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纯粹是她一相情愿的想法。

我装乖乖女装了十八年,在我的极力配合下,她一直被这种看似融洽,实则暗涌奔流的表象所迷惑,直到这一天,我终于不想,也不用再装了。

我是真正的腹黑女,这一点,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这场家庭大战以母亲被我气个半死作为结束而草草收场。

那一年她刚过四十,风韵颇佳,往日里总是盛气凌人,不仅父亲事事迁就她,连外面的人见了她也都要给几分面子,话只拣好听的说。

我公然举起叛逆的大旗,这几乎是她四十年来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第二天我看到的她,比平日里憔悴了不少,突然明显起来的法令纹和微微下垂的眼皮都在宣告着,这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

那一刻,我的的确确有些为自己的莽撞和口不择言感到内疚,原本想拉下面子道个歉,结果……

她坐在我的面前,脸色冷得像万年寒冰,她的语速很慢,却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我的心口。

“季西柠,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是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

尽管我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清楚地从我的眼睛里看到她想要的效果,接下来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用事实告诉我,十八岁的修为根本不配跟她四十年的历练交锋,她用她的残酷给我上了现实的第一课:季西柠,你还嫩着呢。

尽管如此,我仍是一意孤行。

送我的那天,她房门紧闭,一点儿讲和的意思都没有,我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地扛起包拖着箱子走了。

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在决绝这一点上,我们一脉相承。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很沉默,我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我小的时候,他们总是背着我吵架,好像这样子我就真的会相信他们营造出来的父母恩爱的假象。

这些背地里的争吵绝大多数以父亲的妥协作为收场,在这场不幸的婚姻里,他一直忍让着比他小八岁的母亲。在我长大之后,回头去想,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的忍让是一种弥补。

母亲会嫁给父亲,纯粹是迫于外祖父的压力,老人家一辈子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识过?老人家说嫁谁好就嫁谁,没得商量。

我的母亲,她不能,也不敢反对自己的父亲,于是这股在心里憋屈了十几年的怒火,通通转移到了我父亲的头上。

十几年来,当面的,背地里的,无数次的争执几乎都是由母亲主动挑起,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觉得自己是婚姻的牺牲品,而这个男人联合她的家人,算计了她的一生。

可以说,她的颐指气使全是我父亲给惯出来的。

“离婚”两个字是母亲的撒手锏。很有效,真的,只要她一提这两个字,父亲立刻就像被霜打蔫了似的再也不吭声。

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家庭,老实得近乎木讷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和一个一肚子小心思的女儿,在同一屋檐下,貌合神离地过了十几年。

到了进站口,我回头看见父亲欲言又止的脸,隐忍了多年的情绪悉数涌到喉咙口,我不敢开口,生怕这一开口就是号啕大哭。

他把我拉到一边人少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用不容拒绝的神情塞进我的手里。我硬推了两下,他便低声吼我:“闹什么闹,给你你就拿着,不然你读什么大学。”

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瞬间蓄满了眼眶。

他长叹了一声:“西柠,爸爸刚知道你改了志愿的时候,也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别人家的女儿都恋家,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后来啊,我想了一夜,开始明白了,这个家,真是不值得你留恋。”

我的眼泪一直憋到在夜车的晃荡中才狠狠地落下来,那晚车厢里的人都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鼻息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我的脆弱和伤感。

握着那张卡静静地哭完之后,我用力一抹眼泪,这事就算是翻篇了。

列车将会带着我去往全新的自由生活,随心所欲,信马由缰。

十八岁的我,因为挣脱了母亲的管制而心中豪情万丈,后来回头望去,原来那竟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安稳时光。

那时我以为,只要逃出了桎梏,未来便是大好河山,却不曾懂得人生苦难重重,一道也躲不过去。

4

大一过了大半个学期之后,我才见到在同一座城市另一所大学的蒋南,在此之前,她一直忙着社团里的活动,无暇分身见我。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下午,我和顾恒在“时光无声”一边下棋一边等人,她进来的时候,整个屋里都好像静了一下。

我把棋扔到一边,兴奋地尖叫着冲过去抱住她:“蒋南蒋南,你终于来啦!”

落座之后,我拉着她的手介绍给顾恒认识:“这是跟我一起长大的蒋南,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许就不会来这座城市了,所以你要好好儿谢谢她。”

那时的顾恒是干净得像雨露一样的少年,头发剪得很短,一根根竖在头皮上像个小刺猬,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和,眼睛很明亮,总让我往地老天荒之类的词语上想。

他微笑着,老老实实地顺着我的话讲:“蒋南,谢谢你喔。”

蒋南微微有些脸红,她局促地冲顾恒笑笑,便转过来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再嬉皮笑脸,正色同她介绍:“这是顾恒,我的男朋友。”

我和顾恒从认识到熟络到把关系拍板钉钉,前前后后只用了一个月都不到的时间,可谓速战速决。

新进大一,宿舍里的姑娘整天都捧着笔记本在网上看偶像剧,而我却一门心思四处寻求兼职,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导致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跟她们都无话可说。

我没有办法,父亲给我的那张卡里的钱在缴完学费和住宿费用之后,只余下为数不多的一点点,我不得不想办法开源节流。

我找的第一份兼职是给一个初中生做家教,同时辅导数学和英语两门课程,工作量不小,价格却不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毕竟我才大一,之前又没有经验,人家肯请我,不就是因为便宜嘛。

好在那孩子挺喜欢我,经常趁他妈妈不在,拿出一大堆进口零食给我,我也只好安慰自己说,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认识顾恒的那天傍晚,夕阳将天边装点成一种曼妙的粉红色,恰逢周末,平日里行色匆匆的人们在这一天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神色,甚至连脚步都慢了半拍。

那是我第一次拿到工资,数额不大,但足以让我胸腔里的这颗心脏跳动得更快更强壮。

这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喜悦和亢奋,好像从这一天开始,我终于真正成为一个大人。

我走了很久都不觉得累,直到我看到周末夜市的灯光,才惊觉我竟然已经走到了学校。

那只被夹着耳朵,无精打采的兔子玩偶,就是在这一刻,进入了我的视线之中。

周末夜市上都是一些本校颇具商业头脑的学生们自己弄的摊铺,出售一些人字拖,小本子,复古的海魂衫,搪瓷杯子,彩色书签之类的小玩意儿,当然,消费对象也都些学生。

我平时相当节俭,没办法,穷嘛,所以以往路过夜市时,我一般都用目不斜视的高傲姿态掩饰囊中羞涩的真相。

可是这一天,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看到了这只可怜的兔子玩偶。

它穿着碎花的小裙子,两个长耳朵被没心没肺的老板夹在架子上,这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受刑。

我在夜市上停留了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成功地引起了摊主的注意。

这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生,穿着白色的Tee和牛仔裤,干净利落,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开口问:“你要买吗?”

我回过神来,问了一下价格,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七十,不议价。”

当时我就想骂他了,你这不是坑人嘛,可是我一吞口水,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耸耸肩,遗憾地走了。

没走多远,兔子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又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它耷拉着的大脑袋和被夹子夹住的长耳朵,怎么就那么准确地戳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迟疑了片刻,我还是咬牙回到那个摊位前,恶狠狠地问那个男生:“真没少?”

他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送给你吧。”

这个男生就是顾恒,算起来他是我师兄,同系,高我两届,家住本市。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个摊位是他哥们儿的,那天傍晚他哥们儿去买吃的,他不过是帮忙照看一下而已。

我没有接受他的好心,像是赌气一般甩了七十块钱在摊子上,然后抱起兔子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就走了,事后顾恒形容我当时的气势有种名士为名妓赎身的豪迈风采。

我不知道后来他费了多少周折才打听到我是谁,住在哪栋女生公寓,只是那天从澡堂出来,我头发上还滴着水,就看见他坐在楼梯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他在等的人是我。

果然,当我走近之后,他站起来,挡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七十块钱一边扇着一边笑:“嘿,季西柠,我来还钱给你。”

夏天的风从我们身边轻轻吹过,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5

顾恒没花太长时间就把我追到手了,那时候我澄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一块冰,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周旋,猜疑,你进我退的这些技艺,是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的。

像大多数初涉情场的少女一样,那些傻乎乎的问题我也问过。

你这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

学校里美女这么多,你怎么偏偏看上了我?

你爱我吗?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那时的顾恒对于我提出的所有问题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说:“学校里的美女是很多,但是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花七十块钱去买那只兔子啊。”

多年之后,我经历了种种聚散,明了了人生的无常之后,想起那些年少的誓言,我知道,那时的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我们没能说到做到,也许只能归咎于当初我们太年轻。

彼时,我坐在“时光无声”,笑嘻嘻地看着好久不见的蒋南,我觉得那是生平我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我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我身边。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雨,顾恒叫我和蒋南等一下,然后便一头冲进了雨中,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把刚买的雨伞。

我们把蒋南送到车站,我恋恋不舍地跟她说:“你有时间一定要多找我玩。”

她笑着点头。

从那之后,蒋南出现的次数便渐渐地多起来,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影,顾恒与蒋南之间也渐渐熟稔。

我并非愚钝,出于女生的直觉,私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也会旁敲侧击地问顾恒:“你对蒋南印象怎么样?”

他不是第一次谈恋爱,我这种拐弯抹角的问题,他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西柠,你不要胡思乱想,即使我对蒋南好,也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郑重,容不得我不相信他的诚意。

我一感动,便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感到羞愧,一羞愧,便觉得无以为报,应当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这事说起来只有四个字,但真正实践起来……我得承认,我和顾恒在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一片空白。

若干年后,我流连过多少陌生的床畔,经历过多少生死攸关的情感,对于男女之间这些俗气又美好的事情驾轻就熟之后,感怀过去,仍然怀念那年深秋我们的青涩和笨拙。

先前好几次,到了最后关头,我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突然便大哭起来,吓得不知所以的顾恒手忙脚乱地安抚我,他以为我只是怕疼,却不知道这恐惧背后深层的含义。

我想起年幼时那扇门后面咿咿呀呀的声音,往日里威严的她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低声的娇喘……

我还想起年少时我曾蹲在路边哭着对我的一个好友说:“要是以后我对这件事有阴影,那都是你造成的!”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声音和那张苍白的脸又回到我的眼前,就像闪电一样击中我。

我既恐惧又委屈,除了哭,我别无他法。

最后那次,我们的房间正对着一棵大树,大风刮过,金黄的落叶从窗前渐次飘落,我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顾恒,他离我这样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额前细密的汗,干燥的秋天,房间里盈满了温暖的潮意。

我闭上眼睛,听见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声音。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最开始只是简短的一句,渐渐地,这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汇成一股海浪,他的臂弯是海浪中摇晃的船。

我爱你。

生平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原来这么动人。

我的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单独跟蒋南出去逛街的时候,我没忍住,把这事跟她讲了。

“那你记得要做好保护措施,千万别像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飘着的。

过了几天,她来学校找我,神秘兮兮地把我拖到田径场边坐着,说有东西要给我。

那是一天中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间段,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往日里再熟悉的事物在这时也显得狰狞而诡异。

而熟悉的人,在这一刻也显得陌生。

我们坐在台阶上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临走时她终于把那样东西交给我了,我拆开包装一看,当时脸就红了。

那是一盒避孕套,但区别于日常所见的那些,每一个上面都有非常可爱的卡通小人,一套十二只,正好是十二个不同的颜色。

“我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是限量版,反正我单身,用不着,送给你吧。”

我拿着那盒礼物,心里那句谢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像节假日里那些饱满得扎一下就会爆的气球。

“你要是不好意思随身带着,就拿给顾恒,男生方便点儿。”最后,蒋南好心地提点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一转身就按她的话去做了。

但有点儿奇怪,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告诉顾恒这样东西的真实来历。

6

蒋南叮嘱过我,两个人之间发展到了我和顾恒这一步,接下来便是两种走向,一种是男生对女生越来越好,因为他明白这个姑娘出于百分之百的信任才会同自己做这件事,另一种,则是男生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因为曾经最渴望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神秘感褪去之后,剩下的只有乏味。

她最后特别义正词严地提醒我:“西柠,你一定要掌握主动权,前车之鉴就摆在你眼前。”

即使她是危言耸听,但我也认认真真地记在心上了。

那段日子我变得患得患失,一没事就打电话给顾恒,只要他晚了那么一会儿接电话,我就会像被点燃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开,勒令他马上来见我。

如果他恰好有事没带手机,那麻烦可就大了,等他回公寓的时候,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我坐在台阶上哭。

我这样一惊一乍地闹起来,不仅顾恒身心俱疲,连我自己也不堪重负。

终于有一天,我做完兼职,他没来接我,我打电话过去是他宿舍里的人接的,一句话玩笑话“顾恒啊,泡妞去了吧”彻底把我给弄崩溃了。

打车回学校的车上我一直在哭,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我就这么一心一意地哭,哭到了男生公寓的门口。

那会儿,顾恒刚跟哥们儿打完羽毛球,球拍还扛在肩上,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公寓准备洗澡,一大群人,其中一个眼尖的先看见我,拍了拍顾恒说:“嘿,那不是你家季西柠吗?”

那天我穿一身白,头发披散着,风一吹,在暮色中看起来简直就像索命的女鬼。

负能量形成的磁场让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找借口散去,顾恒沉下脸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了?”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骗子。”

那是顾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朝我发难,顾不得旁边来来往往的同学,他低声吼我:“季西柠,你疯了是不是?谁他妈泡妞去了,我只是忘了时间,没去接你而已,你用得着这么多疑吗?”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练就尖酸刻薄的好口才,唯一一次大吵,对象还是我那位不怒自威的母亲大人,所以真正遇上什么事,我只会哭。

因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爱他。

我这么爱他,可是除了傻乎乎地哭,我竟然不会用别的表达。

高兴时,我哭,委屈时,我哭,顾恒骂我是神经病,我还是哭。

我那时太年轻,太强壮,太消耗得起了,隐忍和幽幽的怨恨,这些也都是慢慢逼出来的。

后来我想,是不是人这一生眼泪的配额也是有限的,以前流的泪太多了,以后再伤心再痛苦,也无泪可流了。

我是这样的敏感,这样的害怕失去你,你那么优秀,那么好,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你原本有那么多的选择,可你说你只想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