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压下这一掌的时候,她才是那执掌乾坤的天道之宰!

可到头来,她依旧有那么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她出乎意料的补刀之下?

帝江风雷翼没有了灵力的持续注入,渐渐往内收拢,消失在见愁背后。

比寻常修士更为宽阔的斗盘,也慢慢隐没。

右手手掌,连着整条手臂的疼痛,到了此刻,才终于钻了出来。

她静静地伫立在虚空之中,终于慢慢抬起自己方才压下的手掌。

即便是以她《人器》第六层修为的身体,竟然也难以负荷翻天印恐怖的威压。

血流如注。

从手臂上流淌下来,也从开裂的手指缝中流淌下来。

手掌依旧白皙,纤细,在天光之下,似乎能看见那蜿蜒的青色血脉……

可它沾着鲜血。

就是这样的一只手,似将乾坤都压下一样,翻覆之间,夺人性命。

自入十九洲以来,她在崖山修炼,曾去过西海历练,进过了杀红小界,入过了黑风洞,登上了一人台……

她曾与许许多多的人争过,战过。

对过印,拔过斧,劈过刀……

可她没有杀过人。

这是她真正地、第一次杀人……

风吹起她衣袍,站在虚空之中的她,看上去挺拔而孤独,似乎普通,可却在方才那一眨眼的功夫里,斩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谢不臣的目光,渐渐从那巨坑的狼藉之中,移到了她的身上。

四肢冰冷,连疼痛都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他觉得自己本不应该知道她此刻为何怔忡的,可脑海之中,偏偏又近乎笃定地浮现出那个想法来。

是因为杀生。

从来不曾沾染过鲜血的人,忽然举起了屠刀,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谢不臣莫名地笑了起来,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笑。

也许……

是因为他也曾有过一样的感受?

不同的是——

第一次杀人,见愁杀的是不很熟识的无恶;而他杀的,却是与自己相知相伴相扶持还共约白首的发妻……

于是,唇边那一抹笑,便慢慢地凝滞住了。

滴答,滴答。

羽箭尖端下落的血珠,已几乎凝滞。

那石柱下方,已是一滩快要干涸的血迹。

“呜呜……”

兴许是察觉了见愁此刻有些不对劲的状态,小貂担心又焦虑地蹭了蹭她,叫唤了两声。

见愁手一颤,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面上还有一点点恍惚的痕迹,却转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无恶有恶,虽情有可原,罪却已至死。

她不过只是……

有些不习惯罢了。

杀戮。

似乎与她所想,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站在空中,目光向着四面一扫,见愁看见了下方许许多多的隐界生灵,他们无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不管是好奇,诧异,惊讶,欣喜……

那些目光之中,都深藏着一种畏惧。

兴许是对于翻天印的畏惧,也兴许,是对于力量和杀戮的畏惧。

就连远处的小松鼠,都傻傻地看着见愁,似乎在惊讶:和气的大姐姐怎么忽然化身了杀神?

用的道印,竟似乎与鲤君一模一样……

这一刻的隐界,气氛奇怪到了极点。

安全了。

但是也安静了。

见愁身形一动,便要从虚空之中下落,可没想到,就在她身形将动而未动的一刹,天穹之上,陡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像是琉璃碎裂,又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破裂……

“哔啵”地那么一下。

来自很远,很远,很远的天穹。

那一瞬间,见愁整个人的身体忽然僵硬。

她怀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猛然将头抬起,看向苍穹,却看见了最恐怖的一幕——

碎了!

那一枚镶嵌在穹顶天宫底部的金色印符,在一阵暗淡的闪烁之后,似乎终于到了支撑的极限,最后一丝光芒终于散尽。

它像是厌倦了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

于是,古拙的一笔一划,终于散了架。

风一吹,便这样青烟一样,化作淡淡的黑色墨痕,晕染入了苍穹之中,消失无踪。

整个隐界,有那么一瞬间的静止。

下一瞬,便是震天动地的颤抖!

整个隐界的颤抖!

失去了那一枚天宫印符的守护,漂浮在天穹之上的那一片镜湖,竟然从中心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坍塌!

涟漪波纹,一点一点地消失,彻底让背后那一片虚空出现在了天穹上。

像是将湛蓝的幕布撕开,露出了背后真实的一片黑暗!

那是隐界的边界,那是小天地与大天地相粘连的地方,就像是画壁破碎之时,他们所见的虚空!

见愁简直浑身一冷,连头皮都要跟着炸起来!

她豁然回首,目光抵达的同时,整个隐界也开始了最彻底的崩溃,速度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难以挽回的壮阔!

地面开裂,同样露出那不知通向何处的虚空。

大泽之水朝着那裂缝之中灌去,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漩涡,将所有还在水面之上的生灵朝着水底吸去。

残存的废墟彻彻底底地匍匐在地,就连残存于无恶恐怖攻击之下的那一根一根石柱也轰然倒塌!

被五枚羽箭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几乎霎时便跟着倒了下去。

因着位置的变化和身体的翻转,一阵恐怖的剧痛,立时从那被五枚羽箭贯穿了的伤处传来。

“嚓……”

似乎有几声轻响,是两枚钉入石柱比较深的羽箭从他身上抽离的声音,也是三枚梢浅的羽箭从石柱上抽离的声音。

谢不臣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那一贯冷峭的眉峰立刻皱紧,便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五处箭伤被撕扯开去,更为鲜血淋漓,只是流出来的血液已经极为稀少。

整个世界,在他眼底瞬间倾覆!

而在他坠落的方向上,正有一条裂缝生成,缓缓地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整个隐界之中一片混乱。

见愁只看见近处的地面像是被人一剑斩断一样,彻底地断裂开来,更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从那裂缝之中传出,像是要引着她往下坠落一样。

谢不臣那坠落的身影,几乎在这同时映入了她眼底。

她眼底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虽不能手刃,到底有几分遗憾,可眼下她也不可能冒着丧命的风险,上去给他补上一刀。

所以,见愁决绝而果断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宽袖迎着猎猎的狂风,毫不犹豫向着更高处拔去!

巨大的裂缝,像是隐界要吃人时候张开的大口。

谢不臣直直坠落下去,可在即将为那裂缝所吞噬的瞬间,却望向了她——

他将她那漠然的眼神看在眼中。

她看他,像是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蝼蚁,不会生出半点怜悯之心。

他是清楚的。

所以……

原也没指望她大发善心来救自己。

谢不臣的目光,接触着她的目光。

她还在往更高更高的地方升去,而他即将为这裂缝所吞噬……

可就在那最后的一瞬,谢不臣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手臂抬起之时,牵扯着浑身的伤口,痛到钻心,却让他无比地清醒、无比地理智!

他将自己右手举起,苍白的手掌,修长的指骨,依旧那样好看。

只是沾染了鲜血,还有那么一点因痛苦而起的、难以控制的颤抖。

在见愁还未来得及撤开的目光之中,谢不臣对着他,翻开了自己的右掌,将掌心对着她……

明明隔得很远,可见愁竟然觉得谢不臣那一抹笑意如此清晰。

清晰得……

让她心头一沉。

下一刻,便看见了他朝着自己翻开的掌心!

一枚淡金色的印符!

一笔一划,铁画银钩!

古拙而古朴,带着一种苍老而沧桑的气息,仿佛蕴藏有磅礴的威能,又似乎奄奄一息,也要散去……

那一瞬,见愁只觉得浑身涌流的血都停了下来。

猛然间瞳孔剧缩!

像是星流炸裂,无数飞瀑撞击,她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疯狂闪过,最后只留下了那么三幅——

青峰庵隐界外,谢不臣开门用的印符是迷宫阵图上,中心处那一枚不变的印符;高高的穹顶天宫底部,那一枚守护着隐界的印符!

每一枚印符,都在刹那间与谢不臣掌心这一枚淡金的印符重叠到了一起!

那是何等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见愁甚至没有彻底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谢不臣那一笑之中隐藏的含义,她的身体,已经超越了她的意识,做出了反应。

一个毫无预兆的转折!

所有抵御裂缝吸引之力的灵力瞬间卸去,取而代之地是疯狂的下坠!

是裂缝在扯着她下坠,也是她自己在竭尽全力地下坠!

风驰,电掣!

整条原本已经远去的裂缝,在她视野之中,开始了重新地、迅速地放大!

谢不臣那一张苍白的脸,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可是见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都模糊成了一片被水迹晕染的图画,她能看见的,只有谢不臣那伸出的手掌。

几乎是在谢不臣即将坠入裂缝深渊的一瞬间——

“啪!”

一声脆响。

一只手,终于握住了另一只手!

地面上层是泥土,在开裂的过程之中已经崩碎,留存下来的只有那尖利的岩石。

在抓住了谢不臣的同时,见愁伸手向着旁边狠命一抓,指甲在那一瞬间断裂,五指尖上血肉模糊。

她一面拽着谢不臣,却要瞬间将这冲击之力化解,何其艰难?

原本因为施展翻天印受伤的手臂,更是如撕裂一样,顿时便有滚烫的鲜血顺着流了下去。

前一刻,她还恨不能上来补他一刀,送他身首异处;

这一刻,却不得不飞身前来,冒着丧命的危险,将他解救。

她的手掌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滚烫,他的手掌却因为过多的失血而一片冰冷。

两只带血的双掌相交握。

掌心贴着掌心。

从她手臂与五指之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浸润到了他掌上,指间,像是要灼烫的烙印……

谢不臣抬了眼眸,望着她。

那是何等痛恨又憎恶的眼神?交加着惊和怒。

至少此时此刻——

谁也杀不了谁,谁也不能任谁去死。

他是,她亦如是。

第195章 试拔剑

整个隐界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群山开始崩塌,从意踯躅那八条甬道所在的山脉开始,一条一条地向着远方倒去。

从无日出的黑暗河流彻底断裂。

孤舟倾覆,木桥折损,长道崩毁……

画壁长廊再次被拆成了无数的碎块,就连那一只守门猪身上都出现了丑陋的裂痕,引得它一阵阵地惨叫起来:“啊啊啊杀猪啦真的要杀猪啦!”

……

万兽迷宫阵图内,已经是一片洪水滔天,水面上不时出现巨大而危险的漩涡,挣扎在水中的老迈灵兽们,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为其所吞噬。

建筑,树木,骸骨……

似乎无一能漂浮在水面。

一只受伤的银狐,腿部流淌着鲜血,被那漩涡的水流一卷,便向着那水流的中心而去。

“呜呜……”

它哀叫了一声,却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叽叽叽!”

有些着急的叫声,忽然从水面上传来。

银狐被漩涡的湍流携裹着,却猛然之间一怔,循着声音朝着声音的来处奋力望去——

连一片羽毛都要沉落的水面之上,竟然漂浮着一只巨大的木船,形状奇怪,两头都尖,只是一头看上去被磨圆了那么一些,通体为栗色夹杂深褐色。

木船长有八丈八,宽有两丈五,就像是……

像是一枚巨型的松子。

与这浩瀚的水面相较,它显得微不足道。

可若是与船上那顶多尺高的毛茸茸小东西比起来,却庞然大物一只。

站在船头上,小松鼠着急到了极点。

它自然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银狐,立刻叫起来,呼唤着,同时挥舞着自己的爪子,以求对方立刻看见自己。

同时,整条大船,顺着它的心意,飞快地朝着银狐靠近。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大船竟然穿行在漩涡之中,毫无阻碍!

银狐一双狐眼,忍不住有些惊讶起来。

很快,大船到了银狐身边,小松鼠立刻两爪子抱住一根粗树枝,朝着银狐伸了过去。

银狐已经不大能动,它只能一低头,咬住了那树枝。

小松鼠几乎用上了吃奶……哦不,吃松子的劲儿,才拽着树枝,将银狐从水中拉上了船。

重新回到干燥之处的感觉,显然有些梦幻。

狐族向来拥有最丰富的感情,也是最类似于人的存在,它感激地朝着小松鼠点了点头,一双狐眼里藏着无限的温柔。

小松鼠用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很明白。

不过它转眼就看见了另外一只需要救援的同伴,赶紧挥舞着爪子,跳大神一样操纵着大船,朝着那边赶去。

银狐趴伏在船上,慢慢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腿部的伤口。

偶一抬头,方才为无恶所逼问的那一只老龟也被救了上来。

银狐的目光,湿润润地,漫散着那么一点忧伤,再转而看向周围那不多漂浮的地面与整片泽国之时,便转成了苍凉……

它没有说话,老龟也只叹了一口气。

小松鼠依旧站在船头,不断地搜寻着,发现了同伴,便立刻靠过去,将之救起。

很快,船上竟然已经站了不少的灵兽。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松子大船行进在水面之上,划开波浪,有哗啦啦的水声。

见愁拽着谢不臣,一把将他扔在地上的时候,便听见了这水声。

她转过头去一看,却是有些没有想到。

因为方才陡然之间的动作,小貂吓了个半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跟着见愁丧命,还好半路峰回路转,自家主人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可饶是如此,小貂也惊魂未定。

它爪子紧紧抓住见愁的衣襟,挂在见愁的肩膀上,像是一只无尾熊。

此刻看见了那驾驶着松子大船不断救人的小松鼠,也是目瞪口呆!

这年头,连松鼠都不能貌相了啊!

有点本事嘛!

水中还有不少的灵兽,甚至很多仅存的碎片大地上,也还有远远看着的灵兽。

整个世界,还在继续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