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熙攘。

贩夫走卒,步履匆忙或者缓慢,吆喝叫卖之声与笑闹之声交织成一片,市井气息浓厚而悠长。

比起那万里江山画卷长,他竟更喜欢看这些。

微不足道的蝼蚁众生。

脚步不快不慢,身上的清贵之气半分没减,却偏偏奇异地融进了这一片凡俗之中,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自然之感。

如果,没有出现蔡修。

才刚走过街角一座茶楼,临街的门内便传来小二热情的恭送之声:“蔡先生您慢走,往后常来啊!”

然后打门里走出来一位青衫文士。

五官端正,一双深棕色凤眼,却是严谨持重模样。

那脚步才迈出来,竟就无巧不巧与听见声音转头来看的顾觉非打了个照面。

这一瞬间,两个人都一下停了下来。

周遭的行人依旧络绎,两侧高楼繁华,可所有的喧嚣与繁忙,都在这一刻远离了二人。

这青衫文士认得顾觉非。

顾觉非当然也认得他。

一个是名传天下的顾家大公子,一个是镇国大将军薛况麾下的智囊,即便各种场合都没说过什么话,可脸总归是认得的。

片刻的凝滞和僵硬过后,是蔡修先笑了起来。

他这人的面相端正得有些刻薄,一双凤眼又掩不住那一种精明之感,此刻微微一笑,竟有一种老狐狸的狡猾味道。

两手抱着一拱,他先道礼:“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大公子。险些冲撞了,失敬,失敬。”

说的分明是类似于久仰大名之类的话,可听在顾觉非耳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刺耳。

军师?

谋士?

这种身份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是再清楚不过了。毕竟有些话,他在自己那门客孟济的口中,已经听过了许多遍。

这蔡修,虽没什么官爵在身。

可他在军中的地位却是实打实的,仅次于薛况。一旦薛况不在,出了什么事情,他说话便有如军令,能调遣全军。

即便是薛况在,很多时候也会参考他的意见。

这些,当然都不是顾觉非亲眼所见,可一些蛛丝马迹,都能从当年那一箱卷宗之中发现端倪。

按理说,他不应该小看此人。

可此时此刻,对方的笑容和眼神,都太让人不舒服了。

当年他不择手段弄死薛况,让他战死沙场,博了个为国捐躯的美名,知道真相的人没几个。

可身为薛况的军师,蔡修能不知道吗?

顾觉非怎么看这人,怎么不顺眼。

但越是如此,他唇畔的笑容也就越真挚,甚至还有一种伤感与怀念的味道,叹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的京城见到蔡先生。顾某还以为,值此议和之时,先生不乐意见,会留在边关不回来呢。”

议和……

这才刚打了个照面,说了一句话,这阴狠毒辣的顾大公子,就已经开始揭人伤疤!

蔡修那凤眼的眼角微微一跳,只笑着回道:“好歹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边关也没仗可打了,可不得回京城来看看吗?毕竟大将军为国为民,一身峥嵘,蔡某总要代他回来看上一眼的。”

为国为民,一身峥嵘!

这话故意说出来,也像是当着面地扇顾觉非巴掌。

他温温地凝视了蔡修片刻,慢慢地竟然点了头,眸底一如朗月疏风,清浅浮淡。

“的确是该代他看上一眼。”

“当年含山关一役,大将军为国捐躯,竟至于尸骨无存,实在令人唏嘘。可而今江山万里海晏河清,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薛兄泉下若有知,也能欣然瞑目了。”

“顾某不才,收了薛小公子为学生……”

话到这里的时候,他唇畔的笑容便加深了。

可站在他面前的蔡修,却是陡然色变,面上原本礼貌的笑容,终于渐渐挂不住了。

“诚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顾觉非负着手,一脸悲天悯人、为人师表的堂皇,只淡淡续道,“薛大将军已去,无法亲自教养。顾某仰大将军英名已久,只愿代其教子,略尽绵薄之力。”

代薛况教子,略尽绵薄之力!

这一瞬间,蔡修的脸色已经完全黑沉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一身疏朗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或恐,这是他活了三十余年,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话!

第94章 回府

正所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一句话,用在顾觉非和蔡修两人的身上,可以说是契合到了极点。

两人相互看着,半点不让,竟都是好半天没有说话。

蔡修没料到顾觉非会这么“直接”,可这“直接”也是在他听来。旁人若听了,也不会觉得这话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甚至还会觉得顾大公子用词如此谦卑,实在可以是说是给足了薛大将军的面子。

毕竟,就算他还没什么太大的官禄在身,名声也是响当当的。

置喙不了。

甚至他连一丝明显的愤怒都不应该表露。

这人当年能勾结匈奴,害得大将军落到那般惨境,哪里又是什么善茬儿?只恐一不小心,为他拿住什么马脚,可就得不偿失了。

心里千头万绪,最终还是把那翻脸的冲动压了回去。

蔡修把嘴角勾起来,是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只意味深长道:“那我们小公子,从此以后,可就要劳烦大公子多发费心了。”

“应该的。”

顾觉非也是要笑不笑的表情,却偏偏认认真真地答了蔡修。

两人这才三五句话说下来,竟都是怎么看怎么恨不得弄死对方。

这旧,当然也没叙下去的必要。

所以两个人都懒得做什么面子功夫,寒暄到这里,便都相互拱手,虚伪地别过。

顾觉非回太师府。

蔡修想了想,竟是脚步一转,往九门提督刘进的府上去了。

这一档子事儿,陆锦惜自然是不知道。

永宁长公主的车驾一路送她回去,道中那话题几乎都在今天的事情上转悠,又提到薛廷之科举那件事的后续。

当然,有关为她择婿的事情也没忘记。

对已经有了目标的陆锦惜来说,这件事也不过就是应付两声。

可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不在意,或者感觉出了她态度上略微的敷衍和躲闪,永宁长公主盯着她,考量了半天,竟忽然问她:“你觉得方少行怎么样?”

那一瞬间,陆锦惜差点吓得把手里的水杯给扔出去。

若不是刚才与方少行说话的时候,确认过了附近没有什么人,她几乎就要怀疑自己跟方少行那几句话传到了永宁长公主的耳朵里。

可饶是如此,她也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她们谈的可是挑选夫婿的事情啊!

永宁长公主前面还对方少行十分不满,如今竟然来问她怎么看方少行?

一时半会儿,陆锦惜没闹明白在这一位婶母在想什么,只眨眨眼,看着她,也不敢轻易说话。

永宁长公主却是看出了她的顾忌,似笑非笑道:“方少行虽令本生厌,可自身本事不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且如今皇上赏识他,不久就能上来。可以说,论出身他未必能与你相配,论品行也不一定有多端正,可你若看中他前途,觉得不错,倒也不是不行。”

不是不行……

也就是说,她的确不喜欢方少行,可并不觉得陆锦惜不能嫁给这人。

毕竟她是她,陆锦惜是陆锦惜。

只不过在陆锦惜这里,这话听着就有些令人心惊胆寒了。

她对方少行有那么一点点兴趣。

但这一点点兴趣,并不与“改嫁”这两个字有任何的关联。更何况,就是那名满天下的顾觉非,一旦要提什么婚娶之事,她都避之如猛虎……

所以,心电急转之下,她立刻就准备出了一堆的说辞来婉拒:“方大人青年才俊,且还是大将军旧部,莫说是世人目光,便是礼法也不容的……”

“行了,本宫知道你对他没意思了。”永宁长公主都不用听完,就知道她是什么想法了,只摆了摆手,“只不过是想问问你,看你能不能吃得下这年纪的……”

吃得下。

这三个字真是用得绝了。

陆锦惜自己就算是脸皮很厚,可真要把这三个字明晃晃说出来,怕也会有几分难为情。唯有永宁长公主,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这话有多正常一样。

她一下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了。

幸好永宁长公主也知道自己这话的威力,没跟她计较,且一转头就已经发现将军府近了。于是结束了谈话,让人送陆锦惜下去。

这时候,陆锦惜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东院的时候,府里已经掌灯。

庭前的海棠盛放,一眼看去,灿如云霞。

明亮的灯火里,贴身伺候的白鹭就守在门口,见她回来,便连忙迎上来几步,圆圆的脸盘子上沾了几分喜气:“夫人,您回来啦,哥儿姐儿们都里面等着给您问安呢。”

“这样高兴,出了什么喜事?”

她见了,有些奇怪,一面往里面走,一面问着。

白鹭性子素来轻灵些,这会儿跟在陆锦惜后面,脚步轻快得不行,像是带着一阵小风儿:“还不是夫人您在宫里面长了脸?宫宴才一散,您都还没回来,奴婢们就听说您在宫里是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有长公主一块儿观礼的,还是在太极殿前面。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呢!”

殊荣?

陆锦惜一听,差点没笑出来,心里面却觉得有些讽刺。

这殊荣,还不是她那倒霉的亡夫,拿命在沙场上换来的?而且,她在车驾里听永宁长公主那话,这事情怕还有些内情呢。

“才议和你就这般高兴,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你不是将军府的呢。”她音色凉凉的,唇边挂上了一点浅笑,只道,“可长点心吧。”

白鹭可没料到陆锦惜是这反应。

待听了“将军府”三个字,她冷汗立时冒上来一些,马上就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只低声道:“奴婢该死!”

“成了,就是点你两句。”陆锦惜实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说话间已经走入了门里,“既不能哭丧着脸,可也别太高兴,免得叫外人看了说闲话。”

“是。”

白鹭暗暗记在了心底,小声地应了,跟着走了进去。

薛明璃、薛明琅、薛迟,三个孩子都在。

薛廷之也来了。

陆锦惜在外面跟白鹭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此刻她走进来,便都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孩儿给母亲请安。”

这整齐的。

虽然对着薛廷之这么大个便宜儿子,老有一种不很对劲的感觉,可一看到其他三只乖乖的模样,陆锦惜心里就舒坦了不少了。

问题儿童都走向了正道,可喜可贺。

“都别多礼了,快起来。”

她走过去,一个也没扶,只随便摆了摆手,便坐到了暖炕上。青雀沏了一盏热茶上来,她吹了吹,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接着才放下。

“我进宫了一趟,你们在家里,可都没捣乱吧?”

“哪儿有?”

某只小霸王第一个表示受到了冤枉,不满地嘟起了嘴,几乎立刻就要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她理论。

“娘亲就知道我们捣乱,今天我们可都听话得很。是吧,琅姐姐?”

薛明琅今天穿着一身的粉蓝,自打跟自家娘亲讲和之后,就什么事都站在她娘这边。若换了往常,她或许还要附和两声,但现在么……

她十分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和姐姐当然在家好好的,还描了新的花样呢。你?我们可就不知道了。”

一旁的薛明璃抿着嘴,悄悄笑了起来。

薛迟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剑眉都竖了起来,完全没有想都昔日的盟友现在竟然就连站在自己这边都不愿意了。

好生气!

“可,可我今天的确什么都没做啊!”他委屈得厉害,“我还想着今天也要去上学,后来才知道先生也要进宫,所以才玩了半天……可我也把《论语》抄了两张纸呢!”

今天顾觉非是入宫去了。

想起议和大典开始之前听见的那件事,陆锦惜只觉得,顾觉非的仕途,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此刻听见薛迟又提起顾觉非,她不由道:“我还当你不是特别喜欢这一位先生,跟以前一样,能不上学就不上学呢。怎么,现在想去?”

“想啊。”

薛迟笑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可一双明亮的眼底,却仿佛透着光。

“那天顾先生说过了,议和之事一落定,以后治国就要靠经世致用之学。爹爹打仗是为了黎民百姓,我也要努力,学点有用的东西,好成为跟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大将军!”

这也是之前陆锦惜说过的话。

只是……

她没有想到,顾觉非竟然会对这样半大的孩子,说这样一句通透的话:议和之后,可不是要靠经世致用之学吗?穷兵黩武,到底劳民伤财。

唇边挂上一点意味浅淡的笑来,陆锦惜看着薛迟的目光,变得温温然,只给他打气:“你知道就好,这样娘亲也放心了。你顾先生可是当世难得的有识之士,他的本事,你若能学来三分,将来也不用愁了。”

“三分哪里够?”薛迟不肯,“既然要学,我一定要学个十分,甚至十一分,十二分!他们不都说,学生比先生厉害,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说的便是孩儿了!”

十分不够,还要十一分,十二分?

这话可够大的。

陆锦惜莫名就笑了起来,唇边的笑弧荡开,收都收不住,只顺着他的豪言壮语道:“成成成,你就是青出于蓝。不过还是不要学你先生的十分了,但求学个好的十分。”

“那先生难道还有不好的地方吗?”

薛迟没想明白为什么,下意识就这样问道。

这话却一下把陆锦惜问住了。

她当然觉得顾觉非还有不好的地方,或者说奸诈狡猾的地方,所以才会说不让薛迟学他的全部。

可薛迟这话,她要怎么回答?

一时微怔。

她眨了眨眼,没说出话来。

左手边第一把椅子上坐的就是薛廷之,清瘦的身形,穿了一身浅蓝的袍子,还有那略略带着几分病气的面容。

陆锦惜没敏捷回答的这时候,他浓长的眼睫便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