她对他也没有太多的隐瞒,告诉他说:“贵妃杀了我姐姐,我要杀了贵妃。”

那时她才十四岁,眼里生出的凶狠令人生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竟是:“我帮你。”

可她拒绝了他,她平静地说这件事她要一个人做,而且她一定要做成。

一年之后,她就做成了。

贵妃虚不受补而死,和她姐姐的死因一样。

最后的那一天,她在宫里安排了人给贵妃喝了一碗大补的汤,足以送贵妃西去。

在贵妃差不多饮下那碗汤的同时,她穿了一身大红跪在姐姐灵位前,气定神闲地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时他也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精心染就的朱唇和红甲。

不知看了多久,他一动都没动。直到她从灵位前起身,一语不发地要走出灵堂,他才猛地开口:“大仇已报,你当真还要入宫么?”

她穿着绣金纹红绣鞋的小巧双脚停了停,侧眸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这算什么大仇已报?”

他那时就知道,他劝不住她的。

这个世上只有她的大姐姐能劝住她,可她大姐姐已经不在了。

他那时就想,她一个人进宫一定很难。皇宫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大小姐那样论性子论出身都完美无缺的人都没了,她要怎么过?

连夏家都未必肯帮她多少。宫中妃嫔若没有宫外的助力,日子只会更难。

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她宫外的助力。

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进的军营、上的战场。

从来都不是因为大义。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睡了大半天跟感冒搏斗,真的断更了,不好意思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啦!

140、风光

三月过去, 天就渐渐开始热了。去年因着大选的缘故没能去避暑,今年宫中就人人都盼着去行宫走一趟,不止为凉快,更为行宫中规矩松些,还有许多宫里没有的景致可看。

宫里的女人啊,被困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院落里, 总归是闷的。再怎么贤良淑德, 也会想瞧瞧新鲜。

但眼下的皇宫, 愈发不同于早些年了。

早些年后宫人员不多, 到避暑时阖宫都去也不费太多工夫。眼下历经几次大选、后宫又陆陆续续添了几个孩子,若各个都去不免大费周章,便必须要有取舍。

如此一来, 永信宫的就被踏破了门槛。许多小嫔妃不敢搅扰夏云姒,就去央含玉说项, 直逼得含玉也不得不躲到延芳殿来。

含玉跟夏云姒说:“娘娘放心,那些求过来的人, 臣妾哪个也不曾私下应过,绝不给娘娘添半分麻烦。”

夏云姒淡泊笑笑:“玉姐姐不愿意见,咱们就把永信宫的大门关上便是。其实这样的事哪里是你我做得了主的呢, 总归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含玉衔着笑垂眸:“可谁又不知道, 能得娘娘的‘意思’, 便也是皇上的几分意思了。”

这话点到为止,再多说一分便是大不敬的揣摩君心。

但事实也确是如此。皇帝从来都对后宫说不上多上心,避暑的人员安排向来是掌权宫妃列个单子呈给他过个目便罢了。这事最初自是佳惠皇后操持, 后来交到贵妃、昭妃手里,再后来是德妃。

如今,也就是看夏云姒的意思了。

不几日,这单子就理了出来,宫中的高位嫔妃——贤妃、燕妃、和妃、宋淑仪、柔淑媛自都要去。往下,夏云姒挑了贤妃宫中随居的赵月瑶、自己宫里头的含玉,外加三两个近来还能见到圣颜的。

莺时帮她誊抄单子时觉得有些意外:“娘娘何必还带苏美人同去?打从郭氏出了事,皇上都不见她了。”

夏云姒笑一声,反问:“既然皇上都不见她了,我又何须在意她去不去呢?”

还不如做个大度,起码做个公平。

去年那一回大选入了皇帝的眼的人太少了,除了最初的苏氏就是后来“有孕”的林氏,其余的哪个也没风光过。

那若真按着得宠来排,去年那几个一个也不能随去避暑。可倘若当真一个都不带,瞧着又像她这掌权宫妃打压去年刚入宫的新宫嫔。

这样一来,带苏氏走不是最合适?和她有过过节的苏氏去了,正堵旁人嘴。

况且现下开来,苏氏与郭氏的关系也不过如是。郭氏在殿选时说苏氏与她是旧识,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真正的棋子早就是林氏。

苏氏在郭氏那里并不曾捞到什么好处,反在郭氏落罪后遭了皇帝厌弃,一切都不过因为郭氏那句“旧识”。

夏云姒在这日晚将拟定的名单拿给皇帝看,皇帝只粗略地扫了眼,就交还了回来:“就这样吧。”

她不禁瞪他:“臣妾辛辛苦苦思量了好几日,皇上就这样敷衍?”

他听得笑了:“朕是想顺着你的意就是了。你总归要跟着朕去,其他人带你愿意带的即可。”

说着又睇一眼她的小腹:“算来也五个月了?你近来总食欲不振,等到了行宫,朕挑几处景致好的地方带你去散散心。”

她自然愉悦,千娇百媚地倚进他怀里,又想起来:“啊……太后昨儿个差了人来,说太后近来身子又不太好,不一道去避暑了,皇上看怎么好?臣妾觉得车马颠簸对太后是辛苦了些,可又怕暑气重了,太后在宫里也过不舒服。”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拍了拍:“你不要为这些事太费神。”语中一顿,续道,“朕安排好了,在宫外风水上佳的地方给母后置了处住着清爽的宅院。到时三弟随朕去行宫,王妃会去陪着母后,也正好。”

夏云姒一怔,锁眉看他:“覃西王还不回封地么?”

“朕知道你不喜欢他。”他带着宽慰吻着她的额头,“但朝上正把那些事当正事来议,朕反不好开口赶他走。你只放心便是,那些无理要求朕绝不会应。”

夏云姒微微扁嘴,朱唇间清晰可见地衔着委屈:“臣妾倒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那些话——说臣妾妖妃祸国也还罢了,皇上正值英年、又身体康健,宁沅继位怎么也还要等个三四十年,倒是臣妾也早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偏他一口一个‘母壮子弱’地说着,非急着此时就要取臣妾的命,倒说得好像宁沅明日便要继位一样。”

他失笑:“他那些话朕也不喜欢,无奈那些个腐儒喜欢得很,专爱挑朕家事上的麻烦来说。”

言毕他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手轻轻地在她小腹上碰碰,问她:“莺时说你昨晚睡得也不好,是他闹得厉害么?”

她心领神会,顺着他话题笑笑:“倒不闹,臣妾觉得该是个乖巧的小公主。只是现在月份大了,臣妾睡觉时总不大敢翻身,又要留两分神思不让自己翻身,就总睡不熟了。”

他在她耳后一啜:“那日后朕尽量多来陪你,夜里帮你翻一翻身,你也就能好好睡了。”

她眉目一翻,嗔怪地一拳垂在他胸口:“那臣妾扰得皇上不得安歇,岂不真成了祸国妖妃?皇上好好睡自己的,别来招惹臣妾。”

一翻打情骂俏,这样的相处在二人间已十分常见。他喜欢她的妖娆妩媚,也醉心于这样平淡温馨,而她也喜欢与他这样相处,她爱体味其中猫捉老鼠般玩弄的意趣。

翌日清晨,他犹是早早就去上朝了,避暑事宜自有御前宫人着手去办。随驾的名单会先传至各宫,六尚局也俱会得一份,以便安排各样所需。

待得夏云姒起身时,苏美人便已候在了延芳殿外。夏云姒梳妆妥当后请她到正殿落了座,她早已没了当初的那几分清高,毕恭毕敬地谢恩,连椅子都只敢坐一半。

她这副样子,倒让夏云姒有些心疼了——多少女孩子都如苏氏一样,凭着良好的家世与一份心高气傲进了宫来,最终却不得不接受天不遂人愿的结果。

于是心气儿被磨平、傲骨被削尽,最终连容颜也会老去,一切姣好与美艳都不再会提及。

史书上不会给她们留下半个字的空间,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从前再如何似花娇艳,最终也不过像一颗沙砾。

但短暂的心疼之后,这种唏嘘就化作了一种玩味。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

这种事情要唏嘘是唏嘘不完的。有人在宫里被磋磨一生,有人在民间食不果腹。

与其辛酸于旁人的凄惨,她更愿意庆幸自己不是其中之一。

反正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善人,她从来都享受这种成王败寇的愉悦。

她便居高临下地淡看着苏氏:“美人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过节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美人好好过便是,本宫向来无意与妹妹为难。”

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会说得愈发熟稔。她这日与苏美人说完了这些,几日后到了行宫,就又与宁汣的乳母张氏也“冠冕堂皇”了一番。

她道:“本宫奉旨暂且抚养着三皇子,但本宫心里头也知道,你这做乳母的比本宫更真心关心她,比他从前的养母待他也更好一些。那有些话本宫便直说了吧——人心里头都免不了有远近亲疏的分别,本宫与三皇子本不亲近,如今若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不能让本宫心安,日后怕是都不免要麻烦不断,还望你这真心疼他的人尽一尽心。”

张氏惊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应是。

这晚皇帝恰好没来玉竹轩,夏云姒翌日晨起一睁眼,就听莺时禀道:“娘娘,三殿下一早就过来问安,在外头候着呢。”

够快的。

反应这样快,可见张氏对三皇子的心颇有几分是真的。

诚然她想要的并不是三皇子来讨她欢心,但先见见倒也无妨,铺垫也总归是需要的。

夏云姒便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说罢就吩咐人服侍盥洗梳妆,洗过脸抬起眼时,宁汣已经在房里了。

六七岁的孩童身量不高,局促地双手捧着帕子递给她,低垂地目光闪烁不止:“舒母妃……”

她含着笑接过来,道了声谢。

待得坐去妆台前,他又迟疑地行上前,拿起木梳要帮她梳头。

这显然是有人教过他了,但她还是阻住了他的手:“宁汣。”

她把梳子接过来,转过身看他,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伸手揽住他:“我不用你这样来给我问安。”

宁汣抬起头:“可是奶娘说……”

“你奶娘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她摸一摸宁汣的额头,“她会错意了。”

宁汣深深地蹙起眉,低下头,脸上满是为难。

夏云姒静静看着,无声地长缓一息。

好难……

她并非天生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便是自己做了母亲,也做不到对哪个小孩子都喜欢,对宁汣这样从前并无瓜葛甚至还有些纠葛的小孩子更亲近不来。

只是为了宁沅,不得不为罢了。

她温言轻道:“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点。别日日闷在屋里,多与你的哥哥弟弟走动走动,他们也都念着你们。”

宁汣应得有些敷衍:“好……”

“等一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行宫这边的风光好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44:当继母好难哦,好担心自己下一秒就成了白雪公主的继母,喂他吃个毒苹果。

阿箫:拉倒吧,你充其量玛琳菲森,明艳妖娆黑教母。

#沉睡魔咒2拍得什么玩意儿,时隔半个月我想想还是生气##但是第一部真的很经典#

#话说回来,虽然2的剧情很???但为了安吉丽娜朱莉的那张脸,我可以再忍20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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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糍粑

宁汣不太自在, 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待得夏云姒梳妆妥当,早膳就呈了进来,宁沅与宁沂也进来一起用,一顿早膳用得前所未有地尴尬。

每个人都察觉出了气氛的窘迫,连三岁的宁沂都不自在,中间好几次悄咪咪地伸手拽大哥的衣袖。

宁沅同样觉得别扭又奇怪, 但他毕竟大了, 自知其中必有隐情, 便不多理宁沂, 宁沂一拽他,他就往宁沂碟子里送他爱吃的豆沙包。

等到早膳用完,宁沂打着饱嗝出门, 碟子里还摞着五个动都没动的豆沙包。

宁汣也暂且让乳母带出去了,唯独宁沅多留了一会儿。初到行宫这几天, 父皇都会许他们兄弟几个暂时松快松快,他今天便没什么事, 也不急着去读书。

等到两个弟弟都走远了,宁沅扯着嘴角指指外头:“姨母,三弟怎么回事?”

“我留的他。”夏云姒开诚布公, “我让他平日多和你们走动走动, 今日先一起用个膳, 一会儿我再带他去外面玩一玩。你若没事,咱们一道去。”

宁沅哑了哑。他今日是没事,只不禁更好奇, “姨母怎的突然照顾起他来了?”

这回,夏云姒就不开诚布公了,乜他一眼,笑说:“这你别管。”

宁沅忿忿闭口。

就这么着,趁着宁沅宁沂都不读书这几日,夏云姒带着他们在行宫各处逛了逛,行宫外也去过了,还去逛了那处离得不远的集市。

去集市那日宁沅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她一出来必要净街,集市上除却店主摊贩见不到半个平头百姓,四下安静得瘆人,逛起来都没什么趣儿了,还是他平日和堂兄弟们一道随处走动有意思。

他虽是这般“嫌弃”,宁汣却玩得尽兴。

郭氏从前经年累月地拘着他读书,就是过年歇息的那一个月也不许他玩,更不曾让他出过宫门。他自是看什么都新鲜,指东指西地尝了几样没见过的小吃,又买了些街坊间流行的有趣玩意儿。

其中有一道红糖糍粑他吃着最是喜欢,外焦里嫩又香甜。

他自己吃了两块,踟蹰了会儿,就用签子又插起一块,跑到夏云姒跟前:“舒母妃……”

夏云姒本牵着宁沂到处看,指着旁边店铺低矮的屋檐给他讲瓦和瓦当的区别,乍然听到唤声,她低头一看,倒愣了愣。

宁汣与她视线一触就低了头,脚尖不自在地在地上拱着:“这个好吃……您吃吗?”

那一瞬里,夏云姒觉得心底好像少了点气力。

她绷了许久,这股气力都没能再被绷起来,终是弯下腰:“母妃给你怀着弟弟妹妹,不能乱吃东西呢。”

宁汣失落了一下,紧接着就对她的肚子产生了好奇:“母妃什么时候生?”

她坦言道:“还有四五个月吧。”

宁汣点点头,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把他签子上戳着的红糖糍粑拿走了。

他回过头,看到大哥正一脸笑意地嚼着那块糍粑,嚼得咯吱咯吱直响:“这个宫里的厨子也能做,你回去让他们做出来,姨母就能吃啦。”

宁汣到底年纪还小,平日再怎么阴郁,一听到合自己心意的主意也就笑了:“真的吗?”

而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夏云姒:“那儿臣回去就告诉厨子!”

他也着实没忘了这事,当晚的宵夜中就多了一道红糖糍粑。

糍粑是糯米所致,不易消化,晚上不宜多用,是以这“一道”也只有两小块。就这么两小块红糖糍粑,却吃得夏云姒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们恰在院中廊下用宵夜,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一边听到宁汣在外头不高兴地抱怨,说宫里做的这个没有他今天在外头的集市上吃的好吃。

唉……

不知是不是有着身孕的缘故,这几日来,她的心绪分外地起伏不定。

尤其是今天宁汣朝她举起红糖糍粑的时候,她满心步步为营的安排一下就乱了,让她懊恼,又不生不出气。

就像在庭中对弈正酣时有只小松鼠跳到了棋盘上,将黑白子搅乱成一团。棋手边是为没能终了的棋局叹息扼腕,边是看着松鼠鼓囊囊的腮帮子与黑溜溜的眼睛认命摇头——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翌日晌午,贤妃来找她小坐的时候,听小禄子禀说:“贵妃娘娘正在厢房礼佛,娘娘您稍候?”

“礼佛?”贤妃皱一皱眉头,示意宫人不必跟着,转身就往厢房去。

满宫尽知舒贵妃与贤妃亲近,不会怪她冒犯,宫人也就不多做阻拦,任由她去了。

贤妃走进用作佛堂的厢房,先在内室外隔着珠帘瞧了瞧,见她确实跪在佛前,背影看着极是虔诚,才揭开珠帘进去。

珠帘碰撞,她也没回头,贤妃愈发不安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面前跪着的背影怔了怔,仍没回头:“没有,怎么了?”

贤妃锁着黛眉一睇那佛像:“若不是大事,还能是什么让你挺着大肚子都要来恐吓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