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也能看出来,大公子待这一位将军府的诰命夫人不一般。

所以这会儿她撩了帘子出来问话,贺行虽觉得有些别扭,但还不敢不答,只老老实实道:“属下是当初在陕西拦路打劫的时候遇到大公子的。本是劫了商队,可谁想到大公子就在里面随行的人里面,三言两语就把所有人都说服了。属下自然也心服口服。大公子看我本事不错,便让我一起护送着商队去了。没过多久他离开陕西,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太师府当护卫。从此,属下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商队?”

陆锦惜顿时一挑眉,只觉得顾觉非竟混在商队之中,多少有些不可想象。毕竟人前人后,他可都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

“混在商队中,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你们,怎么说服的?”

“说来您怕是也要叹一声巧了,当时我们准备打劫的就是盛隆昌的商队。”贺行笑了起来,声音浑厚而粗犷,“当时大公子穿着那粗衣麻布,一张脸都涂黑了,我们还以为只是随队的流民。可我们才将商队围住打算动手,刀都还没举起来呢,他便先站出来了。”

那场景,贺行想起来,至今都觉得很有气魄。

顾觉非的气魄。

旁人见了他们一身凛冽的匪气,早吓得魂不附体,全瑟缩在一旁,只有顾觉非打人后面站了出来,看着分明是一身的落拓,可开口说话时却是不卑不亢,浑然不惧。

他只问:“你们来打劫?”

当时贺行就想骂娘,张口便回了一句:“这你姥姥的还用问吗?”

可以说,他这话回得很不漂亮。

在知道顾觉非身份和本事之后的几年里,他每一回想都这句话,都会生出那种忍不住想给自己几个耳光的后怕——

胆儿忒肥了啊!

“可没想到,大公子也没生气,更没发作,反而又问我们,陕甘这一带也没闹饥荒,为什么出来当盗匪。”

“我本也没想搭理他,但他又问了一句。”

“这一下,我有几个兄弟才说,官府赋税太重,种地一年都不剩下几颗粮食。要商队把货物卸下来几车,我们也不为难他们,放他们走。”

贺行人本就高大,坐在马上便更有几分气概了。

只是他说这些时候,脸上的表情却与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半点不符合,反而有一种很认怂的心虚。

陆锦惜越发好奇:“然后呢?”

“然后大公子就站那边,有一会儿没说话,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我们那时候差点就要动手直接抢了。”

“还好他又说话了。”

“就是我说,您恐怕也猜不到。他竟然说,商队的货物能卸两车给我们,但要看我们是不是敢拿。”

说到这里时,贺行又顿了一顿。

陆锦惜却是眉尖颦蹙,眸光略略一转,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出了口:“你说你们打劫的商队是盛隆昌的,而当时的盛隆昌应该还在为边关战事供给军需。所以你们打劫的其实不是普通商队,而是盛隆昌其余地方的分号添够来准备运到总号再送去战场鹅军需?”

“您……”

贺行眼睛都瞪大了,合不拢嘴。

“这您都能猜着?”

这有什么难猜的?

前后一联系就清楚了。

陆锦惜笑了笑,摇了摇头,没当一回事,只继续道:“你们该是一听就被他吓住了,接下来又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江山百姓大义好言相劝。最后你们脑子一热,也不打劫了,只有口饭吃,便随商队一起走,护送他们往盛隆昌总号,是也不是?”

“是啊,就是这么说的。”

看来又是一个看一眼就知道人在想什么的聪明人,难怪大公子会这么重视,眼见着就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了。

贺行笑起来:“大公子还跟我们说,薛大将军……”

这四个字才一出口,就顿了一下。

他脸上的神情忽然有些僵硬,带着一点小心地转头打量陆锦惜,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一句话提到了不应该提到的人,怕惹怒她,或者惹她伤心。

可陆锦惜半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仿佛是猜到他为什么停下来,她还觉得有意思,挑眉道:“薛大将军怎么?”

贺行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京中不都传大将军夫人陆氏沉湎于大将军为国捐躯一事,悲痛至极吗?

他本以为,或许会有些忌讳。

可……

贺行看着她,多少有些愕然,好半晌才回过了神来,答道:“大公子说薛大将军在边关带着将士们出生入死,与匈奴人交战抛头颅洒热血,我们即便不能参军献一分力,也不该不分轻重地拖后腿。大家伙儿都是被逼无奈才上了山,被大公子这么一说,且又是军需,当然没谁再敢动手。且大公子做主,并不追究我们,这才有今日的贺行。”

当初顾觉非说那一番话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呢。

只是忽忽六七年过去了,大公子与老大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闹僵了,在大昭寺雪翠顶一住近六年,就是过年也不回;大将军更是殒身于含山关一役,听说尸骨都没寻着完整的,就牵回一匹瞎马。

到底是“物是人非”,贺行心里有些慨叹。

陆锦惜听了,却没什么格外的感觉,只奇怪一点:“大公子当时责斥你们,质问你们不上战场为国效力,那你们当时应该参军去啊,怎么会回了太师府当护卫?”

“诶,您别说,这事儿当年我也奇怪呢。”

贺行有些没想到她还能注意到这个。

“当年我和我那几个兄弟,被大公子一通说,本是想护送商队到了洛阳,就一道去参军。跟大公子说了,大公子也说可以为我们写举荐信。到了洛阳没多久,大公子似乎是在盛隆昌住了两天,便写了信给我们。但这封信不是举荐我们去参军的,而是打发我们去京城,说边关用不着我们了。”

用不着?

那时距离含山关一役的胜利,或者说“惨胜”,少说还有一年多,可以说正是在边关最缺人的时候。

顾觉非怎么会说“用不着”?

陆锦惜听着觉得不很对劲,脑海里那些念头真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眸底神光也有些隐隐的变幻。

她不动声色地追问:“他让你回去,你们就回去了?”

“这个嘛……”贺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在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道,“我们都是一群莽夫,大公子这样的本事人都说了,我们当然听他的。再说京城多好?还能有一口饭吃。大家伙儿都是普通人,有心报效家国不假,但能有一口饱饭吃,谁也不乐意打仗。”

陆锦惜没说话。

贺行后知后觉,以为是这话触怒了她,忙道:“属下嘴笨,实在是不会说话,您、您……”

“没事。”

陆锦惜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冲他摇了摇头,脑海里那些冒出来的想法也都渐渐地平复了下去。毕竟是过去的事,寻根溯源也没什么意思。

“反正你们到京城没两年,战事也果真结束了。算是大公子料事如神吧。”

“正是呢。”

因怀疑自己先前说错了话,所以这时候贺行也不敢再多接几句,生怕自己多说多错。

陆锦惜却又问道:“先前大公子说,近些日子京城往西一带的山匪流寇颇多,我们是往南走的,该安全不少吧。毕竟今年风调雨顺,该没那么多过不下去日子的人。”

“这可难说。”

说起绿林里面的事情,贺行还是知道深浅的。

“这天底下最多的是好逸恶劳的人,想享受又不肯吃苦,盛着太平盛世,拿刀拿枪出来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吓唬吓唬来往商旅,收个过路费,也不是没有的。只不过基本都是些散兵游勇,即便遇到,问题也该不大就是了。”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陆锦惜其实也这么觉着,点了点头,又随意跟贺行聊了几句,便又困乏了一些,缩回车里去歇息了。

中午一行人在一家茶肆停下,修整了一会儿。

过午又继续上路。

因距离保定城已经不远,他们赶了一会儿路,在黄昏日落的时候到了城门口,递过了路引,终于进了城去。

第116章 盛隆昌

相对于京城而言,保定实在是个小地方。

陆锦惜他们这一行小二十人,在京城算不了什么,可到了这地界儿上,多少有些打眼。

好在进城时辰已晚,人不多,也没引起太多人关注。

要住的客店是贺行一早派了个两个兄弟打前哨,先在城里面找好的,所以他们人一到,便直接住了进去。

一间上房,给了陆锦惜。

除了青雀在陆锦惜房里伺候之外,其他人都是两两一间,以防备有个什么意外不好照应。

连日来都是舟车劳顿,头一日歇下第二天便要走,如今好不容易到了保定,陆锦惜才算是定下了心来。

只是她也不急着去盛隆昌谈事。

当晚用过了饭之后,便直接支了青雀跟掌柜的打听了打听城中盛隆昌的情况,又与贺行交代明日一早派几个人先去盛隆昌瞧瞧,这才歇下。

毕竟陆氏当初是大病过一场的,身体并不十分好,这些天下来,陆锦惜也不很受得了,几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次日大中午。

她睁开眼来看时,窗户上已是白晃晃的一片。

“怎么没叫醒我?”

陆锦惜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才发现青雀已经察觉,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于是撑着身子起来,问了一句。

青雀早已经洗漱好了,连忙来扶她,只笑道:“奴婢看您这几日累得慌,您昨夜也说既然到了保定,事情便不着急了。所以想您睡个好觉,就没及时叫您。”

这倒也是。

睡到自然醒的感觉是舒服。

陆锦惜身上有些酸痛,让青雀给自己捏了捏,才起身下了床。而后穿衣洗漱,在房中连早饭中饭一道吃了,总算精神了起来。

“昨儿您说要贺行那边派几个人出去打探,约莫一个时辰前他便要来回,不过那时您还睡着。现在要叫他过来,把情况禀您吗?”

青雀将杯盘收拾了一下,问她。

陆锦惜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必叫他过来了,今日天气正好,叫他出来,上街陪我走走看看,一面走一面说。”

“是。”

青雀也觉得这事儿就该这么慎重,生怕陆锦惜看得不够,查得不透。

毕竟,自家夫人虽然没说,可猜也知道,这做生意的本钱肯定都是她自己的体己钱,若打了水漂,往后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陆锦惜略理了理袖口,便走了出去。

青雀便跟在他身后。

她们住的是二楼,楼下便是客店大堂,正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人虽算不上多,却也不少。

这种说大不特别大,说小也不特别小的地方,常住的都能认个熟脸,生面孔在这里是很突兀的。

更不用说,还是两个女人。

尤其是其中的陆锦惜,即便衣裙换得普通了些,可也遮不住貌美风华,窈窕身姿。

人才从楼上走下来,大堂里便静了一静。

喝酒的,吃肉的,全停了下来。

这样的地方里,哪里能见到这般长得好看还一身贵气的女人?一时看得呆愣。

贺行正跟几个兄弟在下面吃饭,也没料想陆锦惜就这么下来了,反应了一下,才皱了眉,把筷子一搁,便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

“你吃好了?”

对旁人的目光,陆锦惜也不在意,扫看了一眼,便直接问贺行。

她没交代太多的事,贺行早上也没怎么忙活,又不是饭桶,吃了这一会儿早饱了,一听她这话就知道是有事,于是道:“吃好了,您这是?”

“那正好,随我出去逛逛吧。”

陆锦惜脚下没停,直接就走出了客店,站到了外面大街上。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比起他们昨日天擦黑刚来的时候,可热闹了不少。

这客店斜对面就是另一家酒楼,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道两旁栽着杨柳。这时节柳絮淡淡早已飘过,垂得千万碧绿丝绦落下,倒是好看得很。

贺行跟了出来,也向周围一看,道:“这周围属下已经转过了,盛隆昌就在前面街口右转七八十步。今早派人去看过了,商号还开着,送货的天不亮就来了,进货的一大早也都把货给搬走了。只是他们数了数,连来回也不过十来拨人,货量也不大,都是些皮草药材。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这跟陆锦惜料想的情况差不多。

她点了点头,一面往前走,一面续问:“他们老板应该已经在了吧?”

“也打听过了,前两日就已经到了保定。”贺行放缓了脚步,跟在她后面一些,也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不过这些天到了保定来的,还不止他一个。”

“不止他一个?”

陆锦惜顿时有些惊讶。

贺行道:“属下也是今天才听说的,这保定马上就要有第二个盛隆昌了。说来您都不信有这么巧,盛二爷到了这里之后,盛大爷也到了。坊间有传言说,大老爷要在保定建个分号,这不就撞上了吗?还起了些争执。”

“盛二爷”指的就是盛宣,继承了陕西盛隆昌本家;“大老爷”就是盛宏,在闹了分家之后直接往中原江南地区发展。

以眼下的情况看,大爷盛宏自然比二爷盛宣好得多了。

若单纯用商业的眼光来判断,至少根据表面的情况看,盛宏该比盛宣厉害。

但陆锦惜是记得顾觉非说过的话的。

以结果来论英雄,谁都会。

可商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不是所有成功者都有与其成就相匹配的才能,也不是所有的失败者都一无是处。

二爷盛宣能被心气儿极高的顾觉非看中,必定有道理在。

所以此刻听了贺行的话,陆锦惜微微皱起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对我来说,这算不上是一件坏事,说不准还是好事。我们且先去盛隆昌看看商号的情况。”

“是。”

贺行该说的也说了,更多的他自己也不懂了,索性只闷声不吭地跟在陆锦惜后面走。

陆锦惜说是去盛隆昌,可脚下并不着急。

沿途路过一些店铺,也会走进去看看,还要时不时问问价,跟小二或者掌柜的闲聊几句,却也不买东西。

贺行一开始不知道他她在干什么,但如是三五家下来,便看出了深浅。

这是在摸保定这边商铺的行情和货物的价钱。

平心而论,若是贺行自己来做生意,肯定也会与陆锦惜一般,先把情况给摸清楚了再做。这并非什么寻常人想不到的事情,本身没有什么高明之处。

可陆锦惜做得……

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半点没让人看出端倪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神情也和善,三两句套话下来,旁人便什么都跟她说了。

这贺行可做不来。

跟在陆锦惜身边没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算开了一回眼界。

待从第九家铺面出来的时候,他面上已经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陆锦惜看见了,便问:“怎么,有不妥之处?”

“不,不是。”贺行连忙否认,但看陆锦惜的目光已经有些奇异,用不大确定的口气回道,“只是忽然觉得,您跟大公子很像。”

“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