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幽暗的灯光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我已经涌上绝望。

我知道他不会来。

我知道他,我醒来时他若不再,那么必定以后也都不会来。

我心里又有担忧。

他是病了吗,还是急事出差。

为什么苏见张彼德我亦不见。

我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地查看,没有一通电话一封简讯是他的,我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却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其实我心里知道打过去也没用,劳家卓的固执本事,当年他在伦敦病倒时我就早已领教过,他若是吩咐噤声,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忠心耿耿,我若是纠缠逼问,不过是教人为难,是他送我进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里。

三天之后,我的伤口情况好转,身体恢复了许多,终于能够下床走动,。

我不太爱说话,换药打针时只微笑说谢谢。

护士小姐好心地说:“江小姐本地可有亲友,过来陪你解闷。”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涩开口:“我家人不咋本埠。”

她哦了一声,眼里有些同情。

到底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护士小姐见我情绪低落,更加贴心微笑的问候。

夜里伤口痒痛,我从睡梦中醒来,眼角不知不觉沁出眼泪。

我将头埋在枕头上小声地哭,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时,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玩游戏。

袁承书抬起头来,俊朗脸庞在阳光中一张笑脸:“意映。”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书笑吟吟的:“摔得这么凄惨,也不早点告诉我来看看你破相没有。”

我怒喝一声:“你有没有良心!”

袁承书大笑:“对,这样才有点活力。”

袁承书陪我聊天,尽量谈他往返京港之间的趣事。

我牵牵嘴角,挤不出笑容来回应他。

袁承书终于说:“是劳先生助理致电给我。”

袁承书不清不愿地安慰我:“你期盼的那个人可能有事呢,你再耐心等等。”

袁承书每天来探望我,给我带书和影碟。

他用轮椅推着我去花园散步。

我说太夸张。

他坚持要我坐轮椅,因为医生也是这样建议的。

我侧过头,有些出神。

背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我却仍需反复地接受各种检查。

一日早上我被护士带去检查室,又重新做了一次耳蜗电图和听性脑干反应,中午回来时,我有些愣愣的。

医院的营养餐搁在桌面上,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爬到床上睡着了。

下午睡醒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病房如深海一般的万籁俱寂,我听不到一点声音。

无端觉得悲凉,我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袁承书恰好推门进来,被他看见这一幕,大概我在他面前都太平静太坚强,他神色一怔,明显有些被吓到。

我索性干脆放生大哭起来。

袁承书丢掉了手上的零食袋子跑过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我痛哭失声,抽抽噎噎着说:“我背上也有疤痕了,我全身都是疤,我都成了鳄鱼了。”

袁承书慌忙安抚我:“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胡说八道,哪里来这么漂亮的鳄鱼。”

我抽纸巾按着眼睛拼命地大哭,只是一种情绪发泄。

医生护士都没有说,袁承书也没有说,他们只妥协微笑温柔照看,其实我自己已经察觉了,我的左边的耳朵,一直听不太清楚。

不知道治疗会不会好,可是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灰,已经不愿意再在医院多待一秒钟。

我要求出院回家。

经过医生的商议,同意我出院回家休养,但必须每周定期回来复检治疗。

(抱歉,修文,抱歉,修文……)作者有话要说:我……我……不是存心让他打酱油的,是……他……自己要打的……

(六五)

我出院回家之后,完全过起了圈养生活。

酷暑刚过,秋风渐起,天气渐渐舒适,我不闻窗外事。

因为我的身体有些不平衡,在家里走路经常脚步打偏,或者不慎碰落什么东西。

所以连外出都不太方便。

暂时也没有办法再正常工作,我去公司办理了辞职手续。

袁承书定期开车送我去医院治疗。

其他的时间我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

托比这段时间都温顺许多。

两个礼拜之后,感觉体力恢复,我出门拦了一辆街车直奔金钟道劳通总部。

我在那幢高耸入云的恢宏大楼门口逮住了张彼德。

张彼德在楼前下车,见我来势汹汹,他直接举手投降:“他病休,不在三十八层。”

我心头愈发的不安和担忧:“他在哪里?”

张彼德沉默了两秒,然后收起了笑容:“小映映,你想清楚没有,他剩不了几口气了,不经你折腾了。”

我眼泪有些控制不住,跑了一些出眼眶。

张彼德慌了:“唉唉唉,你别哭呀。”

我一心追问:“他在哪里?”

张彼德终于肯说:“这几日全球的文件都由助理室呈送内地,他住森海豪庭的别墅。”

我没有去过他这幢别墅,但计程车在海景大道上一路疾驰的时候,我却很快找到了那座房子。

伫立在蓝天碧海的深处,我遥遥眺望白色的屋顶,那是使用加拿大的沉积岩石建造而成,足以抵抗夏季最剧烈的热带风暴。

车子越开越近,我看见万尺的海景大宅。

我看见红色的外墙,玻璃长窗,台阶上铺着的大理石,室外花园的碧绿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大屋前的屋檐下。

那是我无比熟悉的一幢房子,我花了无数的白天黑夜构想出来的——DREAM HOUSE。

如今在的秋日碧蓝长空之下,越来越逼近于眼前的真实感,简直令我心驰目眩。

我莫名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曾经他给过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我不是不想和以前一样,将脸颊安静地贴在他的肩上,抱着他闭上眼再也不愿意动。

有一刻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八岁爱着他的那个自己。

欲望如此的强烈,再也管不得其他。

直到站在大门前,我抬手按电铃,整个人都还是处于心神震动的状态。

有人出来应。

我看见是熟人:“郭叔,开门。”

郭叔面上一喜:“映映小姐。”

郭叔替我打开大门,他正要出门,唤来佣人领我进屋。

我一步一步地踏入我的梦想之乡,相隔太多年,当时倚仗年轻气盛肆意落笔,其中的设计的很多细节我甚至自己都忘记了,而今打量起比例尺寸,其中应该是在适用性方面做了些许修改,我不得再一次折服于完美的建筑艺术带给人的感官的惊叹和享受。

我看见了五彩的蘑菇儿童房伫立在草地边。

我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和成就感。

最初的震惊和惊讶过后,我心里的一个角落柔软得完全塌陷了下去。

从前厅一直走进去,从一道走廊穿过大屋,□是一个更加宽阔的花园,连着一个天然的湖泊,湖面延伸出的房子,窗帘帷幔低垂,湖心碧波荡漾,天鹅在缓缓游动,有一艘小小帆船在蓝色的水面飘荡。

整幢房子被照顾得很好,充满了生活气息。

一路走进去,屋子太大,直到白衣黑裤的女佣人领着我进到后屋湖边的房子,纵然我心里焦急,仍是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先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独自一人站在湖心的窗前,窗户开着,水汽很重,已经是深秋,他穿了一件长袖线衫,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影。

劳家卓听到佣人的招呼声后转过身来。

他脸上很平静漠然,但脸颊瘦得略略凹陷,一张俊颜冷倦苍白。

他缓缓淡淡的目光注视着我一直走到他身边。

我竭力忍住心头的酸楚,与他轻声道:“你未付过我设计费。”

劳家卓牵牵嘴角,声音有些嘶哑:“我吩咐秘书转账给你。”

我微笑:“我现在行情看涨,劳先生要付稍微高一点点了。”

劳家卓微微苦笑:“我倒是希望和我有这么计较就好了。”

我站到他跟前去:“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劳家卓神色不动如山,眉宇的情绪淡到了极致。

他好一会儿才答:“为什么一直要找我?”

我低眉道:“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他轻咳一声:“所以,你不和我提分开了?”

劳家卓声音力气不足,有些低弱。

我习惯性地侧过头,用右边的耳朵去听。

他眼底掠过一阵痛楚。

纠缠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

他沉默了几秒,再度开腔:“不要乱跑,定期去医院,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我说:“我会好好看医生,你不用担心。”

某些时候揣测他的心意我一直有一种精准得令人害怕的直觉:“家卓,我现在过来——是不是太迟了?”

劳家卓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勉强留在我身边。”

我拼命摇头。

劳家卓的声音是心灰意冷的倦乏:“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你去吧。”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沉。

他若是现在的样子,冷淡高雅带一点无动于衷的气质的样子。

我便不敢造次。

我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

他不再说话。

我缠着他说话:“我会照顾你对不对?你生病时也不讨厌我在身边对不对?”

他终于勉强点点头。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家卓,我告诉你……”

劳家卓轻轻拂开的我手,转身扶住椅背缓缓坐入沙发中。

他声音冷淡:“你走吧,跟袁承书去北京。”

我俯在他的身前:“你说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萧索寡淡:“如果没有我,你会爱上他,对吗?”

他声音又转低了几分:“或者说,你已经爱上了他?”

我忍不住怒喝一声:“我没有爱上他!”

目光看见他手按了按胸口,随即放下,吸一口气阖目靠在了靠枕上。

我慌忙温柔哀求:“家卓,你问过我们之间是不是就只能这样了,现在你是真的放弃了吗?”

我说了又说:“你不要我了吗?”

他一径沉默。

过了许久,劳家卓手撑着额头,掩口咳了几声,不再看我,哑着声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我心头大怒,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

我恶狠狠地朝他说:“把你手伸出来。”

我粗鲁地扯过他的手,把他的戒指扯出来,手朝着窗外一扬。

劳家卓身体一动,睁开眼,却只看到了一圈铂金指环,划过落地长窗,干脆地落入湖水之中,只余下一道微亮的光芒。

既然人都不要了,还要戒指何用。

他终于肯看我,阴森目光中有冰寒的火焰。

我转眸看到我抓着他的左手,苍白消瘦的手骨节分明,因为戴得太久,无名指上磨出了浅浅戒痕,我握住他的手腕时几乎硌手的骨头,我心一酸,差点没掉下眼泪。

他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道:“映映,意气用事。”

我强忍着哽咽说:“爱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意气用事的一件事。”

劳家卓神色愈加的不见一丝欢容。

他身体倦倦地往沙发中靠,抬手按住了额角,转头对佣人说:“吩咐司机送映映小姐出去。”

我又气恼又害怕,气得恨不得掐死他,可是又怕得再不敢在他跟前发出一丝声息。

劳家卓已倚在沙发上恹恹地合目养神,看着他苍白到了极处的气色,精神差得人已经疲乏难支。

我只得站起来。

我推开门转身出去,房门在我身后堪堪掩上的一瞬间。

我听到他陡然爆发的沉哑的咳嗽声。

(六六)

我回到家,开着半盏昏暗灯光,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

我反复思量他的表情态度,他每一个眼角眉梢传递出来的讯息,他每一个尾音的气息和声调,想到最后,觉得自己要疯掉。

头脑中的影像纷至沓来。

我看到年轻时矜持端稳的他,硬秀清隽的面容,对我稍嫌冷淡的客气态度,我看着他,心里敏感,如同观望临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里含着捉摸不定的一丝甜蜜。

时间转移到数年前,那时独掌大权的他,出席在宴会公众场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无一丝温度,是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坚毅,那种浑身上下流淌着的隐而不发的强势孤清。

纵然再过去二十年,他依然有着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气度,我在记忆中久久地沉溺于他的音容笑貌。

回忆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宽敞香暖的舒适卧房,瞧见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着,惨澹清俊脸庞枕在暗灰的丝绸上,显出几分柔弱之态。

然后我突然手一震惊醒过来。

想起来我们这些年。

徒然与他一场婚约的钱小姐始终将我当做心头芒刺。

我在异乡的深寒长宵,咬着牙将他的名字混着血泪封存的时时刻刻。

我们又何曾能真正的分开过。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爱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别之后,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和事。

除去我们纠缠半生的恩怨。

他实在给过我太多。

最深的爱和最初的梦想。

连同最冷的现实和最彻骨的痛一并附赠。

我廿七岁了。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我一度试图离开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种锥心刺骨的挂念。

那种灵魂与肉体双重的撕裂和剥离感觉。

我自诩心理变态到强大,离开他身旁,或许能获得新生。

今时今日看来,未必如此。

看来硬着来不行,我得采取迂回战术。

我得首先打听打听他这段时间怎么了。

张彼德请我吃午饭,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伤的人。”

我心头紧张:“我那天见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厉害了?”

张彼德说:“他偶尔抱恙,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要掀桌子:“你别跟我来官方说辞!”

张彼德哭丧着脸:“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里还让我管他私事,我现在都是行分内事,苏见倒是见他比较多。”

我再致电苏见。

苏见经这些年的打磨锻炼,是越来越有他的风范气度,我跟他不敢随意,他就客气跟我寒暄。

一通电话下来,我也没有打听出任何具体的事情。

这样绕来绕去一个多礼拜又过去了。

他位高权重深居简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见不到他。

我还有一半的时间得去医院……待身体稍微恢复时,还去给Freddy补拍完了最后的一组照片。

他之前已经来医院探望过我,为了我的受伤歉疚万分。

我自然没有办法后悔接这一单工作,钱婧本来亦在这一行,公司租用的摄影棚,她不知不觉换个灯光师,谁也没有办法预料的事情。

Freddy给我送了许多营养品,依旧每天都电话或者传简讯问候。

九月份的最初时我送了袁承书返回北京工作

袁承书临走时问我:“你自己一个人住能不能照顾自己?”

我说:“没事。”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唯独他,连一声问候都奉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