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现在下结论还早,还是可以继续进行高压氧舱治疗。”

“要经常给病人的全身做按摩,防止肌肉萎缩。”

“一定要注意防止肺部感染,每隔一小时帮他翻一次身。”

“但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通俗地讲,他目前处于浅昏迷边缘。接近于植物人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并不高,而且,肯定需要长期的专业护理和治疗。”

……哪怕专家们的语气再温和婉转,讲出来的也是一个严酷的宣判,司建宇的母亲顿时痛哭失声。司凌云努力保持镇定,送几位医生离开,回来时司母仍倒在沙发上继续哭泣着,她的一个侄女正劝慰着她,“姑妈,医生说的话也不见得准,他们就是喜欢把情况讲严重,把人吓个半死。我的一个邻居,早被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到现在还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

司凌云的心头如同压着巨石,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找不到言辞可以去细细安慰别人,她只能径直走到窗边。司母的侄女显然很不满意她这个没有表情的样子,瞟她一眼,对司母小声嘀咕到:“她还在这里干什么?”

司母倒讲了句公道话,“这段时间她经常过来,帮着处理住院费用、找护工,还联系专家会诊的事情。”

这时一个护工进来说:“老太太,那个女人又来了,非要进来。”

一腔郁积的司母霍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贱人,居然还敢过来。”

她身材粗壮的侄女也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帮腔道:“走,我们出去好好骂她一顿出气。”司凌云回头,米晓岚来探望丈夫又被挡在门外,而且马上面临一场羞辱。她委婉地说:“实在不想让她进来,叫她走就是,不要在医院里闹事。”

司母的侄女横她一眼,“这是我家的事,轮不到别人插嘴。”

她哪有心情理会,冷冷地说:“随便你们,不过大哥还在这里接受治疗,你们弄得动静太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的警告多少提醒了司母,她缓缓坐下,但那个侄女却显得义愤填膺,不肯干休,“姑妈,你别管,我去撵她走。”

争吵从门外隐约传来,司凌云强迫自己将视线扫落到病床上。

司建宇面色苍白,毫无知觉地躺着,他的颈部气管切开插管,靠呼吸机维持呼吸。不管她来多少次医院,眼前这个场景,回回都让她不忍多看,眼睛如同被强光照射一般有灼痛感。

跟每一次一样,她无法坚持细看下去,只能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天色阴沉,大团大团的雪花舞得仿佛无边无际,视线所到之处,迷茫一片。所有曾经看见雪花会惊喜欢呼的本地人都陷入了麻木之中,再无任何喜悦,并开始预测如此恶劣的天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司凌云站在暖气过分充足的单人病房内,仍能感觉到那份严寒。

“你跟你爸爸说,医院的费用要交了。”司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她点点头,“我明天叫会计送支票过来。”

“我侄女说她认识一个老中医,擅长治各种疑难杂症,我需要司机去接他过来。”

“我会安排司机跟您联系。”

“建宇以前的那个秘书王小姐,我已经跟她说了,让她辞掉工作过来帮着照顾建宇,由顶峰按原来的待遇给她发薪水。”

司母所说的一个通知接着另一个通知,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到最后一条,司凌云觉得简直荒谬可笑,可是她无心与这个老太太理论什么,只简短地说:“人事不归我负责,你跟爸爸商量吧。”

司母的侄女进来,得意洋洋地汇报战果,“我把那个女人骂跑了。她居然还放狠话,说以后再也不让你见孙子了,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

她不想再待下去,拿起了包,“我还要回公司开会,先走一步。”司凌云顶着雪花走到停车场,却发现米晓岚并没有走,正站在她的红色甲壳虫边。

“大嫂,有什么事?”

米晓岚穿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肩头已经披了薄薄一层积雪,一双美目略微红肿紧盯着她,没有一丝温度:“你倒还叫我大嫂,刚才可是躲在里面听热闹听得很开心吧。”

“难道大嫂喜欢我在场目睹所有尴尬场面?”

米晓岚语塞,司凌云取车钥匙按遥控,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只听米晓岚气急败坏地叫嚷出来:“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逼得我也去寻死才会称心吗?”

司凌云摇头,“别拿这话来威胁我,你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明明早就知道你大哥有焦虑症,这种病的表现就是狂躁和抑郁情绪交替出现;你心里也清楚,是他爸爸丝毫不念父子之情,把他赶出公司,才把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要把一切责任推到我头上去?就因为我给轶则写过情书?宣扬我结婚前的事了,我有什么罪?”说到后来,米晓岚已经声嘶力竭。

“大嫂,我一直想请问一下,你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那些情书保存下来,并且时时翻看。回忆一段没结果的爱情,意淫一个得不到的男人真的这么有趣吗?”

“这关你什么事,谁心里没有一点秘密?”

“有秘密没关系,保守不好就只好承担后果了。”

“你凭什么来审判我?”

“留着这个劲头跟你婆婆去理论吧,”司凌云并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没权力审判你,大嫂,可是也不要指望我安慰你。”

她坐进车内,还没有来得及系上安全带,米晓岚一把拉开车门,弯下腰来,换了一个恳求的语气,“请你告诉我,建宇……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隔的距离很近,米晓岚没有化妆的面孔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削,两颊凹陷进去,头发上挂着细碎雪花,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到底不忍心,“大嫂,对不起,我进去探视大哥是有条件的,他母亲要求我不许跟任何人透露他的情况。我只能告诉你,他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情况……还算稳定。别的就不要问我了,你们的家事,我也无意过问,请照顾好冬冬。再见。”

米晓岚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市中心医院灰色的住院部大楼都陆续消失在后视镜里。可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和灰败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依旧挥之不散地纠缠着司凌云,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打着转,比车窗外纷飞的飘雪还要来得零乱,让她无法摆脱。

她回公司后,先去财务部,吩咐汪经理给医院开支票送过去,然而汪经理迟疑着,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她皱眉,“怎么了?”

汪经理被留用的唯一理由是司霄汉不想在这个多事之秋让顶峰的财务状况被泄露出去,他也清楚这一点,比以前更谨小、慎微,小眼睛在镜片后紧张地闪烁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声地说:“司小姐,账上已经没有多少现金了,不要说开支票给医院,明天给员工发薪水都有困难。董事长已经吩咐,停止支付一切费用。”

她知道公司资金紧张,可是没料到已经到了现金接近枯竭的程度。医院那边每天的开销高得惊人,根本不可能停掉。她只能点点头,看看时间,马上上楼去会议室。

两个建筑设计师打来电话,他们因为下雪堵在路上,要稍迟一点过来。会议室内除了司霄汉、周绍德以外,还坐了一个在司凌云预计以外的人:周绍德的儿子周志超,他穿着与隆冬季节完全不符的米白色薄西装外套,一条印着卡通熊的绿色领带打得松松的,粉红色纹条衬衫解开了一粒纽扣,下面配一条暗绿与咖啡夹杂的格子长裤,整个人看上去花哨无比,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正在无聊地东张西望,看到她进来,脸上顿时现出狡黠的表情。

司凌云刚与他们打招呼坐下,傅轶则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她惊讶地发现,跟着他身后的竟是她上午才跟父亲提到的李元中。她与父亲互看一眼,发现司霄汉眉头紧皱,显然也十分意外。

傅轶则若无其事地做着介绍,“司董事长,周总,这位李元中先生是丰华集团新上任的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主管商业地产开发,以后代表我负责跟进同仁里项目。”

连周绍德也吃惊了,“老司,这是怎么回事?”

司凌云不得不说:“能否请傅总解释一下这中间的关系。”

“同仁里项目中断时间太长,作为投资方,我们觉得有必要引进专业人士直接参与项目的运作。”

“以丰华集团副总的身份,代表纪元投资公司参与顶峰房地产项目的运作,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安排。傅总,我必须提醒你,合作协议里明确规定,不经我方同意,你们这一方是无权向任何人转让项目股份和相关权益的。”

“司小姐起草的协议,我当然看得很仔细。不,我没做任何违背协议的转让,只不过丰华的王丰先生名下也有一个投资公司,刚与鄙公司结成战略合作关系,交叉持有了部分股份。我们一致同意由李元中跟进项目,我公司律师已经准备好了相关法律文件,欢迎司小姐对这顶安排提出合理的质疑。”

司霄汉煞费苦心引进周绍德,就是为了将丰华拒之门外,但傅轶则居然用这个方法让丰华轻而易举便介入了同仁里项目,对司霄汉的打击可想而知。司凌云的心重重一沉,她不用再看父亲,也知道他的脸色必然不好看。

一片死寂中,周绍德打个哈哈,“老司,你真没说错,丰华的王总和徐总对同仁里项目确实相当看好啊。正好我对同仁里广场的设计有一些新的设想,资金充足的情况下,这里完全可以建成中部地区的地标建筑。”

傅轶则彬彬有礼地说:“李总留下来开会,我马上赶去机场出差,各位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司凌云赶了出去,“傅总,请留步。”

傅轶则转身,“司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隔着空而长的走廊,他声音清冷,神态淡漠,将距离划得清楚明白,然而司凌云不得不追问:“轶则,你明知道我父亲的立场还这么做,就为了让我后悔吗?”

“你居然会对一个分了手的男人问出这么具有感情色彩的问题,真让人意外。我给你一个正式回答:生意就是生意。说到后悔,”傅轶则嘲弄地抬下巴示意一下会议室方向,“我什么也不用做,里面那个穿得像鹦鹉的小丑,就足够让你开始后悔了。”

司凌云咽下这个羞辱,保持着镇定,“既然如此,我这边只有一个疑问。今天的晚报登出了一篇关于顶峰的报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是李元中向记者提供了消息。就算你们跟丰华的合作从法律来讲是成立的,但是李元中身份特殊,曾经在顶峰工作多年,突然加入丰华,又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向晚报提供顶峰的负面消息,我们完全有理由拒绝这个间接的合作关系。”

“那篇报道我看了,也问过李元中,他的解释是晚报记者上个月就采访了他,当时他还没有加入丰华集团。不管是我还是丰华的老板,都没必要指使他用这种方法打击顶峰。”

“但是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了,这种解释没多大意思。如果傅总还想继续让李元中跟进项目,请他先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再说。”

傅轶则盯着她,突然笑了,“没问题,我会让他找记者收回他讲的那些话——你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吧。”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反而无话可说了。

“容我恭维你一句,司小姐,你脑筋动得真快,而且比以前更会讲条件了。照这样进步下去,你会是一个让很多人头痛的对手。”

她盯着他嘴角那条她熟悉的纹路,“已经逼到签城下之盟的地步,哪里还有条件可讲?请问傅总,还有别的惊喜给我吗?”

傅轶则收敛了笑意,“全看你期待什么,害怕什么。这个世界有一条魔鬼定律,害怕的东西总会比期待的来得更快。”

他声音平和如故,可是话里透出的森然寒意让她背后一凉。

“我没有打搅你们叙旧吧。”周志超走了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阴阳怪气地说。

傅轶则的视线带着嘲弄从他身上划过,眉毛一扬,“完全没有。我跟司小姐讨论一桩不算愉快的公事,不过好在司小姐通情达理,跟我达成了谅解。”他抬腕看看手表,“现在我真得赶去机场了,两位失陪。”

傅轶则进了电梯,司凌云正要回会议室,周志超却拦住了她,“别走啊,我们聊一会儿。里头多乏味没劲。”

司凌云哪有心情理会他,烦躁地说:“那你干吗要来开会。”

他打个哈欠,“这种沉闷的工作会议完全是浪费生命。不过,我要不来,我爸就要停我的信用卡了,没办法。”

“所以你特意穿的这么闹哄哄地过来。”

他哈哈大笑,“我是存心穿成这样气我家老头,顺带也让你爸爸见识一下。”

“我已经明确跟你父亲讲了,我对你没兴趣。他参与合作开发同仁里项目,做的是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至于要把你推销给我,”司凌云冷冷地说,“投资这么点钱可远远不够。你可以不必再为这事来烦我了,现在请让开,我还有工作要做。”

周志超根本不动。只耸一耸肩,“可惜我家老头并没被你说服。另外,你爸爸可不是你这么想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这件事很简单。项目合作是一回事,你爸爸各方面缺钱缺的厉害就是另一回事了。知道我今天开什么车过来的吗?宾利。牌照尾数777,听着耳熟吧。你爸爸的座驾,卖给我家了。我爸爸刚给他开了支票。”

司凌云一下怔住,他显然满意这个效果,故意压低声音,“放心,我是不会讲出去的,不过我决定不嫌这车老气横秋,最近就开它了。外面人看到,肯定会认为你爸爸出手阔绰,相中女婿,马上给了大手笔见面礼,不会伤及他的脸面的。”

司凌云气的哆哆嗦嗦,“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周志超再度哈哈大笑,故作潇洒地向她挥手行了一个礼,“我还真想滚出去逍遥快活呢,不过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这会儿可是你爸爸的座上宾,好好招待我吧,司小姐。”

司凌云等周志超走进会议室,才颓然靠到墙上,用手指使劲按住左边太阳穴那里激烈跳动的血管,试图止住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可是却完全无济于事。这时建筑设计院的两个设计师赶了过来,她强自镇定下来,请他们进去就座。眼见司霄汉铁青着脸只顾抽烟,完全无心尽地主之谊主持会议,司凌云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开会,迅速进入会议的主题,请设计师介绍设计方案的修改计划。

除了周绍德以外所有人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司霄汉一只接一只地抽着烟,烟雾将他笼罩的完全看不清表情;李元中眼神飘忽,一直保持沉默,并不发表任何意见。最游离在外的当属周志超,他从头到尾都百无聊赖,一时打哈欠,一时摆弄手机,不停变换着坐姿,显然很不习惯这样一本正经地开会。

司凌云同样无法将注意力放在会议上。

她当然清楚顶峰现金短缺,财务困难。巨野股票复牌之后,股价跟她预计一样,一路急跌,几个交易日下来,基本上打回原形,顶峰当初通过二级市场买入的那部分股票已经蒸发了大半市值;房地产公司出台的降价措施招来各方猜测与媒体调查,却没能如愿收回多少资金;银行方面完全断绝了提供贷款的可能性;土地储备中心接连发函追讨积欠的土地出让金;各路供应商频繁出没于顶峰大厦,并且有越来越没有耐心的趋势……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看上去仍然保持乐观的司霄汉已经困难到了卖车套现的地步。而傅轶则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无异于雪上加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更加难以预料——想到这里,她脑海中盘桓的全是傅轶则的那句话:害怕的东西总会比期待的来得更快。

她还能期待什么?

转眼接近农历新年,顶峰集团内没有任何节日气氛,所有员工都人心惶惶,谣言再度四起。司凌云完全清楚这种状况,不过她只能视而不见,保持一个表面的不动声色。

各种公事之中,最让她揪心的还是丰华曲线参与同仁里开发项目后发生的事情。她问司霄汉,“董事长,老周以前根本没做过商业地产开发,为什么现在坚持对设计做这么大的修改?”

“门外汉第一次接触新领域都是这样的,当年我做第一个住宅项目,恨不得自己动手参与设计房型。他说他来承担修改房屋的费用。”

“修改费用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他答应注入的资金迟迟不到位,我们可没有时间陪他玩。”

“他现在是重要出资人,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放心,我会催他快点定下来的。”

她点点头,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我让人事部制定的裁员计划,您看一下。”

司霄汉看的眉头紧锁。“这样大幅度的裁员计划,最好留到春节以后执行。”

“董事长,我的意见是快刀斩乱麻,马上执行。不然我们会面临更严重的资金问题。”

“这个时候裁员,会让外界对顶峰猜测议论更多。”

“上次薪水拖了三天才发下去,各种抱怨流言已经满天飞了。关键是李元中收回了他讲的那些话。晚报社方面已经口头道歉,并承诺会处理那两个记者,我们这边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公开的报道出来,这就足够了。”

司霄汉余怒未消,“不行,一定要开除那两个记者。”

“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逼得那么狠。”

“这你就想错了,不这样做,根本就没法警告其他记者。”

“关键还是得尽快恢复顶峰的正常运营,不然总会有题材被记者注意到。”

“等开年之后,市场应该会慢慢回暖,我们只需要坚持过这一段时间就行。”他再看一眼那个裁员方案,“你让人事部门执行吧,注意尽量处理的低调一点。”

裁员本来就是敏感问题,怎么可能低调进行?不过司凌云并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她原本预料会有一场据理力争,却发现司霄汉没有以前那样固执己见,一言既出便不容任何质疑反对,倒是她越来越强硬,对什么都不肯让步。意识到这个变化,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点点头,正要出去,司霄汉叫住了她,“小云——”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你试着跟傅轶则沟通一下。”

尽管司霄汉的态度放的前所未有的低,她还是苦笑了,“我早试过了,他不接听我的电话,他的秘书声称他很忙,不是出差,就是在开会。董事长,不要以为你女儿有那么大魅力,可以为了公司利益左右逢源同时搞定一切。”

司霄汉默然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司凌云马上召集各部门经理开会,让他们分头报上名单,在正式公布之前安抚好大家的情绪。忙完这一切后,她坐下想休息片刻,但毕竟静不下心来,考虑再三,她拿起手机给高翔打了电话。“高总,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见面谈点事情。”

她已经做好了接受婉拒的准备,然而高翔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太巧了,凌云,我私人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正准备找你出来坐坐。”

让凌云意外的是,高翔约她见面的地方叫绿门咖啡馆,位于华清街,马路对面就是发出那篇对顶峰极其不利报道的晚报社大楼。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细碎小雪,气温极低。夜色之下的绿门咖啡馆并不起眼,外墙上没有挂任何装饰性的花哨灯箱,两扇对开的玻璃门漆成绿色格子状,大概是应和咖啡馆的名称。

她踩着积雪走进生意清淡的店内,只见里面宽敞有余,灯光恰到好处,既不明亮晃眼,也不昏暗暧昧。临街一排落地玻璃窗上悬着浅色窗帘,桌子上面铺着绿格子桌布,小小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支玫瑰花,店堂内随处摆放着阔叶盆栽植物,播放着节奏轻柔的钢琴曲,装修并不算精致,还略微显出了简单陈旧,看样子开了有些年头,可是没有连锁咖啡馆那样时时处处精心玩情调的感觉,也不走小众咖啡馆刻意的文艺路线,家常风中透着平和恬淡,颇让人舒心。

她一眼看见高翔已经提前等在那里,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脱下大衣坐下。服务生马上给她端来了咖啡和一碟精致的蓝莓曲奇,一份戚风蛋糕卷,闻着香气扑鼻。

“上次在我办公室,我说过要请你喝本地最好的现煮咖啡,就在这里。曲奇也是店内现烤的,你尝尝,味道很不错。”

“高总太有心了,谢谢。”

“你哥哥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还好,”司凌云谨慎地说,“还在康复治疗当中。谢谢高总的关心。”

“太客气了。我本来想去看望他,又怕打扰到他,实在不好意思。”

司凌云无心跟他闲聊,微微一笑,“我大哥目前确实不方便会客,高总的盛情我心领了,代他说声谢谢。请问高总提到的是什么事?”

“晚报元旦过后登的关于顶峰的报道我看过了。”

“那是一篇不实报道,我们已经向报社方面发了律师函,他们应该会向顶峰做出正式道歉,并处理写报道的记者。我们保证会尽量消除不良影响,不影响同仁里项目的进行。”

他摆摆手,“别误会,凌云,我只是股东之一,公司的事交给轶则全权处理,我不会过问,我说过这次找你是为了私事。”

司凌云疑惑地看着他,“高总请讲。”

“这篇报道是两个记者写的,其中一个是我朋友。现在面临报社领导巨大的压力,据说会受到开除的处分。我想出面讨一个人情。”

她看一眼马路对面的晚报社,“高总的朋友是李世轩还是王灿?”

“王灿。”高翔坦然回答,“当然,也请一并放过李世轩,他经常在这间店里喝咖啡,我们也算点头之交。”

司凌云早已经看过两个记者的背景资料,知道王灿是一个年轻的女记者,还隐约记得跟她有一面之交。她并不再多问什么,“记者写报道也是职业行为,高总既然开了口,我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个忙。明天我会劝劝我父亲,只要求报社刊登澄清公告、道歉声明,不再要求报社开除记者。不过,我父亲这人比较固执,对这个报道也很生气。就算我去求情,他肯让一步,大概一样会要求记者当面跟他道歉,并保证不再随便乱写顶峰的负面报道。”

高翔微微一笑,“就顶峰的立场来说,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不过,我来找你求情,并没有征求王灿的同意,所以还真不敢随口拍胸代她答应下来。我会去问问她的意思,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凌云,我欠你一个情。”

“小事情,没什么。”司凌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拈了一块蓝莓曲奇放进嘴里,“高总推荐得不错,咖啡的味道确实地道,曲奇也很好吃。”

“是啊,我在这家店喝了很多年咖啡,跟前后两任老板都是朋友,很喜欢这个地方。”

“高总,其实我今天找你,有一点不情之情。”

“是不是为了同仁里项目的事。”

被他一语说中,司凌云只得点头,“高总,我也不必瞒你,目前顶峰面临很多压力,新引进的出资方周总对于项目设计一再提出修改意见,严重影响了项目的启动。三方之中,至少有两方需要达成共识,把方案尽快定下来,资金尽快到位,才符合大家的利益。”

“你应该直接跟负责这个项目的李元中直接沟通。”

“我跟李总谈过,他态度十分模糊。显然,他接到的指示就是观望。”

“那么你跟轶则谈过你的想法没有?”

司凌云尴尬地摇摇头,“傅总很忙,没时间跟我谈。我也并不想打扰高总,可是情况紧急,拖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只想请高总帮忙转达一下,请傅总重新考虑一下他的立场。”

“对不起,凌云,这件事恐怕我没法帮你。我们几个股东早就达成共识,将公司具体运营交给轶则全权处理,我完全信任他的判断能力,不会干涉他的立场。”

她本来也没抱多少指望,只是想尽力争取而已,却完全没想到看似温和的高翔会如此直接地回绝,苦笑一下,“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麻烦高总,傅总他……并不想见我。”

“接到未婚妻一个简单的电话说分手,我认为他完全有权利生气。”

她顿时哑然,看着高翔,他神情平静地说:“他接你那个电话时,我正好在旁边。”

她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涩然挣扎出一点笑意,“说得也是,高总,当我没提这个要求。谢谢你的咖啡,我先走一步。”

“等一下,凌云。”高翔摸摸鼻子,咳嗽一下,“如果他现在就在外面,你会责怪我多事吗?”

“高总说得我也太幼稚了。”

她看看高翔的表情,马上发现他并不是随口调侃而已。她顺他视线看向落地窗外,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颀长的男人,穿着深色长风衣,身影斜斜地投射在背后的雪地上,面孔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