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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很多名酒,酒醒后,又像没醉过一样。

比较有意思的事是,我陪杨宽参加了一场超跑嘉年华,可我唯一记住的场景是after party散场后,几十辆超跑带着诱人的轰鸣在我面前几秒钟消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酒店门口高高的台阶上。

我那段时间倒是看了不少好电影,有时候也会在心里默默盘算:这个电影的片花如果由我监工,一定能剪得更好。然后又陷入无尽的失落:我还会有监工剪片花的机会吗?我真的能放弃这纸醉金迷的生活,把自己投入到压力重重的工作里吗?

妙妙抽了张纸巾帮我擦去腮上的番茄酱,对面的玻璃门里映出我们的影子。我们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材,可是区别如此明显。我疲惫懈怠,即使是要去一艘最豪华的游艇也振奋不起来;妙妙带着巨大的黑眼圈,满脸的睡眠不足,却精神饱满得像个刚刚打了胜仗的战士。

我愣在原地,冷汗轰地出满全身。 我们都是两手空空地来,最后两手空空地走。但中间这几十年,有人把自己经营成一本厚书,而我依然是一摞白纸。 英总突然说:“你不是回广州了吗,怎么还在北京?” 我哑口无言。

我从来没想过回广州。我撒谎是在礼貌地拒绝工作。我还在北京, 是因为我沉醉于吃喝玩乐。

我能把实话说出口吗?她刚刚还夸奖我是“北京最棒的宣传之一”。 我却连万分之一也担不起。 陈白露买好了汉堡,想要坐下来,我赶忙同英总和妙妙告别,然后把陈白露拉走。

我们回到休息室,陈白露欢欣的脸色立刻凝固了。一个比我们小两岁的姑娘,名叫程雪粟的,家境显赫得可以和杨宽比肩。我们早就认识她,从前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高中生,其实现在也大二了。她的眉眼渐渐长开,个子也高了,讲话细声细气,从不大笑或者大惊,是一个安静的美人。

程雪粟端坐在沙发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围着雪白的毛线围巾,好像一丛迎春花一样,大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泉;陈言坐在她身旁, 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目光像在糨糊里泡过一样,黏在她白皙的脸上。

毕竟是要在一艘艇上住半个月的,我生怕陈白露当众发火,赶紧拉开她:“他才看不上这种脑仁儿只有二两的傻妞呢。”

陈白露显然急了,嘴角刚撇下来,一眼看到对面的路雯珊一脸捕捉到八卦的兴奋。

这是比什么劝解都有效的良方。路雯珊是陈白露天生的克星。陈白露果然压制住了火气,但她仍然不愿走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

“我们在外面吃。” 我又困又累,和陈白露站在休息室门外吃着汉堡。 “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别越界。”她说。 我把手一挥,并不是为了安慰她,我对陈言有一百个放心:“程雪粟那样的小花瓶,只能摆在家里看着,她哪里比得上你。” 陈白露眉毛一挑:“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做花瓶咯?” 我被噎得一愣:“谁说不能。把嘴闭上,垂着眼皮看人,低着头走路,不要做事,不要思考,不就是花瓶了吗?”

陈白露笑起来:“他要是喜欢这样的,就随他去吧,我也不稀罕——”

她又回头看了看那对靠得越来越近的人,“让我低眉顺眼地做人,还不如让我死呢。”

~4~

飞机劳顿,加上两个小时汽车的颠簸,到了游艇上,所有人都又困又乏,服务生在甲板上准备了早餐,没有人有心思看上一眼,各自找房间睡觉,约定午饭时见。

艇上最好的房间是主卧室,有两个卫生间,一个是灰白色,一个是粉色,分属男女主人;门可以九十度折叠,展成一个探到海面上的小阳台。其他房间只有一个卫生间,门也不能折叠。杨宽是主人,况且带了一个小模特陪同,我们心照不宣地把这间房留给他,但他把房间让给了我。

我困得没精力推辞,倒头就睡。 我睡得并不轻松。我从小有认床的毛病,何况是搬到海上。虽然风平浪静,到底是在晃动。我在睡梦中见到一只小小的竹篮,里面铺着金色的棉褥、雪白的鹅毛枕,安稳合目睡着一个小婴儿;后来有人把篮子拎起来,摇摇晃晃,一路走到河边,推进水里;河面上平静无波,篮子一路顺流而下……这时候也不觉得害怕,直到河道越来越宽,漂进大海,然后天色暗了下来,头顶星辰闪烁,篮子里的婴儿在深深的海上哭。

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又因为知道自己的确在海上,那无边的黑暗和无法辨别方向感的恐怖,清晰到令我想要大喊大叫。

后来有人推我,我一头虚汗地醒过来,见是陈白露,系着一件红丝绒睡袍坐在床边。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椰子的香味。

我惊魂未定,倒在枕上愣愣地看着她。 她却没理我,环视着我的房间,撇撇嘴:“杨宽真偏心。” “你要,我跟你换。”

“算了,杨宽的好意。” “好意我已经领了。再说这本来就是双人房。” “那我明天搬过来?” “等陈言睡醒就可以搬——你不睡?” “我晕船。”她皱着眉头说。

我才发现 她嘴唇 苍白。扶着 床头的柱 子起身, 我发现 自己也头 晕目眩。

“糟糕。我也晕船了。” “想吐吗?我刚刚吐过。”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只是头晕。你这么严重?”

“我借你的小阳台看日出,不打扰你睡觉,好不好?”

我点头,帮她把旋转门放平,外面是碧蓝色的大海和青灰色的天。 我不辨方向,最亮的一片天空大约是东南,挂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她拖了一只躺椅和矮几到阳台上,咬开一瓶啤酒。

“瓶起在那边,你当心崩掉门牙。” 她没理我。咸湿的海风从敞开的门里吹进来,我裹着鸭绒被,还觉得额头一阵阵发冷;而陈白露在我两米开外的阳台上,两条雪白的长腿从睡袍里探出来,裸露在冰凉的海雾里。风吹动着她肩膀上一缕缕的湿发。

“你要不要加一件衣服?”我朝着她的侧影喊。 她没回头,细瘦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朝我摆了摆手。 我困意来袭,头一歪就睡着了。 我是被甲板上传来的音乐声和笑声吵醒的,其实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外面已经喧嚣热闹得如同大灯全开的梦会所。我看着陈言坐在玻璃窗外的甲板上,从冰桶里拎起一只一尺长的螃蟹,扔给厨师。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在了我身旁。躺椅和矮几都摆回了原来的地方,啤酒杯下一摊水渍。她蜷成一团,手臂抱着我的腰,正午金色的阳光下她眉头紧皱。

我刚好趁着这个时候把我的箱子搬到他们的房间,把他们的行李搬过来。我悄悄下床,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陈白露带着哭腔呻吟。

我回头看,她小小的身体淹没在巨大的床帐里,乳白色的丝绸被子下露出一点儿猩红的睡袍和白腻的脖子。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向空中抓着,我以为她在找陈言,就跑到窗前,砰砰地敲着玻璃窗,好让他注意到我。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我抱着颤抖的陈白露,但他没有。 他低头吃着那只螃蟹。

她陷进了沉重的梦魇里,不管我怎么摇她、抱她、喊她的名字,都无法让她醒过来。她一阵颤抖,然后哭了起来,喘气又不顺畅,脸憋得通红。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替她拨开被泪水黏在脸上的头发,我甚至想捏住她的鼻子好逼她从窒息中醒过来。我抬头看着那道玻璃门,它把我和陈白露与欢乐的甲板分隔开来,他们在我们两米开外的地方说笑, 走动,大吃大嚼,他们似乎看不到我们,我们也无法向他们求助。我只能无望地拍着她的后背,嘴里说着:“就快醒了,就快醒了。”

后来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5~

陈白露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我在房间里陪着她。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晒着下午的太阳,扭头看到房间里的我们。有人敲敲玻璃窗, 喊我们出去,我抱着昏睡的陈白露摇摇头。后来也没有人理会我们了。

让我心寒的是,陈言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他和程雪粟坐在一只把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他每说一句话,程雪粟就露出惊讶又崇拜的表情。我默默地看着他,他终于说累了,惬意地躺下来,眯着眼看程雪粟日光下的侧颜,而程雪粟的脸上迅速滚起红晕,害羞地转过身去。

陈白露把她的半个身子伏在我的肩膀上,她虽然瘦,毕竟是个健康姑娘,我的脊柱被压得发麻,可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她。

我感受着麻木从后背慢慢蔓延到全身,想象着整整一年前,陈白露也是这样抱着生病的陈言,彻夜不眠。同一个夕阳照着他们同样抹不平的眉头,我突然觉得每个人都活得如此辛苦,至少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钱和地位确实换来了生活上的便利,比如在北京天寒地冻的腊月, 我们可以享受南海的阳光,可是这并没有带来值得与之匹配的幸福。我怀中这个身着锦绣但面色苍白的姑娘,和正在北京街头卖早点的某个姑娘相比,谁更幸福些?我猜她们的答案都是对方。

陈白露在晚饭之前醒了过来。她在我的房间里梳洗,换上我的衣服。 她挑了一条小黑裙,肩和胯都合适,只是腰部有些宽松。我找了一只镶黑珍珠的丝巾别针帮她把腰部别小一圈。海上湿润的空气使她的头发变得很蓬松,我想找一顶帽子给她,可是同这条裙子配套的帽子被我弄丢后一直没有补,带来的几顶不是风格不搭,就是颜色不配。我刚要合上柜门,她指着其中一顶说:“我要那个。”

那是一顶中世纪风格的黑色猎帽,预备骑马时戴的;其实也不大实用,因为帽檐上别着华而不实的雉鸡羽毛。她穿着晚礼服戴猎帽,奇怪的搭配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展现出鬼魅的风情。她把脸凑近镜子,眯起有些近视的眼睛,叹了一声:“我不是睡了一天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想把她睡梦中痛苦地抓向空中的样子告诉她,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她咬了咬下嘴唇,唇上有了点儿血色,然后又迅速消失了。我拉开深蓝色丝绒窗帘,甲板上灯火通明,穿着雪白制服的日本服务生流水一样撤下头盘。 “快一点儿。”我催促她。

“我不能这样出去,像生了重病一样。”她对着镜子,皱着眉摇头。

她从酒柜里取了一瓶龙舌兰,用海马刀划开。 “不要空腹喝酒!”我大步朝她走去,但是已经晚了,她在烈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仰脖喝下,然后朝我露出挑衅的目光:“怎样?” 我无奈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颧骨迅速被酒晕染红,由于空腹加虚弱,她的额头上甚至起了一片红点。她站在镜子前,左右端详着自己,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好了,咱们走吧。”

~6~

她高昂着头走到甲板上。我们在房间里耽搁了太久,晚餐早就开始了,头盘已经撤下去。陈言身边的椅子一直空着,那是陈白露的位置。 不管陈言和程雪粟隔着多少个人别扭地交谈,他们必须如此。

陈白露打扮出众,精神饱满,美得无可辩驳。她一出现,依旧像四年前我刚认识她时那样,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身上。

包括陈言。 陈言转头看着她,海风吹动翠绿的羽毛,拂着她红润的脸,在满满一甲板盛装的漂亮姑娘中,她依然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就像一年前他第一次在我的生日聚会上见到她的时候那样。

但是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当年的爱慕了。

连猎艳也没有。

他像看一 个陌生人, 或者一 幅肖像画 一样盯 着地看, 嘴唇紧紧 地抿着。

“你吃过冻蟹了吗?”她歪头一笑,嗓音在夜里显得尤为清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在你睡觉的时候。” 然后他迅速把脸转开了,程雪粟始终端坐在他斜对面,脸上保持着清澈的笑容。他的目光经过程雪粟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才低头看了看新上的牛排,拿起刀叉。

那一停顿激怒了我,我几乎想把牛排刀从他手上夺下,告诉他陈白露经过了怎样痛苦的梦魇,以及她容光焕发的神采是借助了酒精的力量。 但是陈白露视而不见。她整理着裙摆坐下,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对陈言说:“你帮我切好不好?”又问杨宽:“有没有香槟?我今天不大想喝葡萄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猜是刚才那口空腹吞下的龙舌兰使她不舒服了。

我想阻止去拿香槟的服务生,却听到陈言在她耳边用冷淡的声音说:“你这么能干,还切不好一块牛排吗?”

尽管陈言的声音很低,但身边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用探听八卦的目光轮流打量着陈言、陈白露和程雪粟,餐桌靠近我们的这一头突然静下来,引得另一头的人也纷纷朝我们看,喧嚣吵闹的甲板刹那间寂静无声。

“哈哈!”陈白露突然大笑一声,然后把头转向我,气喘吁吁地说着: “海棠,你真是——你真是——”

我愣了一秒钟,然后跟着她一起大笑起来,好像我刚刚真的讲了一个笑话一样。

这一轮冷场迅速被另一轮觥筹交错盖过了。红酒和为陈白露新上的香槟在碰杯时泼出来,滴滴淋在雪白的桌布上。陈白露没碰任何一杯酒, 低头专心切着那块牛排。我小心看她,她细瘦的手腕握着银亮的刀叉不住发抖。

我迅速切好自己的牛排推给她,把她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来。她已经切完了一半,可是底下的筋都连着。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