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点小得意,我索性靠得更近,抓着萧焕的手更紧了一点。

掌中那只手的确是有些凉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心,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只修长的手,并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会有的,这只手的掌心布满了老茧,这些老茧,有些是毛笔留下的痕迹,另外更多的,是被剑柄磨出的。

让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他们这位总是称病的文弱皇帝,当他的手握住那柄闪烁着青色光芒的剑时,他出手间的光华,无人可以匹敌。

微微恍惚了一下,等清醒过来,我已经把萧焕的手抓得太紧,连指甲都嵌到他的肉里。

我应该是抓疼他了,连忙松手抬头去看,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静静抽回了手。

无奈间我只好冲他媚笑,笑容刚扬起了一半,突然瞥到原本安坐在席首接受恭贺的太后已经发觉了这里异样,把目光投向这边。

忙打起精神,巧笑着应付过去。

圣寿节过去,最出风头的是德妃幸懿雍,她居然用九千个极小的寿字,拼成一个大佛字,献给礼佛虔诚的太后。太后对她赞不绝口,还把随身多年的一串檀香木佛珠赐给了她。

因为太后对她另眼相看,她在萧焕那里也得宠不少,时不时会被唤到养心殿伴驾。

对于我来说,一切就没有什么变化了,太后对我还是表面爱护,背地提防,萧焕对我依旧不冷不热,偶尔让我侍寝,也还是看一眼就走,扔下我一个人在床上。

我这个人对季节的转换从来浑浑噩噩,直到小山把稍厚的衣物收起来,我眼前越来越多得晃动着轻纱遮身的嫔妃宫女,我才意识到,盛夏到了。

夏天都该干什呢?

我记得没入宫之前,可干的事情很多,比如在骑马到西山的红叶寺纳凉,比如在禁宫旁的镜湖中泛舟采莲,晚上了,可以到南城的夜市上吃一碗水晶凉粉,或者坐在家中的花园内,就着一阶如水月色,听师父讲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故事。

夏天可做的事情真的很多…不过我现在只能跟在引路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身后,由他领着去养心殿。

刚才我睡醒了午觉,正琢磨着下午找些事情消磨光阴,冯五福就突然到了储秀宫门口。

冯五福进宫已经有二十多年,服侍过两朝皇帝,十几年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后来先帝驾崩,他接着服侍萧焕,八年下来,有功无过。如今冯五福是宫内谁也不敢得罪的大总管,也是萧焕身边最得力的人手之一。

今天真是奇了,萧焕不但白天传召我,而且要冯五福亲自来接,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出了大成右门,通过长长的甬道,再从咸和右门穿过曲折的回廊,养心殿说到也就到了。

一进后殿的门,就看到萧焕和杜听馨并肩站在软榻前举着一幅画轴在看。

看到我进去,萧焕抬起头笑着:“皇后来了?来看看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迹,两江巡抚林慰民刚刚进献的,馨儿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也来看看。”

特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字画?我笑吟吟走过去:“臣妾才疏学浅,不比万岁和听馨姐姐,怎么看得出真假?”

萧焕笑着:“皇后怎么谦虚起来了?皇后虽然在字画上生疏了些,却有一双慧眼,我是想借借皇后的眼光。”

“那臣妾就多谢万岁夸奖了。”我笑着回答。

“不必客气,”萧焕看着字画笑了笑,“方才馨儿说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旧,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伪作,但我以为是真的。”

“既然焕…”一直不说话的杜听馨听了,轻笑着准备反驳,她刚想说“焕哥哥”,看到我在旁边,就改口,“既然万岁说是真的,总要拿出点道理好叫我信服。”

萧焕轻叹了一声,笑着:“米芾下笔如快剑斫阵,驽射千里,虽有‘八面出锋’之誉,但结体错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间。而蜀素纹罗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年邵氏将一块蜀素传了祖孙三代都无人敢写,直至让米芾看到,才当仁不让,一挥而就…”

杜听馨有些嗔怪的打断他:“万岁怎么大说特说起这些来了,米芾书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来历,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米芾本就难仿,蜀素就更加难写,我如果是仿帖的,宁愿去仿别的什么都好,也不愿来仿这个如此难仿的《蜀素帖》。”萧焕也不生气,悠悠地说。

“这…”杜听馨一时语塞,忽然拉着我,“皇后娘娘来说,谁说得对?”

书法我只是粗通,哪里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笑着:“万岁和听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觉得我有理,但碍着万岁的面子,不敢说。”杜听馨拉着我咯咯笑了,她姿态仪表一向犹如幽兰般淡雅。曾经有短时间我还以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会有别的表情,没想到她私下还有这么多风情,一颦一笑,都可入画,这样一个美人儿,真的会让人自惭形秽。

“听馨姐姐这样说,那我只好随便说些了。”我笑着瞟了瞟萧焕,“要我说的话,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话怎讲?”杜听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依我来看,万岁只怕在打开这幅字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我笑,“我不懂得字画甄别,但我知道,两江巡抚林慰民为人谨慎且不喜表功,如果不是多方求证,确信这幅字是真迹的话,他又怎么敢进献到宫内?”我笑看着萧焕,“万岁也是这样想的罢?所以臣妾才敢说,万岁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

萧焕含笑点头:“我就说皇后有双慧眼,果然不错,馨儿,这下你服了吧?”

杜听馨轻哼了一声:“我又不像万岁和皇后娘娘,认得那个什么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论字罢了。”

“好,只是就字论字。”萧焕略带宠溺地笑着,把这幅卷轴收起来,又从软榻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山水卷轴,继续和杜听馨赏玩。

整个下午,他们就在讨论各种书法字画,我不时在旁边附和一声,无聊要死又不能喊出来,真是痛苦非常。

好不容易熬到用晚膳的时辰,萧焕放下手上那幅字,站起来说:“皇后过会儿总是要来养心殿,就留在这儿用晚膳吧。”

我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说今晚要留我侍寝,虽然来得时候心里就有点底了,但我还是惊讶:“万岁,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焕笑起来:“难道不是特别的日子,我就不能留下皇后?”

我连忙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留皇后一晚,都令皇后如此惊讶,看来我真是对皇后关怀太少。”

杜听馨适时插话进来,敛衽行礼:“万岁,皇后娘娘,馨儿先告退。”

萧焕连忙把她扶起来:“这一下午也辛苦你了。”

杜听馨抬头向他笑了笑,又向我笑笑,就转身走了。

萧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转头对我笑:“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我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随口回答:“臣妾是随便惯的了人,什么都好。”

因为有满肚子疑惑,这顿晚膳,吃得也没什么味道。

晚膳过后,萧焕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我就先告退,去后殿洗浴准备。

卸妆、沐浴、熏蒸、按摩,一套下来也费了不少时候。

所有的事情做完,萧焕还是没有从前殿回来,我就把身边的人都遣开,一个人在东稍间里等待萧焕。

这么无所事事等得久了一些,还真是有些心烦。心底那一点点疑惑也逐渐放大:萧焕从来都不喜欢让我侍寝,而且像今天这样把我整个下午留在身边的事,更是绝无仅有。我可不相信他是突发奇想要宠爱我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正想得有些烦躁,我身边的窗户被人极轻地叩了两下。

有人想偷偷给我传信?我立刻俯下身子,果然隔了一会儿,那扇窗户又很轻地被叩了两下。

我走到窗前,压低声音:“什么人?”

“皇后娘娘?”那人连忙出声,明显松了一口气,“奴才是小马。”

“惜薪司的小马?”我有些惊讶,这个小马是我父亲安插在宫内的人之一,因为在出入方便的惜薪司,常会为我传递进来一些宫外的消息,只是他位阶低微,按照规矩是不能在东西六宫走动的,今天晚上怎么甘冒宫禁,到养心殿来了?

“皇后娘娘,出事了。”小马急着说,“下午奴才一直在找您,公子爷要我设法通知您…”他突然住了口。

外面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接着“扑通”一声,小马的声音微带着颤抖:“叩…叩见万岁爷!”

我连忙绕过去,拉开房门,出门就看到萧焕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御前侍卫随行营正统领石岩。石岩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看到我出来,退后了一步。

我俯身行礼:“臣妾见过万岁。”接着目光转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马身上,“万岁,这个人是我叫来的。”

萧焕沉默着,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小马:“你退下吧。”

不但地上跪着的小马愣住,我也愣了愣,我还在苦苦思索该怎么为小马开脱,没想到萧焕连问都不问,就放他走了。

小马回过神来,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飞快叩头退下。

萧焕还是沉默,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下,露在光下的半张脸,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苍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说:“皇后,今日午后,宫内潜进来来一个刺客。”

“刺客?”我一愣,想到应该表示关心,“万岁是万金之躯,可受惊了没有?”

他还是没有回答,转身说:“你跟我来。”说完,站着等我。

我虽然有些不明白,还是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

一路带我从后殿穿到前殿,他并没有说话,来到前殿的汉白玉台阶前,他才站住。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地,冲到台阶下。

我已经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玉阶下,斑驳洒着很多打斗留下的血迹,在血迹最浓重的地方,倒着一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下肆意绽开着刺目的血迹。

他的双手被狠狠地踩住,他身边站满了玄裳的御前侍卫,那些人手中的雪白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那个人艰难地挪动头,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准我,很轻的,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冼血。

冼血入宫行刺…被捉住,满身鲜血地躺在我面前。

我脑中一片空白。

冼血看着我,他的目光还是像以前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温暖。

“罗冼血。”身后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萧焕走下台阶,越过我,在冼血面前站住,“你要见的人带来了。”

冼血轻轻笑了起来,他努力抬起头,高扬着嘴角:“谢谢。”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消失在空气中,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划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剑,划开了沉重的夜色。

与此同时,他的手动了,那双被牢牢钉在地上的手忽然动了起来,双手一扬,他一手挥去挡在胸口的长剑,握住从御前侍卫手中掉落的长剑。那个黑色的身影矫捷腾空,带血的长剑在空中极快划过一个半圆,冼血的无华剑,剑势如电,决绝而冷酷,直向萧焕刺去。

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同时发生,我只看到眼前闪过了一片雪白的剑光,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鹰,已经飞扑而下。

长剑带着决然的剑风而去,他们离得太近,无论谁都来不及救。

寒光裂锦,剑已攻到萧焕胸前。

风过,指出,剑停。

长剑雪亮,映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冼血的剑,在这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刹,已经被牢牢夹在萧焕指中。

极短的停顿中,我想起了什么,嘶声喊:“别…”

和出口的话一起,萧焕扬掌,击在冼血胸口,随着沉重的闷响,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冼血!”我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自己。

再也没有人动,一片寂静中,冼血身下的鲜血,再次很缓慢地晕开,染红白玉的地板。

我冲出去,疯了一样推开挡在身前的御前侍卫,跪下来。

不敢去动他的身子,我俯下身,颤抖地抚开挡在冼血脸上的乱发。

他的脸上全是血,血迹遮住了他的额头,也遮住了那双总爱微微扬起的眉毛。

这是冼血,那个喜欢懒懒笑着的冼血,那个眉梢上凝满少年傲气的冼血,那个用一把无华剑倾倒了江湖的冼血,那个会在雪夜里微笑着为我撑起伞的冼血…

头一直低下去,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从腹腔深处冲上来的那股酸辣。

腰被一只手臂抱住,身体猛地颤了一下,我回身出掌,与此同时,左手双指并出,脑中像被一只重锤击中,一片混沌,这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人。

手掌击在他胸口,掌下的劲力仿佛坠入无底深渊,手腕一紧,萧焕已经扣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臂依然揽在我的腰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能动的右手发狂了一样劈出第二掌,我的眼中除了杀气,再也没有其他。

“他没有死。”萧焕的声音依旧淡然。

我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渐渐僵硬。

他不再看我,转头向一旁的御前侍卫:“把人带下去。”

很快有几个御前侍卫上前,小心抬起冼血,把他移走。

萧焕放开抱着我腰的手,站起来,再次吩咐:“护送皇后娘娘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没再低头,转身离开。

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手,指间还残存着鲜红的血迹,手指下冼血肌肤冰冷的触感慢慢清晰起来,他的脸是那么冷,冷到我下意识地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被暴怒迷糊了心智,想不到去确定,就一心一意要杀死那个罪魁祸首为他报仇。

夜风一阵阵吹过来,我打了冷颤:我刚才干了什么?我想要弑君?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我就把手掌挥向了那个大武最尊贵的男人。

“皇后娘娘,请回宫。”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抬起头,石岩按着剑柄站在一边,冷冷地提醒。

咬住还有些颤抖的嘴唇,我按着地板站起来,冲他笑笑:“有劳石统领。”

石岩不说话,低头侧身让开路,只是左手,还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似乎是怕一松开手,自己就会控制不住拔剑出来斩了我。

这个人对萧焕的忠心,只怕是整个大武都没有人能质疑。

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更清醒一些,我错开他,走回后殿。

这不是我第一次躺在养心殿后殿那张过分宽大的龙床上做梦了,每一次的梦境都差不多,今晚尤其清晰。

梦里有桂花的清甜,有夹在摇橹声里的欢笑,有江南湿润而温暖的风。

梦里那个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她握着那只总是有些冰凉的大手,他掌心的老茧痒痒地摩挲着她的皮肤,她笑着跳起来叫他:“萧大哥,萧大哥。”

那个年轻人温和地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微弯的眼稍里满是笑意,声音清醇得好像三月的春风:“苍苍,别闹。”

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从来没有在乎过各自的身份,唯一庆幸过的是,还好我注定要嫁的那个人是他。

为了他一个微笑,可以傻傻乐上半天。两个人走在路上,总要牢牢拉住他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要无声无息地跑掉。只要眼底里落入了那个淡青的身影,咬着筷子就可以笑个不停。每天早上,顶着鸡窝头就冲到他的房间,只有在额头被他一指弹中,听到那个挂着无奈笑意的薄唇中吐出一句:“还不去快梳洗…”这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似乎是倾尽了所有的,去注视着那样一个人,以为如此,就可以不管不顾,永远在一起,以为如此,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

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竟然还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到底是因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无一例外的,到了梦的最后,所有明媚的碎片都裂开了,像一匹被撕开的锦绣绸缎,血红色的光从裂开的缝隙中冲出来,灼热的火吞噬了所有的画面,最后只剩下满目喷涌的鲜血。

那是在陪都黛郁城,那个恬静闲适的小院中,我捧着一壶沏好的新茶走进后院,看到手持短剑的萧焕,他手里的剑上,鲜血滑过剑身,一滴滴坠落,他脚下倒着师父无头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仿佛还有知觉,半埋在泥土里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惊叫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冲出,茶壶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在地,我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微微泛着浅绿光芒的剑锋刺入面前那具青色的身体内,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被血色模糊了的视线中,他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颊,失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指,点在我的昏睡穴上。

再次醒来,就什么都不同了。

我师父策动江湖异端人士谋反,罪有应得,我父亲虽然稍有瓜葛,但是念在并不知情,而且多年辅政有功,暂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