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言点点头,学着当年的他说,“一会我还是想去看看。”

赵红苗脸上带着担忧,但还是说,“好,你不去看看,也不会安心的。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一会孩子不哭了,两个哥哥懂事地过来带着妹妹玩。赵红苗忽然想起来,“哎呀,我面汤都要煮干了。”

她急急忙忙进厨房里,揭开锅盖往汤里放面条,又打了几个鸡蛋,她嘀咕说,“好像没放盐……”

她舀了一勺盐要加,忽然被人拦住,她一瞧,说,“这盐不够?”

沈无言说:“你放过盐了,再加就咸了。”

赵红苗笑笑,“你怎么知道?刚才偷看我了?”

沈无言一笑,他惦记了一百年的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把盐勺放下,握起妻子的手,这双手有些粗糙,这是常年劳累的手,还有些凉,“这些年辛苦你了。”

赵红苗觉得丈夫今天不对劲,怎么怪怪的,“每个女人不都是这么忙一辈子的,你还总会帮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是这个……”沈无言哽声,以前的辛苦,两人一起扛,可往后的辛苦,却要妻子一个人扛了。目睹了历史的他知道,今后妻子要带着三个孩子躲避三十年之久的战争,更苦、更难。而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与其说早早死去,不如说是早早脱离了苦海,不用历经那几十年的痛苦。

可他不忍心,也不甘心。

他想留下来,陪着妻子,或许,他可以不死的。

这不是……可以改变的事吗?

在巷子里等着的薛起微微抬眼,往沈家门口看去,神色微凝。

柚子看了看薛起给她的时间表,说,“老鬼快出门了。”

“他不会出来了。”薛起说,“老鬼还是没有敌过心魔,要被心魔吞噬了。”

柚子问,“什么心魔?”

“每个人都有心魔,但大多数人可以操控它,操控住了,就是好人,操控不住,就变成了恶人。鬼也同理,老鬼做了那么久的好人,是因为本性善良,也因为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欲望。而现在他回到了自己死前的一刻,知道可以改变这一切,心魔会在他强烈的欲望下,瞬间吞噬他。”

柚子略一想,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老鬼他想改变历史,不想死?”

“是。”

“那会有什么结果?”

“会被抓进地府,取消转生资格,投入底层地狱。”薛起说,“最重要的,是会把我们也困在这里,因为我们是一起来的,走也要一起走。他如果不走,那我们也走不了。”

此时离沈无言离开家只剩十分钟,但他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如薛起所料,沈无言确实正被心魔缠住,他不想走,也不能走。

他走了,妻子得多难受。她伏在他的尸体上痛哭的模样他还记得,她带着孩子们流离在战火中的凄苦他也记得。

无数个日夜,哄睡孩子后的妻子偷偷哭泣着,叫着他的名字。

如果,如果他不死就好了。

起码一家人都在一起。

沈无言紧抓着妻子的手,不走,不走了。

“老鬼,还有五分钟。”

听见柚子的声音,沈无言愣了愣。

赵红苗觉得丈夫真的很奇怪,她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沈无言的额头渗出了汗,他低声对妻子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说你做的饭菜不够盐,放多了盐,无论你做成怎么样,我都会好好地吃。以后你还要给我缝大衣,好不好?”

赵红苗笑笑,“怎么突然胡说呢,你要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跟以前一样,以后也一样。”

“一样……一样。”

沈无言低声念着,耳边又传来柚子的声音,“还有一分钟!老鬼快出来!”

“不……”

已经被心魔吞噬的沈无言开始觉得痛苦,他大滴大滴地落泪,哽声,“不……”

眼前人模糊了,厨房也变得扭曲,客厅里的孩子也不见了。

老鬼觉得很痛苦,他大哭起来,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能走。”

柚子已经出现在他身边,说,“老鬼,我知道你很痛苦,可这些已经是历史,每个人都有了自己既定的命途,你改变不了的。”

“凭什么……”老鬼嘶哑着声音说,“我不能走……我可以改变这些。”

“老鬼!”连柚子都能感觉得出他身上的暴..戾气息,这不是老鬼,她抓住他的肩头一晃,“别让心魔吞噬你!老鬼!”

她突然觉得手被什么灼烧着,薛起忽然出现,将她带离老鬼身边,低声,“他的执念太深,被心魔吞噬了。”

柚子愣神,看着浑身散发戾气的老鬼,忽然觉得害了他,如果不回来,他还能去转生,现在却好像连转生的机会都失去了。

“我要留下来……我不能让他们受苦……”老鬼低声念着,身上的戾气已经将整个房子,甚至是整个时空都扭曲了。

柚子有点喘不过气来,眼见老鬼要变身厉鬼模样,她心中不忍,“老鬼……”

可这一唤,就被心魔发现了。心魔冷冷笑着,笑得阴森乖戾。柚子拧眉,“老鬼你快醒过来!!!你太太不会希望你百年之后无法转生,下地狱的!”

老鬼听见柚子的声音,动了动脑袋,心魔瞪着赤红双目,猛地朝柚子扑去。

薛起眉峰一冷,瞬间将那心魔拦下。

心魔似乎没料到有人能拦自己,在几人身边萦绕数圈后,阴冷地笑着,往天上冲去,刺入云中。

那白云在刹那间变成了黑色,在天上盘旋,似在凝聚天雷。

“它在做什么?”柚子抬头问。

薛起说,“心魔察觉到我们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准备把我们困在这里。”

“心魔是个大boss吗?”

“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心魔,在这个时代更加是。”

“老鬼会死吗?”

“得把魔除了,剩下的,就看他的觉悟了。”

柚子偏头看他,戳了戳他的脸,“祖宗你一点也不慌,你不慌,我也就不慌了。”

薛起笑了起来,“孺子可教。”他说,“小胖,你喜欢毛球吗?”

“嗯?”

她忽然感觉到,薛起的身体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在心魔狂呼寒风的地面,挨着他却很暖。

柚子看着他,突然看见他头上多了两只耳朵,毛茸茸的三角形,简直看痴了柚子。

可眨眼之际,他已经完全化形。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却又跟一般狐狸的脸不同,更神圣,更肃穆。它的体型巨大,柚子几乎无法将它全部囊括在眼里。

狐狸周身的毛发白如银丝,目色威仪,宛若神兽。

它站在柚子一侧,柚子甚至没有它的脚掌高,瞬间觉得自己小如粟米。

这就是……薛起?

也太高了吧。

完蛋,以后都不能摸到他的狐狸耳朵了!

几乎就在薛起化形的一刻,天色轰隆,似有天雷落下。

那心魔化作毒..蛇飓风,朝他俯身冲来。白狐双眸峻冷,心魔飞蹿,想要缠住它的脖子,但白狐的动作远比它快,张口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咬就咬住了它的七寸位置。

心魔有些惊慌,急忙幻化离形,又变恶龙,身躯远比蛇更庞大。

白狐跳上云层,利爪撕扯,恶龙转身就逃,白狐紧追,再一次追上将它拍散。

心魔知道碰见了对手,不再恋战,继续冲击这时空隧道,想把他们都埋葬在这。

白狐眉眼更冷,瞬间幻化到它面前,咬住那团乌云。

黑气顿时外泄,心魔死死挣扎,奈何在他面前毫无作用。

地面距离天上太远,柚子什么都看不见。

只知道地上狂风不断,飞沙刺眼。但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看,生怕一不小心天下掉下个毛球。

一会天空慢慢平静下来,一团白影从天俯冲,速度之快几乎有火星撞地球的气势。

那白影冲到她面前,瞬间静止,迎来的风之大,扑得柚子的长发飞起。

这是一张兽脸,是狐狸,却远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只狐狸都更加庄严神圣。

柚子缓缓伸手,落在它的下颚,手距离它锋利的牙齿只有一寸远。

但柚子不怕。

因为这只狐狸,是薛起。

是她,喜欢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卷故事的时候还没联想到阿港废青的事,可这几天愈演愈烈,越写越气,越对比越觉得不可思议。

看看当年被蛊惑所谓求民主的叙利亚,再看看战后的叙利亚。

真的不可怕吗?

没有国,哪来的家!

初心

第三十一章 初心

手掌上的温度是真实的, 柚子不是在做梦。

她的帅祖宗,变成了一只狐狸。

手上触感一变,薛起已经变回人形, 柚子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依旧温暖,她立刻收回手。

薛起张开手掌, 把手上的那缕魂魄扔了出去。

“老鬼?”柚子屏住呼吸, 害怕那魂魄直接烟消云散, 再也不能变成老鬼。

等了许久, 那魂魄叹出幽幽一声, 终于开始慢慢变回人形。

薛起说,“老鬼的心, 最后还是选择了善良。只是这么一闹, 转生评估表上又要降级了。”

“下辈子还会成人吗?”

“应该不至于入畜生道。”

柚子想, 如果刚才薛起没有阻拦住,让老鬼的心魔破坏了这个时空, 那老鬼可能会直接被取消转生资格了。

老鬼慢慢化形,他看着四周, 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了?”他回过神来,惊慌起来,“出门的时间到了!”

他记得自己已经跟妻子道别了。

他回头看着沈家,三个孩子还在屋里,他的妻子拿着他的帽子, 送“他”到门口,说,“早点回来。”

“好。”当年的他接过帽子说道。

可老鬼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无言”已经要走,老鬼念头一动,跑了过去又附在“沈无言”身上。

随后转身,又看向妻子。

赵红苗脸上带着微微笑意,问,“是不是落下什么了?”

是,他落下了,落下了妻子,和这三个孩子,和这个家。

当年的他终究放心不下他的学生们,也终于不想再做鸵鸟教授,所以他出门了,决定跟学生们一起,抗议那个不作为的北洋政府。

他伸手抱住妻子,从未这样地紧紧抱过她。

赵红苗愣了愣,脸上绯红,“别让邻居们看见。”

“你要照顾好自己。”老鬼缓缓松手,在心里对她念了一声“愿你安好”,终于决然转身,奔向那条已经定下的死路。

赵红苗还站在那看着丈夫的背影,直到影像完全模糊,柚子才收回视线。

结果早已知道,但过程仍旧让人难过。

目睹着一切的裘飞全程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真实到让他觉得这是在做梦。

老鬼沉默许久,收了眼里的泪,说,“我可以回去了,谢谢薛先生,谢谢柚子。”

薛起看了一眼天上,说,“那只蠢狼还没有过来。”

陈近西只要消失得太久,他就会觉得他又在做什么蠢事。

外面传来喧闹声,虽然人多,但喊的口号整齐又响亮,只是离得略远,听不太清楚。

柚子说,“五四开始了。”

裘飞小心问道,“我能不能去看看?”

柚子看向薛起,薛起说,“让小屁孩接受一下爱国教育也好,去吧。”

“谢谢大神!”

裘飞飞快往街道那跑,头一次见这种大场面,他还有点雀跃。

等回去了,他再也不羡慕谁谁又在国内旅游了,谁谁又去国外旅游了,他这种三日游,才是真厉害!

裘飞兴奋地跑到街上,果然看见如流水的学生队伍走过。

他们举着小旗高喊口号,每个人都神情凝重。

裘飞想到昨天看的报纸了,原本没怎么记在脑子里的文字,突然就被学生们的声音给带了出来。

这时有人抱着一垒的纸过来,在学生中宣传散发。

到了裘飞面前时,学生也给他塞了一张。裘飞一看,《北京学界全体宣言》。

“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

……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明明是纸上字,但耳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念着那些文字,有血有肉。

他不笑了,笑不出来,甚至奇怪为什么他刚才会笑得出来。

他怎么有脸笑。

突然他在学生队伍中,看见了昨天让自己去帮忙的学生们,正举着他做的横幅,高喊口号。那些大字标语刺眼,像在召唤他。

他跟着学生们走,转上北池子大街,沿故宫东墙一路南下,抵达了天..安门。十几所学校的学生齐聚在这,陆续汇集了三千余人。

那各色旗帜与标语,烙进裘飞眼里,看得他迷茫又热血。

北洋政府步兵总领和警察总监都已经闻讯赶来,带领军警想要驱散他们,可学生怎么会听,又往东交民巷进发。

东交民巷多外国使馆,但有大批外国巡捕和军警,学生示威不成,终于愤怒地朝曹汝霖家中走去。

这时军警已经在驱散学生,但无人听劝离开。

两者开始爆发冲突,裘飞夹在队伍中间,看见了沈无言。

他看见沈无言抓住一个军警的手,可那军警用力一甩,就把他给放倒了。

裘飞的视线转眼被挡住。

“你们凭什么抢我们东西!”

警棍挥舞着,学生们在守护旗帜,裘飞站在那,看着混乱的局面,还有拼死守护旗子的那些人,他们大不了他几岁吧,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怕?

那些人的腰上,还有枪,他们也不怕吗?

旗帜被撕扯着,被摔到地上,无数的脚在上面踩踏。

局面太混乱了,可是没有人退步。

裘飞看着地上的旗帜,终于忍不住,快步走了过去,拨开那些气势汹汹的军..警,把旗子捡了起来。

“踩什么!我去你妈的!!!”

局面似乎更加混乱了,军..警根本没料到学生根本不怕,渐渐的已经镇压不了。

“你不能这样!住手!住手!”爬起来的沈无言又一次上前,去拽那持着警..棍..殴..打学生的军警,想要把他拉开。

可军..警的力气比他一个弱书生大多了,胳膊一甩,就将他甩开。

沈无言往后跌撞,一个趔趄就摔倒了,看得军..警嘲讽冷笑,“就你这副身骨,还敢过来,快滚,别挡着我们抓人。”

沈无言又站了起来,又气又急,“抓人就抓人,不要动警棍!”

“不动警棍怎么抓人,那些学生也是会咬人的。”军..警又从腰里拔..枪出来,说,“要是他们再敢反抗,我们就直接上枪!”

沈无言脸色一变,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说,“你们怎么可以对学生动枪,谁给你们的权力?学生集会是为了这个国家,你们怎么敢这么做!”

军..警冷笑,“为国家?那我还为自己呢,我不抓你们,谁给我饭吃!”

沈无言气得手抖,可还是没松开他拿枪的手。

军..警平时霸道惯了,还没见过有平民敢跟自己较劲的,当即动起手来。

两人推攘着打进巷子里,而主街道的学生还在继续向前,哪怕军..警不断在警告他们,也没有拦住他们前往赵家楼的步伐。

沈无言人长得高,可到底是个弱书生,那军..警手上又有警棍,抡起棍子朝他砸了几下,砸得沈无言快晕死过去。

可他知道不能放,一旦放了,那受伤的就是别的学生,甚至枪声一响,可能会有学生死。

这会哪有什么家,哪有什么自己,脑子里全是学生们的面孔。

军..警恼怒不已,几番争斗下,终于拿枪朝他脑门指,“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开枪了!”

沈无言气恼说道,“把枪放下!”

这枪敢指着他,那等会就敢指着学生。

军..警才不放,见他还纠缠,心里一狠,枪声响起,子..弹穿过沈无言的脑门……

学生们还在高声呼喊口号,脱离军..警们的驱逐,从那主干道过去,要去赵家楼,找曹汝霖算账。没有人在这杂乱声中听见巷子里的枪声。

开..枪的军..警也懵了神,见旁边是个水沟,急忙把尸体推了下去。

“咚——”

沈无言的身体浸泡在水中,游..行的学生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