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说来缓慢,实则不过就是两个呼吸之间。

还不等众人看个清楚,这一枚印符便从天而降,自谢不臣天灵盖下,覆压他全身……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身上不存半分灵力只像是个凡人的谢不臣,修为竟然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攀升!

炼气期!

筑基期!

金丹期!

并且还没有停下,还在积累,还在攀升。只是越到后面,速度越慢,一直到了金丹后期巅峰大圆满,整个过程才渐渐停止!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幕?!

即便是此刻诸天大殿之上的昆吾众人见了,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凉气。

从一介凡人,到金丹巅峰,不过片刻……

唯有横虚真人,始终面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在这过程结束之后,先前那一枚暗金色的印符,才重新归拢来,凝聚在了谢不臣的眉心。

“轰隆!”

天地间,雷声忽动。

数十里劫云,已在瞬间覆盖开去。

云层间游走着万千暗金色的雷电,却像察觉不到谢不臣的存在一般,纷纷劈落在广场,劈落在群山,劈落在九头江!

——竟无一道落在谢不臣身上!

“这便是传说中的‘道子’吗……”

后方一名长老,终究难掩心中的震骇,半是涩然半是钦羡地叹了一声。

得天眷顾,承道而生。

修行一事,于旁人如登临绝顶,举步维艰;可于所谓“道子”而言,却如履平地,不费吹灰之力。

横虚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广场边缘谢不臣那一道盘坐的身影,想起天机所示,想起昆吾百年的浩劫,想起那一句话。

百年后,此子,将取他而代之。

这一刻,没有人能从他通达而沧桑的眼底,看出任何东西。

昆吾诸峰虽事先得知谢不臣将要重新结丹,可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大的动静,那异乎寻常的暗金色雷电,更是超出了所有人寻常的认知。

一时之间,整个昆吾沸腾不已。

而那一道月白的毫光残影,便是在此时,自九头江湾之外,翩若惊鸿,飞掠而来!

“来者何人!”

警觉的昆吾执事长老顾平生,几乎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道影子,手一按剑,就要拔剑以对。

其他人亦纷纷紧绷起来,险险就要出手。

可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站在前方的横虚真人,却平静地摆了摆手,竟是示意他们暂莫动手。

众人一时都惊疑不定起来。

那一道身影,顷刻便近了。

来者对自己的气息,分毫没有遮掩,称得上是堂而皇之,谢不臣就算此刻修为未复,都能清晰感知,更不用说此刻已是金丹巅峰。

他人在广场边缘,扣着墨尺的手指压得紧了三分,却平静地望了过去。

红颜如旧,青丝如瀑。

见愁一身昔日月白长袍未改,如画的眉眼间,是依稀能在记忆力寻着痕迹的端庄与淡静,却偏多了一种掌控的从容与镇定。

她御空而来,其速未减,只长笑一声,信手向下一投——

“噗嗤!”

但见一道残影如电坠落,坚不可摧的云海广场地面之上,竟直接瞬间迸开了一片的裂痕,蛛网一般残破!

一柄连鞘的玄黑色长剑,已斜斜插在了谢不臣身侧一尺之处!

“隐界一别,六十余载。”

“今朝归来,路经昆吾,偶闻谢道友大难不死,二次结丹,见愁心甚慰之,特此来贺,物归原主。”

“惟愿他日重聚,再与道友一叙旧情!”

她清越的声音,自云端传来,眨眼便已去远。

谢不臣抬首,只能瞧见她身影与来时一般风驰电掣,如同一道贯日的白虹,自昆吾群峰之上惊艳掠过,便向着更东崖山的方向投去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她那还回荡在山涧丘壑里缥缈的余音,以及身前那犹自颤动着的人皇之剑。

剑柄上,仿佛还残留着隐约的余温……

一叙,旧情?

第十一卷 :雪域佛国

第355章 归我崖山

在旁人听来,她这最后的四个字,简直透着一种让人不得不想歪的暧昧。但只有见愁心里清楚,这四个字里,藏着怎样森然毕露的杀机。

她也相信,即便别人听不懂,谢不臣也是能听懂的。

毕竟,在青峰庵隐界,他们两人之间“交情”如何,他该一清二楚。

只是到底可惜了。

好不容易赶上对方结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她本应该送上一分大礼的。但对方人在昆吾,身后诸天大殿上更有长辈同门在。

即便见愁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说自己在横虚真人这一位十九洲罕见的有界大能面前,能对谢不臣出手,且还全身而退。

所以,来日方长,急什么呢?

不是说还有什么昆吾大劫吗?想必以后多的是下手的机会。

如今见愁是击败了王却,稳稳坐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上,占着元婴期第一人的名头。

谢不臣第二次结丹,威势虽然骇人,可不知在这当口上,眼见她安然无恙归来,修为还更上层楼,该是何等心境?

谢不臣高兴不高兴,见愁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挺高兴。

虽向来知道此人智谋一流,天赋怕更在自己之上,可她全然没当一回事——

既然能毁他修为一次,那么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他谢不臣还一心要问道寻仙,她便永远是他头顶那一片散不去的阴云,便是他颈间那一口躲不开的封喉剑!

迎面刮来的风,有些刺骨。

但见愁隔着天上这隐隐约约的云气,看着脚下莽苍的十九洲大地,却浑然不觉寒冷。

甚至就连先前对物归原主的那一柄人皇剑的惋惜,都已经忘记。

还记得,当初刚来十九洲,她还什么都不懂。

扶道山人御着他那一柄名曰“无”的木剑,带着她,一路从西海岸边,横越小半个中域,才到崖山。

那时所见的十九洲大地,与六十年后的此刻,并无太大的变化。

从昆吾九头江湾出来,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湍急的九头江水,流到这里,便变得顺从而平缓。直到越过这一片平原,重新遇到那险峻的群山,幽深的峡谷……

初阳的薄光,笼罩着山林,隐约间已经能看见隐在山峦之间的许多山门。

这里,便是真正的中域左三千。

三千宗门林立,或大或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名传十九洲的大人物,会从哪一座山门里出现。

六十年过去,崖山还是昔日模样。

长长的崖山索道悬空,下方便是宽阔的九头江支流,江边的浅滩上则是一片枯黄的荒草丛,里面掩着一座又一座无言的坟冢。开凿在山腰上的栈道,依旧那样窄,险峻而古老。

站在这正面看去,这不过就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

但若绕至其背后,便可听见那或爽朗或低沉或活泼的种种声音……

“一眨眼又要小会了啊。”

“听说昆吾横虚真人都发雷信来催了好几次了,可扶道师伯祖怎么还不出关?万一要是误了小会这等大事可怎么办?”

“扶道长老跟横虚掌门是什么关系?哪里用得着咱们担心!”

“唉,后日就要去武库了,我好担心……”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崖山那个见愁大师伯没死,而且还登上了第四重天被第一!”

“大师伯,啊,听说很厉害的。可惜我入门很晚,都没机会一见呢……”

“咱们崖山那拔腿派,可不以她为首吗?”

“嘘……”

……

灵照顶上,年轻的弟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彼此随意地交谈着,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满脸苦恼。

这些年来,崖山新入门的修士也有不少,所以看上去热闹了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临近左三千小会,加上最近十九洲风起云涌,总有那么些个崖山门下或者昔日崖山门下的消息传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完全无法克制住那一张八卦的嘴。

在今天第八次将对面那小破孩摔在拔剑台上之后,沈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十分不雅地伸出手指来,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就对着那些从拔剑台下面经过的年轻弟子们喊了一嗓子。

“喂,我说你们,这里正拔剑呢!就不能走远点聊吗?”

“啊!”

一路从下方经过的新弟子们,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一抬头来就瞧见了沈咎,想起这一位四师叔的“恶名”来,连忙道歉。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不敢搅扰师叔。”

“这还差不多。”

沈咎哼了一声,勾着手中那一柄漂亮的折扇转了一圈,才回过了头来,看向自己前面不远处。

“我说,就你这小兔崽子,才入门几年,就敢对我喊拔剑了?哼,就是你见愁大师伯这样厉害的人,当年可都不敢像你这么嚣张。”

“废什么话,你还打不打了?”

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方小邪用那沾满灰尘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两道剑眉皱得老紧,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沈咎。

“哟呵,还真是有点脾气啊。”

沈咎将那扇子一甩,随意在拔剑台上踱了两步,打量着这小子,不住地摇着头,但眼底露出的分明是欣赏的目光。

平心而论,方小邪很不错。

这小子入门仅六年,今年才十四。年纪很小,身子也不如同龄人壮实,看上去还是一团孩子气。

但若仔细看他修为,便会发现,他竟然已是金丹初期!

可以说,这小子是继崖山见愁与昆吾谢不臣之后的又一个稀世天才!

而且不同于一般初学者的脆弱,方小邪年纪虽小,可性情极为坚韧,属于越挫越勇的那一种。

但问题就在于……

太好战了。

以他如今的实力,在同辈之中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对手,所以才百磨千磨,死活要跟沈咎打。

谁让他沈咎一天到晚都在山里闲逛,看上去无所事事呢?

想起这一茬儿来,沈咎就头疼。

他眼瞧着对方眼底战意燃烧,竟是半点也熄灭的意思,不由咬牙切齿:“你四师叔我可不是什么无事在身的闲人,以后一天只能找我打一场,多半场都不行!”

“凭什么?我不服!”

方小邪两只眼睛立刻瞪圆了,不满地大叫了起来。

可沈咎哪里搭理他?

当下只笑了一声,悠闲地走了上去,提着他后领便将人给提溜了起来,朝着拔剑台边缘走去。

“不服?不服你能怎样?”

“咱们崖山就是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打得过,你就是大佬。就是你想当掌门,那都没的说。可你要打不过,还是乖乖向大佬低头的好。”

“你看我也不服自己才排老四而不是大师兄啊,可也没跟你一样瞎嚷嚷!”

方小邪被他提起来,真是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扭着身子想要挣扎出来。可一听沈咎这话,却是顿时翻了个白眼,撇嘴冷笑了一声。

“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吗?”

“谁说我打不过了?!”

这一瞬间,就像是忽然被人狠狠踩了尾巴一样,沈咎一下就跳了起来,差点气得直接把方小邪扔地上去!

“都说了打不过就向大佬低头,你这是皮痒了是吧?谁说我打不过了,啊,谁说我打不过了?!”

“……”

方小邪也不说话,就这么抬起头来,用眼神告诉他答案。

这完全是轻蔑的眼神!

沈咎仗着自己修为不低,辈分很高,在崖山“作威作福”可已有好多年了,但方小邪这样的刺儿头还是头一回遇到,更不用说这种被人当面质疑的情况了!

太让人生气了!

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我打不过?竟敢说我打不过?!”

“别看现如今见愁大师姐是第四重天碑第一,可她实际境界也才刚元婴后期。王却打不过是他们昆吾门下走狗不中用,你四师叔我怎么说也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了。你就知道打不过了?”

提着方小邪,沈咎直接跳下了高高的拔剑台,嘴里还不忘教训他。

“反正如今曲二傻也已经叛出了崖山,见愁大师姐的修为境界还差我那么一线,这崖山大师兄的位置,也是时候轮到我来坐一坐了。”

“待大师姐一回,我便跟她试试高下,拔拔剑。”

“到时候,也让你这兔崽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是大佬!”

话音落地的时候,他双脚也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只随意地把手里提溜着的方小邪一扔,便见这小子葫芦一样滚了出去。

回想一下自己方才一番豪言壮语,沈咎自觉十分满意。

于是,就这么悠闲地拍了拍手,准备让方小邪回去再好好练个百八十年,可当他抬起头来,才忽然发现……

本来应该很快从地上爬起来的方小邪,趴在地上,竟然没动。

在他的面前,是一双白底云纹的缎面靴。

再往上看,则是一袭月白长袍,深蓝色的革带束在腰间,显得格外纤长挺拔。从方小邪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精致削尖的下颌,还有唇边……

那一点点看起来很良善、很温柔的笑意。

“原来沈师弟也有意于这大师兄之位啊。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想找我拔剑?”

清浅的嗓音,也藏着笑意。

但不知怎地,方小邪听后,竟觉得一股寒气凭空从自己尾椎骨上窜了起来,冻得他一激灵。

拔剑台下站着的沈咎,就更是不寒而栗了。

他看着翩然立于方小邪前面的那一道身影,依稀还是当年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柔和,但那一身外放出来的恐怖威压,却提醒着他,这阔别的六十年里,对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拔剑?

连王却这等的天才都打不过,他能打得过……

个屁啊!

沈咎只觉得腿肚子都软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抽个不停,整张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硬。

这一刻,他只想起自己教训方小邪时候的那句话——

向大佬低头。

“啊,见愁大师姐,真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啊。”

沈咎迅速地恢复了一脸春风般的笑意,言语间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那什么拔剑不拔剑,我就是跟下面小辈开个玩笑呢,没这事儿,没这事儿。看大师姐这风尘仆仆的,师弟我还是去给你倒杯茶吧!”

第356章 归鹤井一霸

这态度,变得也实在太快了。

自打入门就被沈咎欺负着的芳小邪,何曾见过这样的“奇景”,一时之间都忘了害怕,只把眼睛瞪圆了,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沈咎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觉得一张老脸没地方放。

可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无奈啊!

这一会儿,只能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刚才那些异想天开的扯淡的话,在见愁面前扮演着一个时刻思念着大师姐回来的好师弟。

见愁忍不住笑了:“是很久不见了呢。刚才听见沈师弟说什么大佬不大佬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去,还让不让人活了?

沈咎差点想要哭出来,一张俊脸都苦了起来,知道自己若是不认见愁怕不会甘休,便将双手都举了起来,认罪投降。

“是我错了,咱们崖山,见愁师姐你,那是当之无愧的大佬,绝对没人敢否认!”

嗯,听上去这就舒服多了。

虽然“大佬”这个称呼显得有些稀奇……

不过,谁在乎呢?

见愁见着沈咎模样,还与当初在左三千小会上分别时候一样,虽然过去了六十年,可没有太大的变化,一时只觉得亲切。

站在这拔剑台下,她抬首四望而去。

巍峨的崖山,高耸入云。

那直刺云天的还鞘顶,则隐藏在了层云之中,隐约有悠长老鹰鸣叫之声传来。往下便是崖山的揽月殿,栈道,还有下方的议事堂。

平坦宽阔的灵照顶,便在她脚下。

一柄锈迹斑斑的巨大无名铁剑,深深地插在地面上,支撑着高高的拔剑台,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大大的阴影。

位于灵照顶正中的归鹤井,依旧水波平静,其上漂浮着来自各处的风信雷信了。

几只姿态翩跹的白鹤,便浮在水面上。

当然,见愁也一下看见了那划动着脚蹼,在水里逍遥自在的大白鹅……

这一瞬间,她嘴角忽然抽了一下。

一种怀疑自己眼花的冲动涌上了心头,让她险些想使劲儿揉揉自己的眼睛,以验证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开什么玩笑……

六十年过去了,崖山还是昔日模样,她不惊讶;但这一只当初被她当做拜师束脩抵给了扶道山人的大傻鹅,竟然还活着?

十九洲的鹅,有这么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