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又要滑落的眼泪去拿口罩。

程端五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所中学,时值中学生足球联赛,足球队的孩子正在卖力的训练。陆应钦抱着冬天,在看台上择了个视角绝佳的位置。冬天从一出门状态就一直不好,仿佛困倦了,一直在说胡话。支支吾吾声音不大,程端五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大一小坐在看台上看了两个多小时,陆应钦一直在和冬天讲足球,讲AC米兰,讲C罗,讲贝克汉姆,讲许多程端五听不懂的足球比赛规则。冬天听的极其认真,努力撑着不睡,时不时遇上不懂的还会差一两句嘴。

程端五几乎不敢看他,害怕他就这么睡着了。害怕自己的宝贝就这么一睡不醒。她怕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阳光逐渐开始有些燠热,看台后方的大树枝叶茂密遮挡了部分阳光,但皮肤还是会觉得有些微微的刺痛。阳光从树叶罅隙稀稀疏疏漏下来,晃晃悠悠的映在冬天脸上,斑驳一片,他的表情很满足,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微翘。

“妈妈。”一直在和陆应钦说话的孩子突然唤了程端五。

程端五惶恐不及的一怔,紧张的像个孩子,“妈妈在这。”

孩子的声音很微弱,“妈妈,我想吃巧克力豆,你去帮我买好吗?”

程端五点了点头,临行摸了摸冬天柔嫩的小脸蛋,暖暖的,软软的。

她真的没有走开很久,也许五分钟?也许还不到。

等她回来,孩子已经意识都不太清醒了。她走路的声音不小,可是孩子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自顾自的和陆应钦说话。程端五听着那稚嫩的声音,脑海里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她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听他们的对话。他们的声音似远似近,空灵幽寂,程端五觉得十分不真切。

“爸爸,其实我不想吃巧克力豆,我只是想和你说点妈妈不能听的话。”

“好,你说。”

“爸爸,以前妈妈总是说,养我是为了等我长大了孝顺她。但是我可能不能孝顺她了,我要提前去上帝那里享福了。”

陆应钦背对着程端五,但是程端五还是清楚的看到他的背脊颤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带着些沙哑,“傻孩子,别说傻话。不会去见上帝的。不会。”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程端五和陆应钦都最爱说的话。他们是不合格的家长。明明两个人都知道结果,却还是固执的自欺欺人。

冬天不知道有没有听清陆应钦的话,又说:“妈妈现在不在,我可以求爸爸一件事么?”

陆应钦哽了一下:“你说。你说的爸爸都一定会答应。”

“以后,以后妈妈老了。爸爸要替我孝顺妈妈。好吗?”

“好”

程端五站在原处,包装袋里的巧克力豆都被她捏碎了。可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她不想吵到孩子,不想让孩子看到她又在哭。

“爸爸,我困了,我想睡一下。”

“爸爸,肚子疼,要揉”

孩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端五看到陆应钦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意识过来,他们一直在惧怕的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她站在原地怎么都不敢靠近。

只听见陆应钦叫着冬天的名字,连叫三声他都没有应

阳光静好,地球如常的运转着,可是她的宝贝,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程端五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一点一点的变的微弱,仿佛也跟着停掉了。像有人残忍的拿着一把刀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挖去了。她只觉得身体像缺了一个大洞,风一阵一阵的往里灌,可是她却连疼的感觉都没了

良久,她才走上前去。她拍了拍陆应钦的肩,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的抱着孩子,一动不动。程端五蹲下身,凑近了陆应钦怀里的孩子,他的表情很安详,甚至,带着满足的笑意

“给我好吗?”程端五的声音很平静,陆应钦怔了怔,程端五看见他眼底闪过一刹那暗潮。他的表情也是悲恸至极的,但他是男人,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脆弱。他无声的把孩子递给了程端五。程端五颤抖着双手把他接了过来。

在触到孩子的那一刹那,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拿手探了探冬天的鼻息。

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可他看上去明明只是睡着了而已。

程端五觉得一刹那间所有麻痹的痛觉全部恢复,悲伤和心痛像潮水一般袭来,直把她包围,击溃。心间尖锐的疼着,那疼痛的感觉直从心间蔓延至全身。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连呼吸都无能。

好像天啊地啊,一瞬间就坍塌了,所有的一切都排山倒海的袭来,仿佛惊涛骇浪,地裂天崩。程端五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残忍的命运,她无力抗衡,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她绝望的快要死了

程端五一直维持着抱着孩子的姿势,身体僵硬的像个雕像,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蚀骨。她紧紧的收了收手臂,睁着一双没有了神采的大眼睛,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我的好儿子,一点都不疼了,再也不会疼了,好好睡,等醒了就什么都好了,妈妈一定会救你的”

“等咱病好了,也跟这里的哥哥们一样,踢足球,以后妈妈把你送到巴西去学足球,去见冬天想见得那些明星”

“妈妈还指望你考上大学,以后娶个漂亮的姑娘孝顺妈妈”

“听妈妈的话,只准睡一会儿”

程端五抱了许久许久,也说了许多许多话,说的嘴巴都干了,唇角都起泡了孩子依旧没有醒来。他的四肢已经开始逐渐变凉了

明明两个小时以前,她还摸过的,暖暖的,软软的,可是只两个多小时以后

他再也不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的说:“妈妈,我做完作业可以去踢球吗?”;也再也不会偷吃了糖愧疚的要命主动帮程端五做家务;不会叽叽喳喳的和程端五说学校里的事;不会在程端五疲惫的时候懂事的给她捶背;不会在母亲节给她画卡片

她的孩子,没了,死了

程端五满脑子都是养大这孩子的点点滴滴,这没福气的孩子跟着她没有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一天,他又病了

一时间愧疚和悲恸占领了程端五全部的感官,她觉得每呼吸一下,就有如刀在割

陆应钦一直站在程端五身后,孩子是在他怀里去的,他心里的震颤不比程端五小,可是他还是不忍心打扰程端五。他静静的站在她身后,像一道屏障,将她们母子围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这一刻,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过了许久,程端五仍就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里,他唤了几声她都没反应。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陆应钦虽然不忍心,却还是足够清醒,他伸手握住程端五的肩膀,声音干涩喑哑:“端五,先回去好吗?”

程端五仍旧是毫无反应的样子。孩子病着的时候程端五总是哭,可是从孩子没了的那一刻开始,她却奇异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明明是痛极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陆应钦浑身紧绷,他实在不忍看着程端五这样,“端五,别憋坏了,有什么都释放出来,孩子不会希望你这么折腾自己。”

程端五抱着孩子缓缓的站了起来。孩子虽然去了却也不是毫无重量,程端五自孩子生病了整个人急速瘦下去,憔悴不堪,可是她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陆应钦觉得她像个巨人,孩子就是她全部的力量。他不敢开口要她把孩子给他,他怕她真的崩溃。

程端五的视线有些失焦,朦朦的望着足球场,良久才幽幽的对陆应钦说:“谢谢你陪着我的孩子到最后,谢谢你让他在临去之前有个完整的家,谢谢谢谢你”

她撇清一般的感谢让陆应钦的心没来由的有些慌,他眉头微微皱起:“谢我做什么,冬天也是我的孩子”

“不,不是,他不是你希望生下来的,是我一意孤行要生的。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是报应,是我逆天的报应只是只是苦了我的孩子他不该这么受罪的,他这么乖,这么听话,不该这么遭罪”

陆应钦感觉到程端五的异样,立马上前箍住程端五,“端五!你听我说!你做的很好!冬天很爱你!他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荣!你不要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爸爸的责任!你不要怪你自己!”

“不是!!”程端五突然猛地撞开陆应钦,像一头陡然发怒的母兽冲着陆应钦歇斯底里的吼道:“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我不该这么自私!!!我不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是我!!!”

她突然失了控制!发了疯一般冲出了足球场。她抱着孩子,却还是跑的很快,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谁也不知道她要跑到哪里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陆应钦很快就追上了她。他可以理解她的痛不欲生,理解她的无法承受,可是他只是理解,他不能纵容她去伤害自己的身体。

他死死的抓着程端五的手臂,她想甩开,但抱着孩子她无法太大的动作。

“陆应钦!放开我!”

陆应钦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表情严肃,拔高了嗓音几乎是怒吼:“你要抱着孩子去哪?”

程端五被他吼的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毫无意识的低着头看着已经毫无生气的冬天,瞬间肝肠寸断,心里一滴一滴流着血泪,喉间一阵一阵的腥甜,可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这样撕心裂肺的疼让她只觉得一晃一晃。

“是啊,”她自言自语的说:“我能去哪?我哪儿去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陆应钦握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语重心长的劝她:“听话,端五,先跟我回去,别的我们从长计议。”

“回去?回哪里去?”她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空悠悠的望着陆应钦,“妈妈走了,爸爸走了,哥哥走了,冬天走了,全世界只剩我了,回去?回哪里去呢?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了!没了!”

陆应钦看着程端五这样消沉绝望,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敢放手,他怕程端五会跟着孩子去了。

现在在程端五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旁的感情,她已经心如死灰,他害怕她随时会去死。

“听话,端五,听话,全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还有我,还有我”陆应钦说的情真意切,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的想要向一个女人证明自己的感情,可是他再怎么急切的剖白自己,程端五依旧毫无所动,她像个没有生气的疯子,一直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

从匆匆赶过来,到冬天去世。整整四十八天的时间。这四十八天,一切都发生的让人措手不及。仿佛真是一场噩梦。

程端五一直在幻想自己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痴心妄想。

冬天去世整整一个星期,她就持续失眠一个星期。她每天都抱着冬天的骨灰盒,不和任何人交流,封闭着自己。沉溺在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沉默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陆应钦没有打扰她,他怕她出事,每天就在她床榻边铺一张小床守着她。他没有劝她回国,只是给时间让她自己调试。

有时候陆应钦工作上的事打来电话,他也是当着她的面接,一刻都不敢离开她。

儿童节那天,程端五突然像醒了一样,把家里存着的玩具都拿出来,吹了很多气球还剪了彩带把家里装饰的像个美好的童话国度。

陆应钦没有阻止她,而她却在冬天去世以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等六一过了,我就带冬天回国,让冬天和爸爸还有哥哥在一起。他们会替我好好照顾他的。”

陆应钦欣然于程端五竟会主动与他说话,不由喜于言表,激动的连声答应:“好!好!六一过了就回去!”

“今天晚上,可以让我和冬天单独待一待么?就一晚。”

陆应钦狐疑于她的请求,“为什么?”

程端五的双眼空灵的望着陆应钦,无欲无求:“没有为什么,我不会去死,我不会自杀,所以你不必这么害怕的守着我。我的儿子那么勇敢,我不能做让他丢脸的妈妈。”

陆应钦沉默,最终还是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但他还是不放心,就睡在程端五门口,他不准程端五锁门,每十分钟就开门看一次。

可是,即便是这样紧密的守着,程端五却还是出事了。

陆应钦在后半夜也累了,他困倦的睡去,早上四点多就醒了,去开程端五的门,程端五还在睡着。桌上他倒给她喝的开水喝了一半,一切都很正常。陆应钦见她好不容易睡着,便没有去打扰。直到八点多陆应钦才意识到不对劲。他去推程端五,程端五却怎么都没有醒。他猛的把程端五从床上抱起来,被子被他扯掉,一个空空如也的药瓶落地,塑料药瓶落在地上发出乒乓的声音,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米远。

陆应钦抱着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程端五几乎毫无生气,但是陆应钦还能探到她微弱的鼻息,他几乎一秒都没有犹疑,立刻拨打了救护电话

程端五被救了回来,洗胃洗了五十粒安眠药,这个剂量不至于致死,但也绝对是很危险的。

抢救过来的程端五还是一直在昏睡,陆应钦经了教训,再也不敢随便离开她。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狠心。

****

程端五在第二天才醒过来,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陆应钦怒气冲冲的脸。

看着悬挂的输液管,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我没有想自杀。”程端五的声音沙哑晦涩,张嘴第一句就是这样一句解释。

陆应钦听不进她这样无力的解释。五十粒安眠药才是如铁事实的佐证。

“没有要自杀?没有要自杀你就吃五十片安眠药了?!程端五!你跟我说的什么勇敢,什么不让冬天丢脸!那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没有!”程端五痛苦的捂着额头,理智上她自然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她不该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该消极,不该这么绝望。可是那些伤痛那些回忆像蔓藤紧紧的将她缚绑,她逃也逃不开,每一分每一秒都几乎无法呼吸。

失去了冬天,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脏,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她失去了全部的勇气,她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她的生活失去了重心,甚至,她连个可以牵挂的人都没有了

她睡不着,睡着了也不想醒来,她觉得活着好累好累。她想做一个不让孩子丢脸的母亲,可是她一闭上眼全是孩子可爱的笑脸,她太痛苦了,她只是想好好的睡一觉。

她捂着额头,继而手掌下滑,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她开始低低的抽泣、呜咽,像个无助的孩子。晶莹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泻出。

“我没有想过要自杀,我不是想伤害自己我只是睡不着我睡不着”

安眠药是冬天初患病的时候医生见她抑郁失眠才开给她的。一次只开一颗,但她那时候总怕睡着了冬天有什么事,从来没吃过,没想到攒着攒着竟有五十片了。

夜里,陆应钦不在,她抱着冬天的骨灰,想想就心痛,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变成了一把灰,她难受,她不能接受,她强迫自己不想,强迫自己睡着,可是她怎么都睡不着

“我怎么办?活着好累”她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脸,不让陆应钦看见她哭得脱力的丑陋模样:“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第四十六章

从送进医院到程端五醒来,整整26个小时陆应钦都不敢合眼,不敢离开。

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什么。他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早就练成一颗无病无痛的金刚心。可是当他意识到程端五是真的不想活了,他竟是觉得心那样痛,时间那样难熬。

这是报应吧?九年前他狠心的摧毁了她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却疯了一样想把她的一切都找回来。

医生说从她胃里洗出五十颗安眠药。她如此轻贱她的生命。

他心疼。

如她说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陆应钦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说不出。他该说什么呢?爱她?心疼她?会照顾她?

任何一句承诺之于现在的程端五根本就毫无意义。

抢救结束以后,程端五就一直在昏睡。陆应钦一直守在她身旁,看着高高悬挂的吊瓶滴灌不断往程端五身体里输送着透明的液体。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至少,至少她救回来了。可是一转念,惨淡的愁云又积聚在陆应钦的眉宇之间。这次救回来了,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明白就算二十四小时贴身守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可是他没办法,他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她该怎么办。程端五变了,她最大的变化不在外表,不在态度,而是在陆应钦的心里分量。

程端五醒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看着程端五苍白又面无表情的脸孔。陆应钦想起她自杀前的模样,也是这样的表情,楚楚可怜却又故作镇定,他一时心软由了她,她就那么急不可耐的伤害自己。陆应钦越想眉头皱的越紧,心底不由一股无名火。她学会了骗他,学会了凌虐他的心,她把他以前一切折磨的招数都学会了,甚至,更加技高一筹。

她说她不是想自杀,她说她只是睡不着。她的表情是那样无助。可是陆应钦一想到那五十片安眠药就无法释然,那些因此产生的惊疑、害怕无法消磨。

他想用更严重的话骂醒她,可是当她眼泪从指缝流泄出来的时候。陆应钦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她哭着问他:“我怎么办?活着好累”

她哭着问他:“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每一字一句都像针扎在心上一般难受。陆应钦笨拙的不知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有这般心疼过她,这般感同身受的体验她的痛楚。

九年前,她父亲离开了她,两年前,她哥哥离开了她,而现在,是她视若生命的孩子。在她多舛的命运里,他一直扮演的是始作俑者的角色。他没有任何立场可以指责她。

他一时震动,几乎失了魂,抬手轻轻的抓住了她沾着湿泪的手。替她把脸上残余的眼泪拭净。眼神骤然温柔,似一汪活水秋泉。

程端五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尖削的脸上略显突兀,她微微抬眸,一脸怔然的看着陆应钦。

“端五”陆应钦喃喃的喊着程端五的名字。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胆怯了,他害怕说出一切,最后只换来程端五冷漠的不屑。现在的程端五只剩丧子的万分悲痛和厌世的种种绝望。她的心,还装得下陆应钦想给予的爱么?

程端五的眼泪停止了,可是眸光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陆应钦的心,跟着她慢慢复苏的失魂表情牵扯般疼痛。他还是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听着,端五,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给我个机会好吗?”他目光灼灼,热切而深情的看着程端五,眼神中有万分的期盼和笃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让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的上半辈子。”

“端五,我爱你。”

“端五,再给我一次机会。”

程端五木然的坐在机舱里,手无意识的附在舷窗上,许久没有剪过的长长指甲划在舷窗上有刺耳的声音。

飞机还没有起飞,身旁的陆应钦已经疲惫到极致,沉沉的睡去。他似乎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舒展眉宇。他的侧脸一波三折,虽然进入而立,却还是个耀眼又醒目的男人。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风霜,反之,他身上只增加了时间磨砺下的坚毅气质以及让他更显英俊的成熟男人气息。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服软。除了在医院的那次。他仿佛真情流露的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一长串的心迹表白。

可她的心却仿佛麻木了一般,几乎毫无知觉。

对于他款款深情的告白,她的反应可谓冷漠。

“陆应钦,以前你是我的全世界,可是现在,你只是这个世界上极其寻常的一个。你刚才的话,你可以说给十七岁的程端五听吗?那个程端五很想很想听你那样说。”

“可是现在的程端五,已经不需要了,不需要任何同情的或者赎罪的爱”

“陆应钦,我没有机会可以给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程端五的拒绝果断决然,不拖泥带水。她不想再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感情纠葛。亲情、爱情,一切感性的情感她都不需要了。她答应陆应钦好好活下去,她答应陆应钦跟他回国,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现在她是没有根基的浮萍,没有归路。程端五不知道怎么自救,所以只能任由自己沉没坠落在无尽的黑暗里。像是沙漠里迷路的人,干涸、寂杳,只能静静的等待死亡。

陆应钦对于她的回答显然有些失望,他某种一闪而过的苦涩和黯淡程端五都尽收眼底。但他并没有太意外。他变了,若是换做以前,他一定会以极端的方式掠夺,可是现在他学会了尊重,他没有为难程端五,只是淡淡的笑,哑然的说:“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照顾自己,什么都无所谓。端五,在你想好要去哪里之前可以先待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