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这可不是鬼手张的作风吗?天生见不得人有病,甭管给谁看诊,即便你要看的只有腹泻,他也能硬逼着你把咳嗽给治了。”

白鹭捂嘴笑了起来:“正是呢。”

当初陆锦惜治病,其实也这样。

怕是国公府也想不到,找个名满京城的老大夫看病,还会被骂上一顿,反倒瞧出二公子有别的病来吧?

英国公罗府,乃是世袭的列侯,已传了四代。

现今的英国公是罗正茂,先皇在时就已经袭了爵,这几年眼看着年纪大了,夫人料理起府中事宜来也渐渐有心无力,夫妻两人一合计,便为自己的嫡长子罗显请封了世子。

家中中馈,也就顺势交到了世子夫人叶氏的手上。

陆锦惜来拜访的时候,叶氏就坐在屋里,拧了两道远山眉,瞧着坐在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次子。

罗定方今年七岁,要比隔壁那呆霸王大上两岁。

因府里人口复杂,他从小见的东西多,又有罗显与叶氏时时教导提点,他懂得也多。只是越是如此,这孩子便越发不爱说话。

前段去了光阴学斋,才渐渐有开朗活泼起来的意思。

所以那阵听说罗定方与薛迟玩到了一起,叶氏想了想,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了。

毕竟嫡次子,于承继家业上担子不重。

叶氏希望嫡次子能开心些,快乐些,别再跟嫡长子一样养个闷葫芦性格出来。

可她哪里想到,半道上竟出了这事。

将军府那边没办法从薛迟的口中撬出孩子两个打架的原因,到了叶氏这里,其实也一样。

自打被接回来之后,罗定方就一声没吭。

一开始叶氏心里还恼怒不已,觉得将军府欺人太甚,出来的孩子未免也太没教养,竟还伤了人。

可很快,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清楚。

罗定方虽也不爱说话,可平日里最是孝顺。父母有什么话问了,都是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回答的,似这样拧着一句话不说的时候,实在少有。

要紧的是,她从儿子眼底看出了那一点点的愧疚。

这件事,到底谁对谁错,还不好说。

只是,叶氏心里其实有隐隐的预感,所以一直没有去将军府。

因为她不知道,去了到底是该赔罪,还是该问责。

“你在学斋里的事情,我向来不管。可如今闹得这样大,你祖父也都知道了,回头必要问起。若是有错,你赶紧给我认了,别到时候让人找上门来,我可兜不住你……”

叶氏想着,便盯着罗定方,一字一句,生硬地开了口。

罗定方穿着一身新换的锦缎袍子,瞧着有些瘦削,是偏文弱的长相,这也是遗自他父亲和母亲。

听了叶氏这一问,他颤抖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过了好半晌,才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丫鬟来门外禀道:“启禀夫人,隔壁将军府陆二奶奶来了,说是带了些药材,来看望二公子,已在院外了。”

“什么?”

她来了?

叶氏闻声,一时惊疑不定,从座中起身,顾不得再盘问罗定方,只忙吩咐:“快赶紧请进来。”

“是。”

丫鬟立刻退走,去院门口迎陆锦惜。

屋里的叶氏,却是站定了,一下想起有关将军府掌事夫人陆氏的种种。

她尚在闺中当姑娘的时候,何等艳羡京中这三大美人的风光?

尤其陆锦惜,性情其实一般,并不十分出挑,却运气极好,嫁给了薛况,没多久就成了朝廷一品诰命。

一时,京中无数人嫉都嫉妒不来。

庆安七年,玉门收复。

薛况率军还朝,兵过长安街,她就与罗显都在人群里看着。

那一位将军,身披明光重铠,骑在神骏的乌云踏雪之上,风尘虽染,一身铁马金戈、凌霄之气,却半分不损。

他从长街尽头的城门过来,身后是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士。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久战的疲惫,甚至还有不少人负伤。可在瞧见夹道欢迎的百姓之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畅快的,意气风发的。

就连薛况,那塞北风霜砥砺雕刻过的眉峰,都消去了冰雪,慢慢染上柔和。

叶氏还记得,那一日,百姓们抱来了各自家中珍藏的陈酿,献给了这一群为他们带来安平的英雄。

薛况却没沾一滴。

他只孤零零坐在马上,与众人一道看着,看着这无数峥嵘尽洗、回归平凡的将士。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一日的长安街,热闹了好久,也有好多人哭了出来。

即便是还朝的军队已经离开,暮色四合,把皇城都盖住了,人群也久久没有散去……

那一幕,至今还留在叶氏记忆中,历历在目。

长叹了一声,知道陆锦惜将至,她只回身,肃然了一张脸,注视罗定方:“隔壁陆二奶奶便要来了。你没错,我自不追究。只是你若有错,便趁此机会,乖乖地给我当面道歉……”

毕竟,就剩下她一个了。

薛况昔年为家国征战,为天下戎马,她乃薛况孀妻,谁又忍心去为难她、欺负她?

第9章 小孩子的事

“夫人,请进。”

外头守着的丫鬟,打起了垂着的厚门帘。

叶氏闻声,便敛了心思,转头看去。

这一看,竟生出几分暗惊。

来的是陆锦惜不错。

身量纤瘦,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只是那肌肤竟有雪光般的通透,好似天然一段羊脂玉雕成,精致的五官更如巧匠细细描摹。

神采温润,行云流水,翩然夺目。

“世子夫人,打扰了。”

一嗓子温软的声音,真跟天上飘的云朵一样。

一切似乎还跟以前一样,可叶氏真险些没把她认出来。

她们昔年是见过的,如今竟觉得变化未免有些大了,好似连绵的阴雨天一样放晴,叫人心里无比舒坦。

心底一时纳罕,叶氏差点出神,有些惊疑不定。

好在她久在府中处理事务,已练就了几分处变不惊的魄力。

眼见着陆锦惜见礼,她忙三两步走上去,一把托了她的手:“哪里哪里,夫人何必这样见外?我心里常唠叨您呢。许久未见,您的容光更胜往昔,叫人见了惭愧。快请这边坐。”

说着,便拉陆锦惜往靠窗的暖炕那面走。

陆锦惜顺势起身,倒也没有故作客气。

世子夫人身份虽贵,她的一品诰命也不是摆设。

方才她与白鹭,一路从将军府过来,眼见伺候、通传、引路等丫鬟婆子,个个整肃,府内亦是井井有条,对这一位世子夫人已是心有赞叹。

白鹭说,叶氏乃是两广总督叶齐的嫡女,素性精明。

偌大一个英国公府把持在她手中,竟是好几年没出过什么乱子。

陆锦惜原以为出了孩子们这一桩事,今日她来即便不坐冷板凳,怕也得不到叶氏的好脸色。

不成想,叶氏的态度竟出奇和善。

一身石青窄袖长袄,滚着白狐毛的镶边,一头乌发挽成随云髻,虽是身材合中,面容清秀,却有一股世家夫人的雍容气。

只是,这眼神有些复杂了。

说叹惋,叹惋有;说为难,为难有;说忐忑,忐忑也有。

陆锦惜一下想起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来,又想起两家都问不出什么眉目的打架原因,心底便渐渐有了猜测,只是也不说话,跟着叶氏入内。

屋里有清苦的药味儿。

暖炕上放着秋香色金线蟒引枕,对设了两个锦褥,中间则摆着一张红木小方几,上头与陆锦惜那暖阁里一样,都摆了不少瓶瓶罐罐,还有三张才写了不久的药方,散发着松烟墨的香气。

陆锦惜认出来,这鬼画符一样的字迹,正是鬼手张所留。

“请坐。”

叶氏摆手,让她到暖炕东侧坐。

陆锦惜稍有犹豫,还是坐了,知道这是主人待客的礼节。

她落座后,叶氏也坐在了对面,只将手一伸,向旁边一招:“定方,还不过来给你陆伯母问好?”

早在陆锦惜进来的时候,罗定方便极有规矩地从炕上下来站着了。

此刻叶氏一唤,他面色微白,颤了一下,才走到了陆锦惜面前,躬身见礼:“陆、陆伯母好。”

有些结巴,声音也低低的。

“胳膊都伤着,行什么礼?”

陆锦惜知道两家孩子玩得好,叫一声“伯母”也算是过得去,只是一打量对方,便不由得皱了眉。

国公府这位二公子,瞧着年纪比迟哥儿大,更高些,可未免太瘦弱。不过眉清目秀,很有一股书卷灵气。

只是眼下,他左胳膊被裹了起来,厚厚一层。

不消说,这便是迟哥儿的“杰作”了。

那小子闹哄哄叫自己不要道歉,可见了人家这模样,不道歉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心底无奈,陆锦惜斟酌道:“今日之事,实是我不曾料到。迟哥儿平日胡闹,这样大的祸却没闯过。当时我还在大昭寺,只能先遣人快马请张大夫来看。先才才回了府,好生准备了一些东西,过来探探二公子的情况,还望世子夫人见谅。”

白鹭听了这话,极有眼力见儿地引了那几个捧托盘的丫鬟,把那些个珍贵药材都奉了上来。

叶氏却先看了陆锦惜一眼。

这一位昔日谁都能嘲讽一两句的朝廷一品诰命夫人,此刻脸上容色淡淡,竟是半分虚实深浅也瞧不出,更难辨态度的真伪。

她只是隐隐觉着,对方不大像是来问责的。

“这些都是库里翻找出来的药材,我知道国公府其实什么也不缺,但这只算是我一点心意……”

陆锦惜说着,也观察着叶氏的神态。

这会儿听了她话,她便向白鹭那边看了一眼。

托盘里都是珍贵的药材,人参灵芝,一样不缺,必定都是真正的好东西,想来是有诚意来致歉的。

实则,端看将军府请了鬼手张,态度便可见一二了。

“难为夫人这样有心,关心我家定方了。只是……”叶氏话说一半,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只是这些东西,我却并不敢收。”

将军府几个跟来的丫鬟,立时吓得一颤。

就是白鹭,心里也是“咯噔”地一下,只道英国公府要为难到底,这事怕时要棘手了。

倒是陆锦惜,因坐得近,把叶氏的神情看了个真切。

进屋以来,叶氏的态度便与她初时想象不一样,又叫罗定方唤她“伯母”,她心底便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此刻并未开口。

叶氏眼底闪过了几分难明的光影,看着陆锦惜:“两家开学堂以来,迟哥儿与定方玩到一起,我心里很欢喜。只是今日骤然打起来,出了事,我接他回来,细细问他,要他交代。谁知他竟硬气,一句话不肯对我说。”

这与先前周五家的来报的一样,陆锦惜是知道的。

叶氏又看向了罗定方。

在陆锦惜进屋之前,母子两人已说过话,所以罗定方似乎知道他母亲这会儿要说什么,只把头埋了下去,左手攥着右手,紧紧地。

这模样,叫叶氏心底隐隐有些心疼,更添复杂。

只是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她叹了口气:“他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是什么德性,我再清楚不过。他若没错,被人打成这样,早哭天抢地了,哪里会这样安静?”

这一下,倒让陆锦惜有些错愕。

她注视着叶氏,又看了看罗定方,只觉不是明白人,说不出这一番话。

看来,迟哥儿动手,还真有隐情?

叶氏这里,其实已有一瞬间的心软,可到底还是心一横,摸了摸罗定方的头,沉肃开口:“先前娘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你陆伯母就在这儿,有话便说了吧。”

“……”

罗定方站在地毯边上,有些发怯地抬起头来,看了陆锦惜一眼,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因为紧张,他手指握得更紧,胸膛也不断起伏,连呼吸都乱了。

他很忐忑,也很恐惧。

学斋里下象棋时候发生的一切,又从他脑海里闪过,叫他羞愧不已,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可如今,却要当着他娘与迟哥儿娘的面说出来……

真的,可以说吗?

他想起了自己跟迟哥儿之间的约定,挣扎,也为难。

过了好久,他才重新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对着陆锦惜开了口:“陆、陆伯母,都是我不好,跟迟哥儿下棋的时候,我、我……”

眼见着他半天不开口,一开口还这样犹犹豫豫、磕磕绊绊。

叶氏的面色,终于慢慢沉了下来,涂了蔻丹的指甲,抠在红木方几的雕花缝隙里,忍不住就要开口训他:“赶紧——”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

“不要再说了。”

温软的嗓音,竟是旁边半天没说话的陆锦惜开了口。

叶氏顿时一惊,又是诧异又是不解,可内心同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夫人您……”

陆锦惜一双清澈的眼望着叶氏,自然是将她微妙的神情看入了眼底,心下如明镜一般。

即便是罗定方不开口,她也已知道谁是谁非。

可迟哥儿并不愿对她吐露一字,怕不想她知道,如今她便是从罗二公子这里听了去,回头让迟哥儿知道,还不知怎么折腾。

叶氏逼着孩子在她面前说清楚,无非是想要给她一个交代。

可是,需要交代的,哪里是她?

“对他们为什么打起来,我其实并不很关心。”

陆锦惜声音和缓,转头一看罗定方,只瞧他愣愣看着自己,似乎不敢相信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