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弹指间,便令其化作一道乌光,飞向见愁。

见愁略微有些错愕,却下意识将此简接住,然后目光里带了几分疑惑,向白鹤大帝看去。

白鹤大帝道:“三十七根长夜简,原有一根是为梦天姥所留,可等到这时候,看来是不会出现了。见愁小友修为卓绝,胆识过人,若能与我等一道进入荒域,或许更为妥帖。想来小友口中的‘挚友’,该也是一位厉害人物,只是不知,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先为见愁的狂言,后为白鹤大帝的决定。

但疑惑也同时升了起来。

他们全都很好奇,见愁所说的这一位也需要长夜简的“挚友”,人在何处。

负剑生与见愁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未听她提起过什么挚友,只猜测这所谓的“挚友”说不准就是她心里那个人。

月影则站在负剑生的身旁。

他一身雪白鸿羽织就的衣袍依旧轻飘飘的,可在听见白鹤大帝的话后,瞳孔便微微缩紧了一些,隐约浮出几分真幻难分的幽暗紫光。

非邪天那头都作壁上观。

这长夜简原就是白鹤大帝先得到的,他们自然懒得去置喙对方的处置。

可那应虺的神情,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挚友”之言,他连心神都跟着恍惚了,几乎以为见愁下一刻便要说出“朝生”两字,然而待他转眸看向见愁,却见她在垂眸看了那一根长夜简许久后,抬首看向了对面——

那不是他所在的方向。

见愁目光的尽头,只站着一人。

谢不臣。

纵然是站在那不进荒域的一群圣仙金仙之中,他也半点不会被埋进人堆里。

这个人,天生能让人一眼看见他。

此刻他淡漠的眉眼间,已添上了几分微凉的冷峻,好似风将起时的高楼,雨将落时的远山,连那一身氤氲的书墨气,都变得冰了些。

果然,下一刻,见愁已望着他笑出声来,声音自然而熟稔:“谢道友,不如同去,并肩再战?”

作者有话要说:

应虺(hui三声)

天姥(mu三声)

[doge]

第567章 黑暗中

原来她说的那“历过生死的挚友”, 竟然是他。

同从元始界来, 若忽略那都传到上墟来的“杀妻证道”, 众人说不准还真要信了他们关系不错。

眼下这又是闹哪出?

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顿时从左转到右,从见愁的身上转到谢不臣的身上,有些茫然。

白鹤大帝是先前就见过谢不臣了,也曾听昆吾其他修士谈论过他的本事,对这人的才能和修为倒都没有什么疑问,只是也对见愁对其的形容和描述有些困惑。

绿叶老祖却是一挑眉梢,笑一声没言语。

负剑生实不知他二人关系。

月影的眸光却是悄然一亮,唇边也溢出了一抹透着点怪异的笑意。

“应虺”的神情却是在见愁这话出口的瞬间,彻底冷凝了起来, 心底里也不知是打翻了什么,竟觉冻得厉害。

他原觉得自己算是开窍了。

可如今看着见愁先战不语上人,再借长夜之简, 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要带着谢不臣一起去……

袖中攥紧的手指, 慢慢地放开了。

他觉得胸膛里又空落落的。

大约是这里曾存在过半颗心, 如今没了, 总觉得缺了什么吧?可真是奇怪,往日他没那半颗心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荒域入口处, 已起了些许议论声。

众人都在想见愁与谢不臣之间到底是什么复杂关系,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利益?

但都没有个结果。

见愁与谢不臣相隔不远。

她左手持着自己那一根长夜简, 却将自己右手的简隔空递向他,半晌不见他来接,也并不收回。

目光只望着他,唇边笑意不减。

好似根本不担心他会拒绝。

在这短暂的一个刹那,谢不臣脑海中实在转过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比如先前见愁提到过的“历过生死”。

他们二人之间,可不算是历过生死?

只不过旁人是携手,他们是你死我活。

第一次是在青峰庵隐界,两人拼了个两败俱伤;第二次是在雪域密宗,好处没捞着,还双双被困入须弥芥子中,不得不合作脱出;第三次是在昆吾云海诸天大殿之上,若非他算计得横虚自己抗下一切罪责只求保他,或许便已经死在她剑下了。

一次连着一次,她的进境是他望尘莫及。

如今,是第四次吗?

自打上次坐在云海上相谈过,见愁那一句“杀死你的并不是我”,便总时不时在他耳旁回荡。

之后他也犹豫了很久,是否要看那河图。

但最终还是打开了。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

谢不臣想,这河图之上该有许多秘密,也许便藏着见愁下那般断言的原因。

可他没有找到。

四十四年参悟,修得一身本领与天齐,竟未从这河图之上发现半分与此有关的字句,更不曾拼凑出这河图又被任何人修改抹去的痕迹,从头到尾,内容都是完整的。

谢不臣凝视着她,想要从她的面上找出几分破绽来,可这一刻,他所能强烈感觉到的,是几缕藏在她袖中的香息。

那是他曾感觉到的某种香息。

极域枉死城旧宅,必定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去过了,而他猜,这个人正是见愁。

她身上有他一定要拿回来的东西。

而他此刻完全无法判断见愁此举的用意:到底是想要他答应,还是想要他拒绝?

在这种情况下,多想无用。

谢不臣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件东西他要拿到,如此即便入局,或恐也能破局。

所以,在片刻的沉默与注视后,他眸光似流水淌过星辰表面一般,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便走上前去,从见愁指间接过了那一根长夜简,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身形挺拔,十分不凡,站得近时,竟让人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言语不多,可相互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连修为都是这样一等一,又同是元始界中来……

不少人看着,目光已经有些狐疑起来。

但仙尊们却没有多想了。

自见愁现身开始,中间已过去了一段时间,也不知这荒域是漂到了上墟的哪个角落和方向,周遭的星辰竟慢慢暗了下来,黑暗如潮水一般,渐渐涌来,将荒域包围。

整座荒域,竟然开始颤动,甚至刮起了狂风!

“该是时机到了,取长夜简,我等先入荒域!”

白鹤大帝虽觉着这黑暗压近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但料想此地乃是荒域,除却他们各自身边同行的人之外,实在不可能出现什么旁的危险,所以只猜是荒域本身起了变化。

他当先一掌向地面轰去!

“轰隆!”

雪白的幽光从他掌中奔袭而出,一下撞开了厚厚的地面,掀开了表层那历经侵蚀的岩层,露出下面纹理交错的十痕,还有那无数网状的、纵横的通道!

荒域便是盘古的尸身,这入口处乃是盘古的手掌,待这表面坚硬的岩层掀开,这一条又一条壁上凝聚着暗金的通道,便是曾奔流过盘古大尊滚烫鲜血的血脉!

由白鹤大帝当先,众人随后跟上。

一道道身影,迅速朝下方投去。

这上墟仙界修为最高的一群修士,眨眼便消失不见。

只是“应虺”落在了最后。

他注视着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盘古体内那干涸血脉所形成的通道里,直到此刻还有些恍惚。

头顶上的黑暗,悄然涌动。

不知何时,好像又压得近了一些,低了一些。

他便抬首向?们望去,一双分明是应虺的蛇瞳中,竟然也变得漆黑一遍。

见愁与谢不臣在最后。

长夜简既是她给了谢不臣,且她又邀了谢不臣同行,此刻谢不臣当然站在她身边。

只是临到要进入时,谢不臣忽然发现她停了下来。

见愁看向了那还落在他们后面没有进入的“应虺”,也不知是不是辨认出了他的身份,瞳孔中暗光流转而过,竟是莫名笑了一声。

“应虺”在看那天。

见愁便也跟着他举动一般,抬起头来看那天,眉心里一线天那一线红痕里隐约竟有一缕黑气游走而过,而那天上的黑暗好似也感知到了什么,云气一般轻涌起来。

对这一切,她好似并无所觉,只带着几分奇怪,漫不经心叹了一声:“这天黑得可真快。”

谢不臣微微蹙了眉,也看向了“应虺”。

“应虺”回视他。

非邪天中虺蛇一族也算显赫,他长得一副放旷模样,这时竟朝谢不臣一笑,露出了两枚小小的尖牙,看似毫无恶意,可落在人眼中,只觉邪气凛然。

见愁却不将这一幕放在眼底,只对谢不臣道:“前些年的手下败将罢了,修身外化身之术逃了一命,不必搭理。”

说完,也纵身一跃,投进荒域。

谢不臣纵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也并未反驳,只收回了目光,随在见愁之后进入。

眨眼间,这荒域的入口处便空无一人。

只有其上空,那渐渐压低的黑暗,彻底熄灭了周遭的星辰,将这一座庞大的荒域,完全包裹,再投不进一丝光亮!

*

元始界,极域。

自当年八方城一役后,转生池的位置便从八方城挪到了十八层地狱底下。

此刻张汤便站在这池旁。

周遭空无一人,黑暗而冷寂,可他面前这一柄高悬于转生池上空的巨斧,光芒却陡然炽亮起来。

十八层地狱的另一头,是漫无边际的混沌,一直都在涌动,从来没有过停止的时候,但张汤也完全分辨不出,它到底是在生长,还是在消失,又或者一边生长,一边消失。

自见愁去后,他也常在这里站着。

只可惜,算算也站了好些年了,总盯着混沌那头的乱流,却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虽然有心想去探探,可偏偏还被见愁留了事儿。

没办法。

谁叫她是平等王,而他只是卞城王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

张汤两手揣在自己袖子里,一张刻薄寡淡的脸上,难得被鬼斧照出来的炽光映出了几分神采,只可惜眉眼还是那死了一屋子人的样。

望着鬼斧,他心里竟不很痛快。

既不知此界这片乱流意味着什么,更踌躇于她之前交代的事情,一时只好思考起来:“时机虽是到了,可这轮回一毁,极域也算没了,本官要去何处才能寻个新官来当呢……”

第568章 绿叶老祖

没有人知道, 宇宙的边界在哪里。

就算是上墟修为最高的修士都无法得知它的大小, 所以当这六万年一会的盘古荒域以如此一种磅礴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头顶上时, 那种恐惧便与向往一道萌生出来。

它就像是一片恢弘的废墟。

像是这宇宙间最大的一条船, 从未知的深处漂流而来,让那早已经离修士们远去的时代,一刹间倒流在传说里。

上墟仙界上百星域,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时候三天的圣仙们已经进入了荒域,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也让人看得越来越清楚的荒域,却让所有人心旌摇荡。

然而, 同时迫近的还有黑暗。

众人初时都只顾着注意荒域, 忽略了其他,直到那近乎实质的黑暗在某一刻忽然活了过来一般, 张牙舞爪地将整座荒域包围!

“那、那是什么?”

“这情况好像不大对……”

“圣仙们是不是都进去了?”

“那到底是什么?!”

……

不同的议论声,却是相同的惊疑与恐惧。

然而不管上墟仙界的修士如何震骇,那黑暗依旧像是浓稠的墨水, 在吞没了荒域之后,竟然还向着上墟吞没而来!

这时候, 人们才发现,天上的星辰都不见了。

没有日月, 没有光亮。

一切都被这逐渐覆盖而来的黑暗吞噬, 世界开始变得沉寂而冰冷……

但已经进入荒域的人们, 却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进入荒域。

在他们投入荒域的那一刻,便有庞大的威压如海上的浪墙一般,向他们撞来, 似乎是发了怒,要将他们这些胆敢冒犯大尊威严的蝼蚁碾碎!

还好有长夜简。

在威压临近的瞬间,原本漆黑的长夜简上,竟都齐齐迸现出明亮的光芒来,但并不算刺眼,反而透着几许让人感觉亲切的柔和。光亮将人笼罩进去,那威压甫一到来,便在光亮的边缘消弭无踪。

盘古大尊曾制长夜简照亮宇宙。

如今虽然只剩下一副残简拆成了三十七根,威力大大削减,可所有人将这黑简持在手中,都像是端着一颗明亮的星辰。

周遭世界,也立刻被照亮。

他们在盘古的手掌心里。

当年大尊陨落,倒下后,身上的血肉化作泥土与岩石,毛发化作草木与森林,体内流淌的一条条血脉则都化作了河流。

然而毕竟是两个纪元过去了。

从远古到上古,如今已是今古。

那曾经奔流不息的河流,在宇宙漂流的这万万年间,已经完全干涸。

见愁落下后,放眼四方,所能看到的只有空旷而平坦的河道,往前往后都通向未知的深处。

她不禁想起那些在地下流淌的暗河。

再往两侧看去,壁上都残留着水流淌过的痕迹,可再往深了看一点,那洞壁上都是深深的血色。

进入荒域的,连几位仙尊在内,加上一个被见愁带进来的谢不臣,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人。

在进入的第一时间,众人都没轻举妄动。

直到他们确认了这长夜简的确能护住他们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黛黛一副白骨架子,裹着自己的粉纱,拍了拍自己胸口,分明一副骷髅,说话的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看来这回应该不用太担心了。六万年前来荒域的那群人是太倒霉,没先遇着长夜简,所以才都死在里面在,只活了个梦天姥。说什么‘圣仙坟场’,倒是我们自己吓自己了。”

“不可掉以轻心。”

进来的时候,白鹤大帝便没带自己那一头鹿了。

人都说那头鹿乃是他的宠物,可他却护得跟命根子似的。

听了黛黛那一番话,他便皱了眉头,很不赞同:“当年也不是没有仙尊级的修士进入,但也都陨落在里面了。六万年前的那一次,几乎葬送了修界所有最顶尖的力量,甚至数万年都没有十分厉害的修士接上。我等还是小心为上。此次诸位固然有为大尊传承而来的,但早年我等议事时已然言明,一切以找到恢复轮回的关窍为要。”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竟转头看了走在最后的见愁一眼,补道:“远古纪元,长夜之中,盘古大尊建立了轮回。然而以这数千年的情况来看,下界的轮回都已被颠覆一空,恐有荒古长夜遗族作祟。唯有元始界,因有大尊留下的劫罚,幸免于难。但数百年前亦曾经历倾覆之危。此次荒域经过上墟,只会停留十三日,我等要抓紧时间,尽快往祖地去。”

在荒域,“祖地”指的便是盘古的头颅。

盘古乃是人祖,后世的人与他并未什么区别。

修士们修炼的关键大多在眉心祖窍,一切的意识都在脑海灵台,盘古应当也相差不远。

见愁感觉到了白鹤大帝的目光,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是当初力挽狂澜的人罢了。

毕竟随着下界修士的飞升,下界的事情也都会传到上墟来,似这等与轮回有关的大事,当然也会被密切关注着的仙尊们得知。

除见愁之外,其余上墟的圣仙们,显然都知道白鹤大帝说的事情,闻言都跟着点头。

随后,众人才向前行进。

虽有长夜简相护,但这盘古荒域的威压着实可怖,连修士们的神识都被压制,顶多能查探周围百丈。

人身体的血脉,从四肢往躯干,从手指到手臂,都是越来越粗的。所以他们的行进,也有十分明确的方向。

在这血脉化作的河道上,众人只需往那宽阔的一头去。

这般一路上去,至少前期大的方向不会错。

只是往前走了一段之后,见愁便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一个人,而远走在她不远处的谢不臣、负剑生、应虺等人,都已经往两旁去了。

绿叶老祖的脚步,十分平缓。

她走在见愁的身旁,向最前方的白鹤大帝望了一眼,才对她道:“下界轮回倾覆之事,在上墟三天都算是机密中的机密,轻易不敢让修士得知。可见愁小友这数十年来都不曾接触过三天,刚才听了白鹤之言,竟无半分惊讶。”

见愁忍不住转眸打量她。

这一位绿叶老祖,生得是风华绝代。

眉眼间挂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你时让你觉得那目光为你停留,一转开眸光,又让人觉得你不能在她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像是一阵风。

刮过时,摇动了很多东西,但什么也不带走,更不会有任何改变。

八极道尊等人拿到河图,看上几十年也参悟不透,可她当年只看了那么短短的半日,便将其随手一扔,飞升去也。到了上墟之后,更力挫碧玺仙君,很快就成为了大罗天三位仙尊之一。

在元始界是老祖,到上墟也是老祖。

见愁想,她一定是将河图参悟透了的。

“我以为,对于我不惊讶这件事,老祖自己也并不惊讶。”她慢慢地一笑,打了个机锋,“毕竟,您与我也许是这数万年来,唯二悟透了河图的人。有心窥天的,该不止我一人。”

绿叶老祖的脚步,顿时一顿。

她神情里竟有些变幻。

再看见愁时,已透着慢慢的复杂,像是想起了一些久远且虚无缥缈的事,只轻声道:“有心窥天的确不止一个,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敢去做。所以,我敬佩你。”

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