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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雯珊把手边的一只5D2递给杨宽,杨宽开始录像。他们一路旋转大笑,后来发现了陈言。

陈言对着镜头笑:“从今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像陈白露这么好的姑娘。” 陈白露也笑:“我再也不会像爱他一样爱上谁。” 然后他们笑着跑远了。

“内存不够了。”杨宽低声说,然后他把画质调到了黑白。 那一小方屏幕在我眼前霎时失色。

原来这是告别。

~10~

那天日落后开始下雨,风浪越来越大,船身颠簸得厉害。我们打算把船泊在岸边,回酒店休息。 风大得撑不起伞,到了岸上,服务生给了我们每人一只雨衣。酒店在岸边一百米开外,因为只住一夜,我们只随身带了信用卡,行李都扔在船上。

雨衣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跑到酒店大堂,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陈言和男生们在前台check in的时候,陈白露蹲在大堂的一角拧着头发上的水,水滴滴淋淋地流进种着绿萝的花盆里。

程雪粟突然在我耳边低低地惊呼一声:“陈白露!” 我朝她看去,她湿透了的金色裙子紧紧地裹着大腿,裸露的小腿下一汪血水。 我拨开众人挤到前台,陈言还在排队,杨宽刚刚拿到房卡。我从杨宽手里抢到房卡,拉起陈白露就往电梯间跑。 陈白露频频回头,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地鲜血。

“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例假,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进电梯的时候,她朝我摊手。

陈白露体重和我差不多,但比我高一些,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她背进电梯的。当时手机泡了水,怎么按键都没有反应,二十二层的距离, 我眼看着陈白露的五官扭曲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然而电梯刚停在二十二层,她一脚迈出,就陡然跪在了地板上。 我抱着她走出电梯的时候,刚好看到清洁工离开的背影。地上的血水已经被擦得一干二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酒店派了一辆商务车,陈白露躺在我的腿上,头不安分地扭动着, 我以为她躺得不舒服,用手把她的头垫高了些,而她依然在找着什么。 我才发现她是在找我。

我转过去,让她看到我。 “我怎么了?”她问我。 我不知道。老实说,也许很多人从第一眼就知道了答案,但是我并没有。我当时还怀疑是什么恶性肿瘤,她一直烟酒无忌,常年有肺病, 身体消瘦,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母性流露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把母亲这个角色同她联系起来,哪怕一丝一毫。即使在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的时候,我仍然选择性无视,直到医生告诉我和陈言:“她怀孕了,正常的出血,没有大碍。”

我心中有一瞬间的震惊,陈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猛地抬头看着我。 他像我儿时的记忆中一模一样,瞳仁漆黑,牙齿雪白。

他去病房看陈白露,我没有进去。这是他们两人的时刻。而我该走了。

海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出医院大楼,夜空晴朗,圆月西沉。 东边天空泛白,天快亮了,现在回酒店,还来得及睡上几个小时。

我听到身后脚步溅起水花的声音,陈言喊我的名字,我转身看他, 他一米八八的个子在我几步外的地方弓着背站着,身后灯火通明,眼前昏黄一片。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周末的晚上在一个老师家学画画。那个老师家住一楼,我并不爱画画,因此总是坐在靠窗的地方,一面心不在焉地调颜料,一面看窗外的孩子打羽毛球。有一天,我看到了陈言,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我的窗口看,牙齿雪白,瞳仁乌黑。我和老师告了假跑出去,问他有什么事,他用悲戚而无助的眼神看着我,说:“海棠, 我爸妈要离婚了。我没有家了。”

十五年后,他又站在我面前,他的瞳仁依然乌黑,他的牙齿依旧雪白,甚至他的眼神,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悲戚和无助,但他说的是: “海棠,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可我还不想有家。”

~11~

我回来看陈白露。她住特护病房,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小的墙灯。 “你把大灯打开。”我一推门,她就对我说。

我伸手打开天花板上的灯,看到她躺在那儿,三瓶点滴里的药水合并到一根塑料管里,各自下去了小半瓶,扎着针头的手背肿胀发亮,半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枕头上,眼睛里全是血丝。

她很憔悴,但那一刻,我感觉她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 “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走了?”她在枕上耸耸肩,苍白的嘴角朝我们一笑。 “其实前天我们已经分手了,是不是?除了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其实你我都明白。别说你,连我也不想挽回了。” “是吗?” “不是吗?你难道不是在想一回到北京就分手吗?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感情坏到这个地步。” “气数已尽,这是没办法的事。”陈言说。 这是我见过的他们之间最惨淡的时刻,他们甚至都不争吵了。 心有不甘的是我,难道在甲板上的亲吻是假的吗?是做梦吗?我喊出来:“你昨天还说你爱她!”

陈言扭头看着我,他的嘴唇和陈白露一样苍白,过了很久,他说: “气数已尽,我没办法。”

“你把自己的责任推到气数上?什么叫气数?你把气数叫到我面前来看一看!”

陈言向我发怒了:“你只知道她没做错什么,我呢?我做错了什么? 我凭什么被她缠上?”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就是我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她缠你?” “她明知道从来没人对我好,一旦有人对我好我就不能放下,她还来照顾我;我什么都没有,连空调都修不起她也跟着我;她一步一步吃定我,利用我的愧疚,搞得我现在和程雪粟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对不起她。 海棠,你看清楚,你这个朋友厉害得很,我交往过的所有女孩加在一起也不如她厉害。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吃定我,多厉害的也不能,你应该最能理解我!”

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为什么能理解你?” “因为你亲口说过唯一值得追求的是自由!我要被这个女人缠得窒息了!我要窒息了!海棠!”陈言用手揪着自己的领子,睁着血红的眼睛朝我喊。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恐怖的样子。我吓得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这是你要的自由?”我笑 ,“我理解你,在国外待久了,中文有时候词不达意。我告诉你,这不叫自由,你随便换个词来用,不要再侮辱自由了,好不好?” 我泪流满面。 “做人怎么可以不讲良心呢?做人真的可以这样吗?这是你做高官的爹,还是你做富商的妈教你的?这是中国的老师还是英国的老师教你的? 这是你在学校里还是在街头学到的?哪一国、哪一派、哪个人告诉你人可以跟着欲望丢掉良心颠倒黑白?你生病的时候请护工照顾你也可以, 你怎么不去请呢?你知道她给你的不只是照顾;可你不知道她对我讲,她为了抱着你睡,每天起床后背都是麻的,因为你在梦里叫爸爸妈妈,陈言,你知不知道你在梦里叫爸爸妈妈?你记不记得你说过遗产要分给她一部分,因为她给了你一个家?那时候你是想有个家的,那时候你不像 现在这样是一个懦夫!”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恐惧,然而他拼命否认:“我从来都没想过有什么家,或者定下来。你多熟悉我,你知道我以前有多少女人,你知道我以后也会有。你怎么会觉得陈白露是最后一个呢?我一直都是个自由的人。”

我冷笑,“‘自由’这种词,留着给你装诗人气质,泡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何必在我面前装傻。你我都是见过人情冷暖的人,你我最清楚,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白白对你好,如果有,那是因为爱你。有人肯爱你是老天额外给你的东西,就算你不要,至少应该心怀感激。你不可以把别人的真心放在脚下踩,这是会遭报应的,陈言,这是会遭报应的!我宁愿你出轨,宁愿你当面说‘我不爱你了’,也强过你否认她的付出。”

他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哭出来了,但是他没有。 他点了点头:“我不爱她了。”

“真的吗?” “人心是会变的。”然后他想让我更加心碎似的补了一句“:我不爱她了。” “为什么?”我不死心。

“我说了,气数已尽。”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想从这儿走出去,就告诉我,从哪一天、哪一刻、她做了什么开始,你不爱她了。”

“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抓住这个问题不放?” “因为我不相信。”我笑。 他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说:“那你最好相信。”然后他绕过我朝门口走去。

“你说清楚!”我拉住他。我没有用什么力气,他对我一向温柔。

但是他甩开了我。我的头撞在门上,发出清晰沉重的声响,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一眼也没有。

“陈白露怎么办?”我喊出一句。 “自生自灭。” 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熟悉的陈言,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天真、忧郁的小男孩,一去不回头。

那个纯洁的灵魂已经迷失在不知道哪一段往事里。而后漫漫人生, 即使重逢,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12~

我转身看陈白露,她已经坐了起来,靠着松软的鹅毛枕头,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肩上,眼神呆滞。

“白露?”我叫她。 她没有回答。 我以为她疯了,傻了,精神出了问题。我握住她以为打了太多点滴而冰凉的手臂:“白露——” 她的眼皮垂下来,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你放心,我只会自生,不会自灭。”

我几乎要哭出来。 “你不要听他乱说,他讲成语常常用错——” 然而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父母至亲可以常年忽视你,真心爱过的人也许翻脸就变成白眼狼。 到底有什么是可以依傍的?人活一世,就是自生自灭。”

凉到骨缝里。我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我用手指给她梳通乱发,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 “想我这几年积累的人脉啊——”她自言自语,“必须要干一票大的。

做个上班族养不活他。可惜啊!”她叹气,“这一年的时间都荒废掉了, 当时如果咬牙坚持,现在也正式入行做编剧了。没关系,回到北京从头开始。”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养谁?” “我的孩子。”

“真要生下来?” 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瞪大眼睛看着我:“不然呢?” “你……怎么养他?” 她一笑:“大不了去做二奶,你看我长得还算好看?”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有几成开玩笑的意思。 “我帮你养,我爸妈很有钱的。” 她抬头笑出声:“你放心,只要我的脑子还在,这一辈子,不会沦落到要靠脸来吃饭。”

我心乱如麻。就算她聪明能干,一个孕妇,怎么赚到快钱?没有公司会录用孕妇,写剧本对一个新人来说,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机会。倒退一万步,我也不能看着她辛苦地去找工作。我必须接济她,要找个巧妙的办法。

窗外起了蝉鸣声,天光渐渐发了白。 “天快亮了,我们睡吧。”陈白露自己拔下针头,说。 我还在沉思着,不肯躺下。 陈白露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表情我说不清是悲是喜。她用冰凉的手指摸过我的头发:“睡吧,还有明天呢。今天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醒过来,陈白露不见了。 类似的场景发生过不止一次。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披着我的睡衣在书房里写稿子,也没有跪在窗前悄悄念佛。 她走了。谁也找不到她。

~13~

回到酒店,杨宽他们告诉我陈言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肯和我讲话。 可我不想见他。

我想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他离开时揪着衣领说“我要窒息了”的疯狂,他畏惧着退缩的神情,他那句“自生自灭”,都使我控制不住地恨他。

有多恨? 直到我写下这一段,我依然在恨他,咬牙切齿。

我不肯进去,杨宽劝了我很久。 后来我勉强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阔大的豪华套房里,陈言坐在窗前的大沙发上。 他抬起头,眼神黯淡无光。 我冷笑:“说吧。”

“什么?” “说,如果她出事了,你准备从哪里后悔起?” “我很快会找到她。”他飞快地说,“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让国防部找她。你放心,间谍都找得到,找她很容易。” 哪里用得着国防部?我知道她在哪儿。 离开酒店,我直接去了沈阳。

家是用来“回去”的,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你,家也一直在那儿。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消失,去广州我爸妈家找我,我一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