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搬回去住吧。”

尚修文闻言一怔,低头看着拥了被子坐在床上的甘璐,“为什么?”

“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孩子,好好过日子,我再住在外面,倒像是借机跟妈妈赌气闹分家,没什么意思。不如搬回去好了,也省得麻烦以安。”

这样的甘璐是尚修文早就熟悉的,她似乎重新回到了通情达理、充分考虑别人感受、愿意适时做出妥协的妻子状态,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握住甘璐拿着书的手。她轻微一缩,再没有动了。

“我是这样想的,璐璐,我已经叫以安帮我留意环境好的房子,打算买下相邻的两套,到时候和妈妈一起搬过去住。这样等孩子出生以后,我们既有独立的空间,也方便照顾妈妈和宝宝。”

提到宝宝,甘璐只有黯然,呆呆看着前方。

“你看你是喜欢交通方便一点儿的地段还是想对清净的地段,什么类型的房子,我好告诉以安,让他去找。”

“我对房子没概念,这个你看着办好了。”甘璐对他的计划提不起兴趣,疲乏地说,“其实妈妈一向算给我们空间了,我跟她老人家相处不存在问题。我并不要求一定要分开住,没必要让妈妈误会。”

“回去也好,妈妈到底做过医生,方便照料你一些。这样吧,这几天你还是住这边,等我出差回来再搬。”

甘璐点点头,抽回自己的手,将书放到床头柜上,“请帮我关上灯,谢谢。我想睡了,晚安。”

甘璐躺了下去,尚修文去拉好窗帘,再关上壁灯、床头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走出卧室,却在门边站住,回头看过去,甘璐和在家时一样,躺在床的右侧,被子隆起一个单薄的身体轮廓,那张古典风格的四柱大床显得空空荡荡。他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轻轻带上了卧室门。

他还有一堆公务要处理,开了笔记本电脑,却突然一阵烦躁,强烈地想抽烟。他以前没什么烟瘾,不过是应酬时偶尔在指间夹一支,随它自燃,难得吸上一口两口,意思一下而已。到了两人准备要孩子时,他非常痛快自觉地戒掉,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但现在居然有一点儿心痒难耐、没有着落的感觉。

他穿上外套匆匆下楼。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走了一条街,才找到一家正要打烊的小商店,买了一包烟。回到家中,他拆开烟的包装,抖出一支,再次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他身上和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打火机。

他从嘴里拿下香烟,一瞬间几乎想一把揉碎,可是马上克制住了这一阵无名的怒气。停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打开天然气灶,俯身就着灶头上一下窜出的蓝色火焰点着了香烟。火苗的灼热直扑过来,烤得他皱紧了眉头。

他直起身子,狠吸一口烟,这才关上气灶,走到北边阳台上。这里正对着旁边的湖泊,站在二十五楼俯瞰下去,沿岸路灯形成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光圈,衬得湖泊小而暗沉。

他吐出的一口烟雾,被风迅速刮散。他紊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往事却情不自禁浮上了眼前。

七年前,吴丽君先办完调动手续,过来本地上班。尚修文也是这样独自站在W市市中心一幢写字楼的三十七楼窗前远眺,身后是他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办公地点,准确地说,应该是曾经是。

他刚刚彻底结束了公司所有的业务’遣散全部员工,与物业办理了解除租约的移交手续。偌大一个公司只剩下他一个人,灯火通明之下,开放式办公区一排排格子间看上去空空荡荡,地上有零星散落的文件,倒也没到狼藉一片的地步,只是空旷沉寂得诡异而已。

然而他清晰地记得,仅在半年之前,这里还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尚修文从十九岁读大二时起,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吴丽君最初很不以为然。她既不赞成本来同为公务员的先生当初辞职经商,更不赞成儿子以后走同样的路。但她在与尚修文长谈一次,了解到他对政治毫无兴趣之后,也就没再说什么。

五年的时间,尚修文见证了父亲公司的高速发展。母亲有女强人之称,仕途走得十分顺畅。他表现出出众的工作能力,得到父亲的信任和员工的认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负责公司投资业务的运作。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美丽的女友,两人相处甜蜜。

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得足以让大部分人嫉妒。母亲对他女友的轻视冷漠、女友家人表现出的那点儿贪婪,似乎只是生活中小小不言的烦恼,若没有这些烦恼,倒有脱离尘世的不真实感觉。

然而,在他刚步入二十四岁本命年时,他的命运来了一个急转。大厦倾覆、食尽鸟投林来得突然而迅猛,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去世,与女友决裂,母亲伤心请调、远走他省,原本良性经营的公司出现巨额亏损,他独自结束运作……

他肃立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一如平时般辉煌的万家灯火,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心如死灰。

他在处理完业务后,断然关掉了手机,这里所有的电话已经停机。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他,他几乎以为,自己也已经分解消散在这片寂静之中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带着空旷的回音,大厦物业保安出现在门口,迟疑着,却还是开了口,“尚总,时间不早了。”

这个声音将他从心神涣散的状态中唤醒。他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走。”

处理公司的同时,他已经卖掉了家里的住宅、车辆,口袋里没有往常必带的各式钥匙,只余一张机票,准备第二天飞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母亲已经先去那边工作了两个月。如果不是和尘世还有这个联系,他想,他完全会选择远走国外,从此再不回来。

他拿起西装外套,看看窗外,再最后看一眼空荡荡的公司,走了出去。

今年年初,尚修文再度做出解散与冯以安合伙经营的安达的决定时,心情却十分平静。小小的公司也没有任何异动:冯以安已经摆脱前一阵的委靡状态,开始筹划上任负责旭昇销售公司后的经营策略;所有的员工都对新的工作岗位及待遇有着向往,加紧处理着手头的善后工作,没有什么需要他特别操心的地方。

尚修文心底更是没有任何伤感之情,他只想,不管对谁来讲,这都将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而在抵达这个城市之初,他对未来的生活没有任何设想,更不曾憧憬过另一个开始。

当年他独自下了飞机,迎接他的是此地出了名的炎热气候,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让人心情更加糟糕。

他拎了最简单的行李,乘出租车到了母亲吴丽君一直暂居的政府招待宾馆。母子二人近三个月的时间没见面,却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吴丽君带他去宾馆下面的餐厅吃饭。这里一向并不对外招揽生意,餐厅内没有招待活动时,十分冷清。他们坐在一角,吃着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是两人都意兴索然,谈不上有胃口。

尚修文一抬头,看到吴丽君鬓边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十分触目。她一向讲究仪表举止,衣着得体,在做到她那个级别的领导中,学历既高,又正当盛年,从气质到外形都很引人注目。省城报纸曾刊登了配发着她照片的一篇专访,访谈中她谈吐严谨,照片上的她仪态高雅干练,折服了很多人。父亲收藏了那份报纸,十分为他的妻子自豪。

然而眼前的母亲已经悄然现出老态。强烈的负疚堵在喉头,让他再也吃不下什么了。吴丽君说了一句什么,他竟然没有听清。

“修文,怎么了?”

“没事。”

“你如果打算去英国的话,我也不反对,但我不喜欢你跟少昆搅在一起。”

之前母亲问起过他的打算,,他根本毫无计划,为了搪塞,随口说想出国读书,母亲没有反对,但现在他突然有了别的安排。

“我就在这边住下来,妈妈。先去买套房子,然后再找份工作。”

吴丽君显然意外,抬头看着儿子,“修文——”

“不能让您总住招待所,还要为我操心啊。”他垂下眼睑,淡淡地说。

他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但隔了好一会儿,吴丽君开了口,声音并不平静,“修文,你有权去过想过的生活,别为以前的事自责。我从来不算称职的妻子与母亲,已经发生的事,我应该负更多责任……”

“我们别说这个了,妈。”此时回忆,是他无法容忍的。他打断母亲,抬起头,微微一笑,“就试一下在这个城市里好好生活吧。”

尚修文很快将钱投资到了旭昇,然后在本地定居了下来。他没有像之前许诺的那样出去找工作,而是时不时出去游历一番,表现得闲散而颓唐。

吴丽君倒是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并不催逼他振作。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他自行调整好了心情,开始与冯以安合作,注册了一家公司,经营旭昇钢材的代理,生活渐渐上了轨道。

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痛下决心开始新的生活——在太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一切以后,对他来讲,接下来的生活只是他从此会平静理智面对的事情而已。

直到遇见甘璐。

最初两人的相处,对尚修文而言,纯粹是打发时间。

当时他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没与异性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更没有和谁建立亲密关系的想法。

冯以安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座城市,交友广阔,来往的那帮朋友中不乏各式美女。对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来讲,尚修文是一个多少有几分神秘感的男人。他待人礼貌而冷漠,神态懒散,举止从容,那种自然流露的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多少能够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然而,不管是带着羞涩想要认真交往的表白,还是根本没打算让他负责、只图开心的挑逗,对他来讲,都没有吸引力。她们得到的一律是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对待。久而久之,有人甚至趁他不在,半开玩笑地质疑他的性取向,逗得冯以安哈哈大笑。他带了几分恶作剧地讲给尚修文听,尚修文同样大笑了,却带了点儿惆怅的意味。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有为一段过去殉葬的念头,他只是提不起兴致。

虽然甘璐回答她那个朋友让她忘记旧感情、开始新生活的提醒,几乎与他对母亲的回答如出一辙,但看向甘璐明澈宁静的眼睛,他发现,他们是不同的,这个女孩子并不拒绝生活。

他头一次想到,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与一个看上去态度沉静理性、并没有刨根问底习惯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想,应该比较容易。

一起看电影、吃饭、散步,这样清水的约会让他没有负担,算是他空落落的生活的点缀。他行事谨慎,不愿意贸然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而她看上去比他更慎重。她不抗拒与他相处,却似乎保持着一个随时说再见的状态,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慢慢地,这个姿态差不多与他同样从容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地占据了他的心,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意识到甘璐决定抽身离开时,尚修文正坐在酒吧里陪冯以安喝酒。

他也曾经有过买醉的日子。

在w市,他白天处理着公司即将结束经营面对的千头万绪,到了晚上,他偶尔去酒吧,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在家自斟自饮。那段时间,他基本上把家中的存酒喝光了。只是酗酒并无助于忘却,第二天头痛欲裂,一样得面对繁杂而令他痛苦的局面。

到本地定居后,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或者烦恼,既没在家喝酒,更没去流连夜店。实在烦闷得无法忍受了之后,他跟吴丽君打了个招呼,去了英国,与尚少昆碰面。

然而因为父亲的去世,兄弟二人多少有了隔阂,没法再做到和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了。

终于有一天,他独自去酒吧,喝到醉倒在伦敦街头。尚少昆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小偷洗劫一空,一文不名,周身一片狼藉,与流浪汉没有二致。

尚少昆将他接回伦敦郊区的住宅,丢在前院,打开了浇花的水龙头,对着他一通猛喷。那时是三月份,天气还很寒冷,他瞬间全身湿透,冻得止不住发抖,却哈哈大笑,全不以为意。

尚少昆蹲下来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痛楚,“叔叔如果还活着,也会为你难过的。不要这样糟蹋自己,修文。”

少昆头一次与他提起他的父亲,他收敛了那一阵狂笑,隔了半晌,点点头,“好。”

从那以后,他再没喝醉过。

听着冯以安絮絮诉说,他并不以为意,也没开口劝解他,只由得他一杯一杯借酒浇愁。他想,在人生的某个时候,酒精似乎能充当最好的疏解。另外,他们两个人都一样清楚,男人之间的友谊并不体现在相互刺探内心上,大部分时候,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了解,并不需要具体入微的安慰。

他晃动酒杯,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分手时甘璐的神态:她微微含笑,带着一丝了然与释然。他知道,不管他的意愿如何,她肯定是不愿意再与他保持这样淡淡交往的距离了。

冯以安一向的烦恼是对辛辰的内心无从把握,而他差不多知道甘璐所有的想法,却并不认为就能把握住这个女孩子。

他唯一确定的是,在远离了年少轻狂的旧日时光后,与甘璐的交往,将他的生活差不多成功地彻底拉回了正轨。这样不知不觉突破他心防的温暖、亲密、坦然,他已经不可能放弃了。

那个深夜,他送冯以安回家后,转头开车去了甘璐租住的地方,按响了她的门铃。

不到两个月后,他向她求婚。

淡青色烟雾一经吐出,便迅速散开。他弹落烟头吊着的那截烟灰,没有了刚才迫切想抽烟时的那一阵烦躁,心情却依旧灰暗。

再度站到一个必须由他来应对的艰难局面前,他并不在意。即使事态的发展已经不在他掌控之内,他也自信能够应对。现在让他心神紊乱的是他与甘璐之间的关系。

他手扶栏杆向下看去。在他眼前,是他已经定居七年并适应下来的城市,带着闹市区特有的喧嚣,哪怕是到了深夜时分,也仍在悄然运转中,并不曾停顿,更不可能静谧。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卧室内,躺着他的妻子,她的腹内有他们的孩子。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甘璐的信任。她会信守她的承诺,可是大概她以后都会用这种冷漠而理智的态度对待他了。

这是他的生活,是属于他所有的一切,他不可能眼看着他们的婚姻走向穷途末路。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他还是有机会的。他将香烟摁熄,这样告诉自己。

尚修文再次去了J市。甘璐平静地答应他临走时的所有嘱咐,但依然拒绝对他此行的行程与目的表现出一点儿有兴趣的样子。

她想,她没有能力让自己表现得“合理”到那一步,继续充当一个贤惠周到的妻子,关心老公的一切——现在想要表现成那个样子,未免需要太多的演技与努力。她看不出她能胜任那个角色,更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她的情绪如此低落,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了怀孕忧郁症。无论怎么样分析,她都没法运用理智去说服自己,克服做出留住孩子这一决定后的凄凉感。

眼下她能做的,不过是努力调整好情绪,照顾好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至于这个婚姻会走到哪一步,不取决于任何一个人单方面的意愿。而且,她也没有精力去做太多推想。

CHAPTER 18 旧痛新伤

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晚上,甘璐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却被手机惊醒。这套房子没装电话,她答应了尚修文,手机保持开机,方便两人联络。

她倏地翻身坐起,拿过手机,就着屏幕幽微的蓝光一看,却是父亲家里的号码。她慌忙接听。

王阿姨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你爸爸突然吐血了,怎么办?”

甘璐大吃一惊,“你马上打120,叫救护车过来。然后跟我保持联系,告诉我送到哪家医院了。”

她父亲甘博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她以前有过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并不十分慌乱。她匆匆下床,突然又想起王阿姨和父亲都没有手机,她的号码是被她存在家中电话的快捷键上,以王阿姨现在这样的惊惶失措,待会儿想不想得起来怎么跟自己联系是一个大问题。她一下急得满头大汗了。

她拿手机再拨过去,那边电话已经是占线。她伸手去拿外套,额头一下重重撞到床尾的柱子上,疼得一时眼冒金星,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开灯,一直是摸着黑。她只得捂住头,借着手机的一点儿光亮,摸索着去把灯打开,然后努力恢复镇定,猛然想起了对策。

她调出聂谦的号码,手机响了几声后,聂谦接听了,“璐璐,这么晚了,什么事……”

她匆匆地说:“对不起,聂谦。我爸爸病了,应该已经叫了救护车。我马上赶过去,你住那附近,能不能帮我过去看看,救护车往哪家医院送,然后打电话告诉我。”

“我马上去。”聂谦简短地回答,挂了电话。

甘璐略微平静一点儿,套上外套,抓起皮包,飞快地出门坐电梯下楼出来,焦急地想拦出租车。已经过了十二点钟,面前道路上的车辆都是疾驰而过,好不容易等到一辆空车,她刚坐上去,聂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急救车已经来了,说是往市三医院送,我开车跟在后面,你别急。”

“好,我马上过来。”

甘璐赶到市三医院急诊室时,甘博正在里面接受检查,王阿姨呆呆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灯光照得她脸色苍白。

“王阿姨,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璐璐。吃晚饭时他还好好的,睡觉前说有点儿难受,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他又说不要麻烦你,明天再说。好不容易睡着了,他突然坐起来说想吐。我还没来得及扶他去卫生间,他口一张,就吐出血来了。”

“他最近又喝酒了吗?”

王阿姨迟疑,甘璐顿时急了,“王阿姨,当初我跟您说得很清楚,他的胃动过手术,医生交代不能再喝酒了。”

“你爸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拦不住他。”

聂谦拿了交费单据返回来,轻轻拍一下甘璐的肩,“你别急,看医生怎么说。”

甘璐满心焦灼,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王阿姨:“他喝了多少?”

“今天不算多,只两小杯白酒。”

甘璐大惊,“什么叫今天不算多?难道他是天天喝吗?我上次问,您还跟我说,他没沾酒。”

王阿姨脸色惨白,只得硬着头皮说:“他不让我跟你说,其实他一直在喝,我最多只能管住他,让他别喝劣质散酒,别喝过量。”

甘璐知道父亲对他自己的放任,为此迁怒于王阿姨未免不公平,她没法再说什么。她下出租车后一路疾奔进来,此时突然觉得全身无力,眼前一阵发黑,赶忙往后跌坐在长椅上。

聂谦皱眉看着她,“你先生呢?”

“他出差了。”

“新上任的旭昇董事长,大概会很忙碌吧。”

甘璐有点儿愕然。旭昇规模不算小,不过毕竟只是邻省一个民营企业,做的不算热门的传统制造业,没什么名气,至少本地报纸并没刊登旭昇新闻发布会的相关报道。不过她再一想,聂谦做着地产行业,自然会留意经济类报刊,信和与旭昇又有微妙的关系,他知道了也不奇怪。

她面无表情地扯开话题,“谢谢你,聂谦,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仔细看着她,“你额头这儿怎么了?”

她迷惑地抬手抚上额头,这才意识到,刚才撞的那一下着实不轻,那里已经略微肿起,摸着便觉得痛,“不小心撞了一下。”

聂谦审视着被撞的地方,那个目光让她有点儿尴尬,尤其是意识到王阿姨就在旁边,她只得往后一缩,“没什么了,也不是很痛。”

然而聂谦紧盯着伤处,“真是不小心撞的吗?”

甘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然你以为呢?”

“你该注意,小心撞得更傻了才要命。”

甘璐怔住,随即苦笑了,“这么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傻瓜了?”

聂谦倒后悔刚才说的话,“对不起,你别乱猜,我就是随口一说。”

“没关系,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她这个充满寥落与自嘲的口气让聂谦一时无话可说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谈不上众人公认,大部分人肯定都认为是你们夫妇低调吧。”

再怎么忧心忡忡,甘璐也笑了,并且笑得肩头抖动,竟然有止不住的趋势。王阿姨惊愕地看着她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笑,吓得看向聂谦。聂谦也从来没看到甘璐这样,他再次轻轻拍她的肩头,“璐璐,镇定一点儿。”

甘璐低头将脸埋入掌中,狠狠捂住这个自己听来都觉得怪异的笑声。医院走廊一时异样地安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护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他们几个人走进去。这间观察病房放了四张病床,但只躺了甘博一个病人。值班医生告诉甘璐,B超的结果显示患者肝脏和脾脏均有异常,今晚留院观察并输液,得等明天做详细检查。

护士嘱咐家属注意观察输液,有不良反应马上叫医生。甘璐忐忑不安地谢过他们,转头只见甘博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面的睡衣胸前沾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血迹,看上去更显得可怕。

甘璐坐下,疲惫地说:“聂谦,麻烦你帮我顺路把王阿姨带回去,今天晚上我守这边好了。”

王阿姨担心地看着她,“璐璐,你脸色不好,还是我守着好了。”

她摇头,“您别跟我争了。看样子爸爸得住院,您回去收拾点儿衣物什么的,明天带过来。我明天上午还有课,不能请假的话,白天就只有您守着了。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并不说什么,带了王阿姨出去。

“璐璐,你这个不中用的爸爸又给你添麻烦了。”甘博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叫添麻烦?当爸爸的用得着这么跟女儿说话吗?”甘璐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强打精神安慰他,“别说什么了,睡吧,觉得不舒服的话,马上跟我讲。”

甘博合上眼睛,呼吸却并不算平稳,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甘璐呆呆看着父亲。他的面孔蜡黄发黑,嘴唇灰白,憔悴得仿佛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让她止不住鼻子发酸。她只得强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药液缓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进输液管,这个单调的情景似乎有点儿催眠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接近无思无虑、心底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聂谦回来了,不声不响拿件风衣披到她身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