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知儿莫若母,陈母见他心虚,似乎真有这样的想法,眼睛一瞪,指着儿子疾言厉色说:“你要是再敢胡来,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陈上见母亲发怒,缩着头唯唯诺诺说:“妈,你这无名火发的有点莫名其妙吧?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陈母重重哼了一声,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说:“上次派出所统一换了新户口本,唉,搁哪儿去了?我得好好收起来,可不能让你偷去胡闹!”

陈上闷头吃饭,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吃完饭他泡了一壶陈母爱喝的普洱茶,亲自端进来,笑嘻嘻说:“妈,喝茶。”

陈母知道他不会无事献殷勤,淡淡说:“嗯,放下吧。”

陈上挨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妈,什么时候我把女朋友带回家给你瞧瞧,你看行不?”

陈母敷衍道:“急什么,你现在还是学生,事业才刚起步,交朋友的事等你毕业以后再说。”

“哎呀,不就吃个饭,见个面嘛,又不是结婚,妈,你紧张什么!”

“没大没小,你还将起我的军来了!”陈母禁不住他牛皮糖似的苦缠,只得说:“我明天要出差,这事等我回来以后再说。”

“嗯,那我跟她说啦。”他也不给母亲揉肩捶背了,跳起来去打电话。

陈母看着他雀跃的背影,眉头紧皱,沉着脸坐在那里许久没有移动。

领证的事不了了之,唐译刚松了口气,听到要见家长,吃惊过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吧?

“怎么不行?我们交往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见见我爸妈啦。”陈上的理由很充分。他自从偷户口本结婚失败后,正憋着一肚子气呢。既然暗渡陈仓不行,那他就明修栈道,不信攻不下这个堡垒。

唐译讨好地说:“人家怯场嘛。”

“我家又不是龙潭虎穴,你怕什么。简单吃顿便饭而已,没什么的。我妈你也见过,很好相处的。”

唐译可不这么认为,一想到陈母不动声色打量她的样子,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一再推辞,“我还没准备好。”

“又没有让你今天去,等考试完我再安排。好啦,好啦,别担心,一切有我。”陈上满心欢喜,十分坚持。

唐译鼓励自己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这一天迟早要来,只不过吃顿饭嘛,她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再说阿上他如此坚持,她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暑假第一天,她特地打扮一番,穿了一条白裙子,头发扎成马尾,忐忑不安跟着陈上来到他家。没想到陈家来了好些亲戚,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大妈级人物。陈上一一给她介绍,“这个是姑姑,那个是舅妈,穿红裙子的是小阿姨,带小孩的那个是伯母,陈单桐的妈妈。”陈单桐大概有事,陈伯母把晓晓也带来了,一大家子的三姑六婆,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小孩子的哭闹声,陈家偌大的客厅一时间像个热闹的菜市场,贩卖的是唐译的家世、外貌、人品、学历…

她像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别人挑三拣四、品头评足。

一时间她哪记得这么多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手足无措僵笑着,背过身小声问陈上:“怎么大家都来了?”也不早点说,害得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们听说我要带女朋友回家,全都不请自来,我也没办法啊。”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亲戚长辈,陈上表现得并不是很介意。

唐译惶惶然坐着,喝茶的时候差点把杯子打翻。她知道,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都在排斥她。根本无需语言,众人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早就泄露了天机。

她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

“阿上,你来一下。”陈母站在楼梯上冲他招手。陈上忙应了一声,“你随便坐,我等会儿就来。”

陈上一走,大家无所顾忌,七嘴八舌盘问她——

“听说你不是本地人?家里干什么的?”

“做一点小生意。”

“做什么生意?”陈姑姑不依不饶。

“以前做建材,后来我爸爸腿脚不太好,就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店,卖一些副食品,也兼卖早点。”

马上有人大声说:“哦,我知道,就跟以前的小卖部一样,开一个窗口,里面黑不隆冬的,连营业执照也没有,是不是?电视上见过。”

满屋子的人笑起来,肆无忌惮,笑声里满是鄙夷和轻蔑。唐译感觉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咬着牙不出声。可是众人依然不肯放过她,就她家的小卖部热烈讨论起来。陈阿姨年纪相对轻一些,捏着晓晓的脸蛋开玩笑说:“晓晓想不想吃糖啊?她那里有哦。”食指重重点了一下唐译。

陈伯母瞪了她一眼,“不行,我们家晓晓只吃国外进口的零食,小卖部的东西卫生不合格,吃不得的。”

“你刚才说你爸爸腿脚不好,怎么回事?”

“以前出过一次车祸。”唐译很谨慎地回答。

“那岂不是残废了?”

“你妈妈也没有工作?”

“什么,你还有一个弟弟?才上小学?”陈阿姨轻声笑起来,“哎呀,一家子的老弱病残,就差一个孕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唐译的肚子上。

唐译又气又怒,脸憋的通红,借口上洗手间,跑到外面用力呼吸新鲜空气。这些人羞辱她也就罢了,谁叫她活该,送上门来给人践踏,最使她感到气愤的是,为什么连她上了年纪的父母、甚至才上小学的弟弟也不放过?她的父母一辈子吃苦耐劳、克勤克俭,她的弟弟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聪明俊秀,她不明白,他们到底有什么错,凭什么这样被人看不起?

想到以后,她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她怎么能让他们因为自己忍受这些不相干的人的轻视和白眼?

第59章

晓晓趁大人不注意,跌跌撞撞跟出来,伸手去扑廊檐下停着的麻雀。唐译忙追上去,“别跑,别跑,小心磕着…”话没说完,晓晓咚的一下撞到墙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人们听到动静全都跑出来。陈伯母大惊失色,冲过去推开弯腰去抱晓晓的唐译,把哭得满脸是泪的外孙按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喊着叫着,跟摔了命根子一样。晓晓额头只不过有些红肿,哄一哄也就停止了哭泣,连创可贴都不用贴。

唐译被推的差点栽了个跟头,为了稳住身形,她单手撑地,手掌上擦破了一大块的皮。她狼狈地爬起来,没有人问她一句“你有没有事”,没有人,全都围着破涕为笑的晓晓嘘长问短。

陈阿姨大惊小怪叫起来,“哎呀,脸上破了皮,以后会不会留疤啊?”

唐译见陈伯母用怨恨的眼光看着自己,似乎认定自己是罪魁祸首,语无伦次地解释:“他不小心跌倒了,刚才我正想扶他…”

“旁边站了个大人,怎么会让小孩子磕着?”陈姑姑打断唐译,指责的意味十分明显。

就连年纪最大的陈舅妈也嘀嘀咕咕说:“明知道有小孩子,出来的时候就该顺手把门带上,省的他乱跑——”

唐译听见小孩子哭,心里本来就不好过,再加上众人不分青红皂白呵斥她,气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忍一忍再说,忍一忍再说。

好不容易挨到吃饭,陈父打电话回来说他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不回来吃饭。陈上跟她解释,“我爸天天这样,一年到头忙不完。”

唐译悲哀地意识到,在这里,没人拿她当回事儿。

席间她话说的很少,陈上频频给她夹菜,她哪还有心思吃饭,食不下咽。陈母见她碗里的菜几乎没动,问:“菜不合胃口吗?”脸上神情似乎有几分不满。她忙摇头,硬逼着自己把那些菜吃了,味同嚼蜡。

吃完饭她要走,陈母也没有挽留,客气地说了句“下回再来玩”,叫司机送她回去。陈上拉着她的手说:“你等一下,我去拿车钥匙。”大家便说:“大热天的,小心中暑,让老付送就好了嘛。”陈上不肯,硬要送她。

唐译走后,大家不再有顾忌,恣意批评起她来,“家世不好也就罢了,长得也不怎么样,木头木脑的,一无是处。”

“我就纳闷了,像她这样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阿上怎么会看上她?他们怎么认识的?”陈伯母对她印象尤其恶劣。

陈母说话了,“他们高中就是同学。这女孩子成绩好像蛮好。”

陈姑姑不屑地说:“成绩优秀有什么用?将来出来工作还不是拿个三五千块钱一个月,天天挤公交地铁上班。我们陈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能娶这样的人当媳妇!”

陈阿姨突然说:“阿上这么急着带她回来,别是那女孩子不自重,闹出人命来了吧?”刚才她在饭桌上皱着眉,一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她就觉得不妙。

陈母脸色登时大变。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骂了再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要脸!”

“她想麻雀变凤凰?趁早别想了!”

“也不知她父母怎么教她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陈姑姑又把唐译是谢得前女友的事抖了出来,众人更是极尽侮辱之能事作践她,认定她是一个为了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女人,而陈上呢,自然是鬼迷心窍,被她不知用什么法子引诱了。

车子一开出陈家的大宅,唐译马上叫停,冲到路边吐得一塌糊涂。她本来就没胃口,硬塞了许多的饭菜,胃里早就翻江倒海,车子一晃荡,实在受不了。陈上站在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是拿纸巾又是拿水。

她弯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任由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她好像连心都吐出来了,不然,为什么这么痛呢?

她闭紧双眼,惨白着一张脸轻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陈上以为她吐昏了头,皱眉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次她的声音清晰而干脆。

他听人说,婆婆和媳妇永远是敌人,为了这次见面他想了很多的法子调解母亲和女友之间的矛盾,却万万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当即铁青着脸骂她:“你有病啊?”

唐译慢慢直起腰,顾不得脏,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残渣,直视他一字一句说:“我没有赌气,我是说真的。”

被雷劈中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震惊和愤怒,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白晃晃的太阳无情地照在他头上,而他却像是身处冰天雪地之间,浑身冷飕飕的。完全没有准备,他被打的茫然无措,只知道喃喃地问:“为什么?”

唐译抖动着嘴唇,声带像是失去了作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她侧过头看着远处,目光散落,没有焦距,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齐大非偶。”她想起《金粉世家》,冷清秋纵然嫁给了金燕西,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她不想沦落到丧失自我,重蹈覆辙。

第60章

陈上不是很明白“齐大非偶”这句话的意思,上前一步一把攫住她的肩膀,脸上神情激动而又焦虑,“你是担心我爸妈不同意,是不是?不会的,只要我求一求他们,他们不会强行阻止的,再说,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

“没有用的!”她打断他,目光悲伤而冷静,“我嫁给你的同时,就是嫁给了你的家庭和亲戚朋友,难道要我逼你跟你的家庭断绝来往吗?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你的父母和亲戚朋友当着我的面不说什么,可是背后的谴责和不满难道就不存在了吗?轻蔑的眼神和无心的举止比直截了当的语言更可怕,它们都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神经和心脏。够了,今天已经够了!我不想变得低人一等,不想在怨恨猜忌中怨天尤人,不要说别人,连我都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陈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借口,全部都是借口!说到底,你还是不够爱我,所以不愿意委曲求全!”他红了眼睛,样子疯狂,用力拍着左胸口说:“你要不要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是红还是黑?”

唐译的眼泪无声地滑下脸颊,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思考,脆弱的心像被人捏在手里,一点一点缩紧,疼的无法抑制。长痛不如短痛,她用尽全力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如果你这么认为,能让你解恨的话,那你就这么认为吧。”她得离开这里,不然她无法继续呼吸。盛怒下,说得越多,只会吵得越厉害,越难控制局面。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只能不留余地,哪还容得了她回头?

陈上一把拽住转身离开的她,双眸满含惊怒,“真的分手吗?你还有没有心?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唐译见他的声音如此的沉痛,整个人是如此的灰败,眼前一阵昏眩,周围的世界连带摇晃起来。她咬紧牙根,狠心道:“分手吧。”如果不分手,她只能日渐枯萎、凋零,然后扭曲、变形,至少目前的她还无法做到在这么多人的鄙夷轻视下傲然挺立,不屑一顾。

她首先得活着啊,得好好地活着,像模像样地活着!

陈上脑门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往外爆,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阴狠冷漠,“好,那就分手!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吗?你等着,我会找到一个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甚至是一万倍的女人…”

唐译眼睛盯着脚尖,一步一步往前挪,他的话从身后飘来,可以想见他此时气急败坏、理智尽失时狂怒的样子,她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所以并不生气。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回头,可是走着走着,心口突然痉挛了,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痛的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无法自控,一点一点转过头来,逆着光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看着静止不动的他,宛如最后一瞥。强烈的阳光下看不清楚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然而她知道,一条叫做绝望的河从此横亘在他们中间,滔滔不绝的奔腾着。

“爱有很多种方式,包括放弃…”她还想说点什么,然而此情此景,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用,反而更像是在找借口,只得停住不说,她惨然笑了一笑,“算了,我们好聚好散。分手快乐,你会找到更好的。”

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可是我的呢,你能想象吗?

陈上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继而用力踹了一脚车身,紧接着连踹了好几下,车子被他踹的连连晃动,警报器的声音响起来,一声比一声紧迫。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发泄心中的痛和怒。他打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咆哮起来。唐译担心这样的他会出事,然而没有,他车子开的平稳缓慢,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车窗摇下来,面无表情说:“你放心,我会的。”他用看路人的眼神瞟了她一眼,语气冷漠的宛如陌生人。

男人狠起心来比女人厉害得多,也坚定得多。

唐译闻着汽车的尾气,看着他绝尘而去,刚才痛的那样不可自拔,这会儿反倒木木的,没什么感觉。这是私家路,又是郊区,很难拦到车子。她在烈日下艰难地移动着双脚,一步,一步,又一步,这样机械而重复地走动,仿佛能让她分散注意力。汗水流下来,前胸后背黏腻腻的,头发湿答答贴在头皮上,不知过了多久,又慢慢的干了。

她感觉到一丝凉意,抬头看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高速公路上来了,迎面是一座大桥,宽阔的上临河在暮色里泛起一片烟雾,河岸两旁升起袅袅炊烟。她这才惊觉自己走错了方向,一辆辆的车子从身旁呼啸而过,带起一阵热风。夜色越来越深,深蓝色苍穹上镶嵌着漫天的繁星,浩瀚无穷的宇宙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独自一人面对荒郊野外的黑夜,恐惧暂时战胜了悲痛。

纵然是夏夜,她手臂还是冷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边奔跑一边朝迎面驶过来的车辆打手势,用力晃动着手里的学生证。一辆白色本田在她身边停下,车里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她问能不能带她到市内,并把自己的学生证拿给他们看。

筋疲力尽回到学校,她没有洗漱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艳阳天,除了心境,其他一切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妈妈打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那一刻眼泪像泉水一样汹涌而出,无论怎么止都止不住。她凝神屏气,不敢出声。

“喂喂喂,听得到吗?怎么没声音,是不是信号不好啊…”唐妈妈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说。

她镇定了一下情绪,轻声说:“今天就回去。”

唐妈妈立刻高兴起来,“买了什么时候的火车票?我让飞奇去接你。”

“不要麻烦人家,我自己又不是不认识路,坐汽车回去就好了。”

唐妈妈心疼她一路辛苦,“沈叔叔家新买了一辆小轿车,很方便的…”

电话换了沈飞奇接,他笑嘻嘻地说:“我拿到驾照了,敢不敢坐我的车?”

唐译双眼紧闭,炎热的空气里划过一大滴眼泪,她抬手很快擦去了,“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啦。”还好,还好,她没有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暑假里,她打着天热的借口一直精神不振,唐妈妈知道她心里有事,却不知从何问起,试探了几次,见她不肯说,估摸着大概是感情的事,背地里没少叹气,却还得装作不知道。

暑假快过去的时候,唐爸爸的腿又复发了,医生仍旧建议动手术。唐妈妈气得去医院大闹了一场,“拿了钱不管事,左一次手术,右一次手术,好好的一个人给折腾的半死不活,你们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刽子手还好些,一刀下去,干净利落,你们这是凌迟!”医院的警卫进来把她轰了出去。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无声地抹着眼泪鼻涕,无奈而安分的承受着命运带给她的不公。

唐赐仰着小脸坚定地说:“姐姐,长大后我要当医生。”唐译摸了摸他的头,一阵心酸,她决定不考研,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责大任。

第61章

回到学校,唐译和陈上分手的消息传遍了上大的各个角落。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不负众望,破灭了,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拍手称快,有人谴责讥讽,加上陈上深夜买醉、为情所困的样子被人拍下来放到校内BBS论坛上,舆论的风向标一下子倒向他,没有人同情唐译。当然,她不认为自己值得同情,可是也并不觉得自己罪不可恕。她想,她是永远得不到他的原谅了,尽管她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决定。

有时候,越是正确越是不可原谅。

其实,原不原谅也无所谓了,日子还不是要继续过下去。她从黑白分明的世界一下子跌入一个混沌地带,生活的本来面目残酷地冲击着她的视线和心灵,她在自责痛苦后悔内疚里一夜长大。以前她以为人是按部就班成长的,现在明白,不是的,长大是顿悟的事儿。

慢慢地,他们的事过去了,越来越少的人提及,熬过去也就熬过去了。你看,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就着别人的八卦嬉笑怒骂下酒喝,因为事不关己,所以不必当真。她一笑过后,看人看事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她总是崇拜成功,现在她更怜悯失败,那不过是因为最艰难的那一刻没有熬过去,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候。

虽然同在一个学校,可是只要刻意回避,两个人还是很难碰面的,加上她大四,基本上没什么课,在学校的时间很少,而他也有工作。只有一次,她去图书馆还书,从窗口远远地看见他的影子,当即吓得掉头就跑。跑到拐角处,又忍不住回头,觑眼见他空手出来,似乎瘦了些,旁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不看人,也不说话,自顾自走自己的路,偶尔点一下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沉默、冷淡、不易亲近,十分的陌生。她见他们往这边走来,急得满身大汗,灵机一动,躲进旁边的女洗手间。听着他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越走越近,然后又一下一下渐行渐远,她虚脱地靠在门后,感觉像是过了万水千山。

以前她从未想过离开上临,找工作的时候忽然觉得远走高飞也好,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大四实习她去了总部位于北京的一家大型公司,从实习开始做,忙着适应南北气候、饮食、习惯的差异,忙着加入职场残酷而惨烈的竞争,忙着应付各式各样难缠而无礼的客户,她得想办法搞定它们。有时候她会抬头看着广阔无垠的天空,无声地问自己,这是不是生活的真实面貌?爱情是不是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若隐若现,可有可无?

她没有答案,只能强打起精神活的更加顽强,每天都像是在厮杀、战斗。

夜深人静、独自徘徊的时候,她会想起她曾经也是唯一爱过的那个男孩儿,啊,现在应该称为男人了吧?她的痛苦逐渐淡去,留下一个碗大的疤,只要不触碰,便一直静静地隐藏在那儿,不为人所知。他想必也淡忘了吧?恨虽然比爱长久,但是时间更无坚不摧,最终都将化为沙砾,随风而去。

陈上沉浸在分手带来的伤痛中不能自拔时,陈父突然病倒了。那天天气十分炎热,陈父端坐在桌前听取部门经理的报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突然身子一歪,连人带椅重重栽在地上。公司顿时乱成一团。陈上满眼血丝、精神萎靡来上班,接到电话,推开人群冲进办公室,一把抱起父亲,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跑去,一边喊“救护车”一边不忘下令:“邱助理,十点钟的部门例会改由你主持。冲姐,等会儿‘丰源’的马经理来签约,你替我招待他。”

过道上挤满了观望的陈氏员工,全都伸长脖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看样子是中风,瞳孔散了,人也不认得。”

“凶多吉少。我爷爷也是中风,救是救过来了,吃喝拉撒全要人伺候,话都说不利索。”

“大事不好,陈董倒下了,公司怎么办,我们怎么办?”稚嫩的小陈总显然还没有成气候,无法独挡一面。

陈上焦急地等着电梯下来,听到背后传来的只言片语,怒火攻心,嘶哑着喉咙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刀锋般凌厉的眼神吓得众人不敢吱声,乖乖回到座位埋头工作,头一次发现原来玩世不恭的小陈总也有这么可怕的时候。

救护车来了,昏迷不醒的陈父很快被送到医院。陈母头发散乱、惊慌失措赶来,听到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时,趴在儿子肩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陈上记忆中从未见过母亲这般的脆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孩一样哄着。医院的走廊整洁、阴暗、狭长,似乎没有尽头,闻着空气里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他头一次有了肩头压着千斤重担的责任感,呼吸跟着变得沉重起来。

陈母坐在走廊边的塑料椅子上垂泪,“听说你太爷爷就是中风走的。表大爷你还记得吗?也是这病,前一刻还在打麻将,毫无预兆,拖了两年…建中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她用手死死按住嘴巴,任由眼泪从指缝间滴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陈上揽着母亲的肩,“妈,没事的,你别瞎担心,这不还有我嘛。就算——”他顿了顿,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声音低沉有力,“你儿子可不是吃软饭的,不会让人随便骑到咱们头上撒野。”

陈母噙着泪看了一眼他,见他神情虽然焦虑,然而处变不惊,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入院的各种手续,沉稳的像一座山,这才惊觉从小靠在怀里撒娇的儿子长大了,危急时刻成了家里的一根顶梁柱。

他走过来说:“妈,你回去把爸的东西收拾一下拿过来,这里有我照应,放心,爸不会有事的。”陈母有了依靠,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心里不那么慌乱了,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幸亏抢救及时,陈父脱离了生命危险。一条命虽然保住了,半边身子却瘫痪了,还要留院观察。医生叹气说,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做好复健工作,情况还是会慢慢好转的,吃饭走路应该不成问题。

第62章

陈父躺在病床上,眼神呆滞,右手一直哆嗦着,喂一口粥撒出来一大半。陈母撩起毛巾一角熟练地擦去他嘴角淌下来的残渍,喂着喂着眼圈又红了。陈上一脸疲惫从公司赶来医院,西装外套都没来得及换,轻声说:“天气这么好,别成天躺在床上,推爸爸出去晒晒太阳。”陈母搁下碗,点了点头。

个子娇小的女特护走来扶陈父下床。陈上一手推开她,掀开被子,双手往上一抬,便把父亲抱了起来,转了个圈,轻轻放到轮椅上,在他耳边低声说:“爸,咱们出去走走。”

上了年纪的女特护在后面慢慢跟着,对陈母笑说:“还是男孩子力气大,抱起人来一点儿都不费劲,换成我们妇道人家,拖都拖不动。”

“这些天多亏了他,医院公司两头跑,不然我一个人怎么熬得过来。”陈母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脸上神情虽然还是有几分惨然,却满怀安慰。

女特护赞许地点头,“年轻人虽然身体好,也别太累了,这孩子,眼瞧着一天比一天瘦,精神头也不好,是不是公司压力太大?”

这方面当然有,但是陈母知道多半还是因为跟唐译的分手,对他打击太大,家里又发生这样大的事,很担心他承受不住垮下来。

陈父能动的左手使劲揪着裤腿,依依呀呀从嘴里吐出几个单字,咧嘴说:“公…司…”陈上伏在他嘴边听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忙说:“爸,你就别操心了,公司有我呢,倒不了,顶多跑掉几宗单子,以后再赚回来就是了。您老啊,安安心心养病,等好了再回公司杀伐决断,给我们这些后辈做个表率!”

陈父眼睛动了动,拽着裤腿的手松了开来。

陈上一边给他按摩僵硬的右腿,一边说:“爸,你劳碌了大半辈子,得空还不赶紧吹吹暖风,晒晒太阳,操心这么些个破事儿干什么。”

陈母走过来,按着丈夫的肩膀笑说:“建中,公司的事有阿上呢,放心。咱们不服老是不行的了,享享清福也好。”

女特护推着病人在花园里散步。陈父脾气不像往常那样暴躁,并没有强行要走路,而是坐在轮椅上安详地闭上眼睛,静静享受户外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

“你爸现在也接受了,脾气好了很多。”大概是年纪大了,不得不认命。陈母叹了口气,转而说:“这一向你睡得怎么样,脸色怎么这么差?”一脸忧虑地看着儿子。

“还不是公司里的事闹的。”陈上的回答漫不经心。他越来越有威严了,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批评起人来一点情面都不留,上次把邱助理都削了一顿,弄的公司里的人都有些怕他,现在连陈母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众人都在背后议论他——

“小陈总转眼变了个人,真可怕。”

“不变不行啊,你看陈董半边身子都瘫了。”

“还有,听说女朋友跟他分手了。”

“那女的咱们也见过,看起来挺好的,怎么这么没良心,陈家一出事就跑。”

“真是祸不单行,多事之秋。”

陈上抬头,见到红色的枫叶和黄色的银杏交相辉映,这才惊觉原来已经是深秋了。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成天奔波忙碌,早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你要多注意休息。”陈母字斟句酌地说,顿了顿欲言又止,“郝伯伯的小女儿上次来看你爸,还问起你呢。赵家的丫头也来过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将来说不定是大明星呢。你得空跟她们道个谢。”陈母现在只想要他赶快走出失恋的阴影,哪管是不是病急乱投医。

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发怒也不生气,淡淡说:“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说。最近形势越来越不好,咱们一个不小心,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得伤筋动骨、损兵折将。”陈家以前是做娱乐业起家的,最近几年涉足饮食业,脚跟还没有站稳,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

陈母也知道金融危机爆发了,华尔街一夜成为废墟,迟早要波及到国内。他刚接手公司不久,就遇上这么一个大风暴,正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情谈情说爱,只得略过不提,叮嘱他不可冒进,还是以稳守为主。

陈上新上任,资金不足,人脉不广,人家也不放他在眼里,做什么都不顺利,银行贷款都批不下来,气得他大骂财务部的经理是饭桶,一干人光拿饷不做事。财务部的欧阳经理委屈的忍不住跟人诉苦,“国家下了这样的指示,银行不肯贷款,我有什么办法?你看看外面,多少破产的,比咱们公司更难熬的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