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迈步往前走去...

玉钏连忙握住了她的胳膊,低声喊她:“主子...”

前边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何况这处如此孤僻,若当真有个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无妨。”

王昉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便继续往前走去,待至那老梅树下,上头的情形便也全部显现了出来。

原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穿玄裳,宽大的衣袖遮住了面容,瞧不清是何模样。他骨节分明的手松松握着酒壶,酒壶口子大开着,如今正半倾斜顺着直线往下落酒——

酒香四溢,随风传来几许梅花香。

而他靠着那老梅树干,却不知是梦是醒。

玉钏瞧见这幅情景,方松了一口气。她又看了看树上的人,便低声说了一句:“这么冷的天,竟跑到树上?”

莫不是有病?

王昉摇头笑了笑,她看了男人身上穿着的单薄玄裳,无意多管,转身往来时道上走去。她将将转过身去,身后的男人便已取下面上衣袖。玄裳翩跹一落,那日头穿过丛丛梅花,打在他的身上,露出一张丰神俊秀的面容...

他的面容带着几分初醒后的神态,看着王昉的身影,一双桃花眼微微一转,轻轻咦了一声,似有几分惑然,声音却微微上扬几分,含笑一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竟寻本公子到这佛门清净地?”

王昉步子一顿,玉钏却已转身朝人低喝去:“你胡说什么!我家主子只是路过此处...”

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还不知要传出什么蜚语去?

她眉一皱,刚想再说,却在看见那人的面容时,怔了一怔...

王家惯出美人,主子的容颜更是一绝,她自幼随侍在侧,对美人容色早已看惯了。可眼前的男人,却与她往常见过的不同...

他的容色,太过夺目,也太过逼人...

那一双多情目微微一转,竟像是要把人的心魂都给吸进去一般。

王昉等了许久,也未曾听见玉钏的声音。她眉心微皱,到底还是转过身去...那先前倚树而眠的男人,已半坐起身。

男人依旧靠在老梅树上,身上玄裳随风摇曳,衣角翩跹发出声响...而他手握一壶梅花酿近于唇畔,循见她的目光,便半倾身往她这处看来,薄唇微翘,声音带着几分缠绵意:“小娘子如何不说话?”

他生有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已是无数风情。

如今眼波微转,更是数不尽的风流意...

王昉半仰着头看着他,似是有几分疑惑,而后却是化为一道笑...她想起那个风雪之日,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与她遥遥相对的陆意之。

却未曾想——

岁月翩跹,往前更迭,竟能见到年少时的陆意之。

她嘴角微扬,眉眼含笑:“是你啊。”

第32章

时下有风拂过, 更落了一地梅花。

玉钏回过神来,她看着相对的两人...他们一人倚树而坐,一人依树而立,相隔不过一丈。此时日头正好,穿过那丛丛梅树,打在两人的身上,越发衬得他们风姿独立、容色尤甚。

她忍不住便又是一怔, 却又想起主子先前所言, 一时之间便又有些呐呐...

什, 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 主子当真认识这个登徒子?

陆意之也有些诧然, 他的手中仍握着那壶梅花酿, 闻言是挑了挑眉。他端坐回身,风流美目微微一转, 便又一笑:“看来小娘子是真识得在下了?”

王昉面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笑,她抬手捋过被风吹乱的几许青丝, 声音平淡而从容:“武安侯府的二公子,谁又会不识?”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为告辞:“扰陆公子清净, 且容告退...”

陆意之看着她,却并未做声。

他抬手饮下一口梅花酿...梅花佳酿以旧年雪水而成, 如今酒入喉间, 暖香之中透着几分冷冽, 衬得他那双风流桃花目越发清亮几分。

王昉话已落,未听回声,便也无意再等。

她拍了拍玉钏的手背,由玉钏扶着她转身往外迈去,冬日的太阳穿过这丛丛树木,打在她的身上,渡下几道微亮光芒。

陆意之依旧倚树而坐,任由暖酒穿喉...

风四起,酒微醺。

而他望着那道越渐远去的身影,挑眉未语。

...

王昉任由玉钏扶着,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无意再逛,便往厢房走去。

路上,玉钏时不时往她这处看来...

王昉自是察觉到了,她步子未停,却是开口说了话:“你想知道我怎么识得他?”

玉钏脸色微红,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陆家二公子的名声,她也是听过的,可他早年名声不好,这些年又去了北地,未曾听到他什么传言...

主子,又是何时见过他的?

她想着那人的容颜,心里便又有些打起鼓来,主子莫不是看上那位陆公子了?

王昉看着玉钏脸上的几许愁绪,摇头笑了笑:“我未见过他,不过在宫中的时候,我见过他的母亲和妹妹...他与她们有几分相像,何况在这冷冽冬日,于佛门清静之地,着如此衣衫,行如此之事,除去他,我也的确想不到旁人了。”

玉钏未曾见过陆家的夫人与小姐...

却也知晓,主子在宫中就是与那位陆小姐在一道。

如今听她这样说来,心中疑虑便尽数消散了,她俏脸微红,似是有些羞臊先前所想:“奴,是奴多虑了...”

玉钏没了疑虑,心中便也松快了不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不过那位陆二公子,可真是个怪人。”

王昉看着那蔚蓝天空,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以前也许不懂陆意之为何要掩藏自身的实力,以这样的名声,活于这个世上。

可如今,她却明白了...

在自身的实力还未能与之匹敌的时候,那么掩藏本身才是最好的。让他人麻痹于你的掩藏之中,才能放任你的成长,才能让你有机会出其不意的制胜。

...

王昉走进厢房的时候...

王蕙已经醒来了,她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本书,见她进来便起身迎了几步,是问她:“阿姐去哪了?”

王昉握着她递来的手,笑了笑:“先前吃得太多,便出去走了一会。”

“母亲先前让白芨递了口信过来...”

王蕙扶着她坐下,才又开口说道:“祖母打算在此多留一日,她让我们几个小辈好生陪着祖母,她和二婶先回去。”

王昉点了点头,祖母信佛,多留一日也是正常的。

两姐妹这厢坐在一道说了话,傅老夫人身边的半夏便过来了,她恭恭敬敬朝两人屈身一礼,才又一句:“老夫人请四小姐过去。”

王昉一顿,才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并无不可,便随半夏往外走去。

路并不是往傅老夫人的厢房走去,反而是往外殿的方向去,半夏见她面上疑惑,便低声与她说道:“老夫人在慧明住持那,她特地请了住持,是想让他为您观一观面。”

观面,亦为观相。

以观察面容来卜算这人日后的运势、福缘和寿命。

慧明大师除去佛缘颇深,还有一绝便是这观面术,可偏偏他很少替人观面...此次倒也不知是为何才打动了他,竟能请他来替她观面?

王昉想到这,便又问了一句:“祖母可卜算过了?”

半夏摇了摇头,她面上挂着笑,轻声说道:“慧明大师很少替人观面,此次也是家中有此佛缘...老夫人知晓后便让奴来请您。”

王昉心中有万千感慨,素来贵人多想知天命,可祖母却是二话不说便请了她去...

只是她的命数?

她的命数早已更迭...

慧明所住为外殿偏东的一处地方,地方雅致而幽静,门前还培有不少山茶花。

李嬷嬷此时就侯在厢房外,见她们过来,便忙上前朝王昉一礼,一面是低声与她说道:“老奴请四小姐安,老夫人在厢房,请四小姐进去吧。”

王昉点了点头,她由人打了帘子,弯身进屋。

屋子用一架屏风遮住了内外,外间四面依旧挂着夏日竹帘,如今将将卷了半帘,为这未点烛火的室内扯出几道光亮来。傅老夫人合眼坐在蒲团之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身前摆放着一个案几,案几上放着一个香炉...

香炉中这会正点着香,如今便从那镂空之处扬来几许幽幽檀香。

而她对面安坐的是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男人,他依旧做合十礼,闭目不语。身后是一排长榻,榻几之上安着的书架摆满了佛经...而他坐于这千卷佛经前,面容平和,无欲无波。

直到王昉走近,他才睁开一双清明目,朝她一礼。

而后是低声一语:“施主来了,请坐。”

傅老夫人也睁开了眼,她看着王昉怜爱的笑了笑:“陶陶过来,让住持替你观一观面。”

王昉恭声应“是”,她朝两人一礼,才坐在了傅老夫人身边的蒲团上...

慧明双手合十,一双清明目未曾有变,他看了王昉一眼,念了声法号,是与傅老夫人说道:“请施主先去外殿等候。”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未曾卜算过,只当是慧明大师的习惯,自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这燃着檀香的室内,唯剩王昉与慧明两人。

王昉未曾说话,她依旧端坐于蒲团之上,面目从容而平和...屋中只点了一盆暖炭,散了冬日寒气,却也不算得热。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他望过她的面容,低声又念上一句法号,才一句:“施主心中孽障颇深...”

王昉垂眼未语,良久她方开口,声音很平:“佛要渡我?”

“世间佛不渡人...”

慧明大师面容未动,他依旧用这一双清明目看着她,低声而语:“施主心有孽障,眼蒙仇恨,耳不入佛音...若不自渡,终受其累。”

王昉低声呢喃:“若不自渡,终受其累...”

她呢喃几遍,才低声而道:“佛讲因果,既有其果,必有其因...是为因果相循。若受其累,便是因果。”

她说到这,抬眼看向他,声音平缓:“世人皆如此。”

王昉待这话说完,便又起身与他一礼:“大师偈言,谨记于心。”

而后她转身往外走去,未做一步停留。

慧明大师眼中无波,他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帘外,才放下双手。屋中骤然一静,他把盒中的檀香往炉中又投了三味,才道一声“出来吧...”

待声落,屏风之后,便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中依旧握着一壶梅花酿,衣袂翩翩,眉眼清明...

正是陆意之。

陆意之未坐蒲团,只倚塌而坐,他抬手饮下一口暖酒,看着那面依旧未平的帘子,面容平静,眼中却闪过几分兴味:“有意思。”

慧明挽袖理茶案,红泥小炉上的茶正煮开...

他倾手倒两盏冬日茶,一杯予他,一杯予己...方言道:“她的命数更有意思。”

“哦?”

陆意之把手中酒壶搁于一侧,接过他手中茶,眉心微动:“什么命数?”

慧明手捧茶盏,他的声音平和无波,就连面容也未有一丝变动:“我看不见她的命数。”

看不见的命数?

陆意之面上的兴味收尽,他知晓慧明的能力,若是连他都看不见的命数,那是什么?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看不见看得见,与他又何干?

屋中沉寂。

慧明饮下一口盏中茶,他看着那竹帘外的天色,倾手把手中茶盏放于茶案之上,面色从容,声音平静:“你也该下山了。”

“嗯...”

陆意之面色未动,他饮下一口慧明递来的茶,茶香入喉,通人心脾。而后,他随着慧明的目光往竹帘外看去:“的确该下山了。”

...

待陆意之离去。

慧明依旧手拢衣袖,理着茶案。

布帘已归为平静,而他抬眼望去,目光平和,无言无语...

他有一话未曾与陆意之说,他虽然未曾看见那人的命数,却看到了一些其他事。

那个小丫头与他渊源颇深...

甚至连那人,也如此。

第33章

王昉从清明寺回来, 已有两日了。

今儿个一大早,她便让人去请了成衣铺的掌柜过来...

掌柜姓徐,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不仅生得风流体态,还长了一张好嘴。

如今她就坐在那个圆墩上,笑着说了话:“早听说四小姐当了家,就想着来拜见您, 倒是未曾想过是您先召妾身来了...”她说到这, 便捧着那几本账册是要呈上去:“这是近几个月来成衣铺所有的收账, 您瞧瞧?”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 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 闻言是笑了笑, 却未曾让人接过,只是开口一句:“我今日请徐掌柜来, 并不是为了账册...而是有事要请教你。”

她这话说完,是让人把昨日画下的几个花样取了出来...

连带着先前让府中绣娘绣成的几件衣裳, 也一并让人取了出来。

徐娘坐在圆墩上,一时也未曾明白这位年纪颇小的四小姐是要做什么?不过她向来耐得住性子,这会便静坐着,也未曾说话。

东西是事先备好了的, 来去的时间自然也快。

王昉饮下一口热茶,才说了话:“我这有几件衣裳想请徐娘看看...”

衣裳?

徐娘一双柳叶眉忍不住一挑, 莫不是什么宝贵衣裳?

她这样想着, 便见两个丫头手中各捧着一件衣裳, 衣裳是叠好的,徐娘看了许久也未曾看出个不同来...若说布料,自然是好的,可也不过是一个“好”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倒是不知四小姐要她看什么?

王昉看着她的面色,也未曾点破,只是发了话:“把衣服摊开吧。”

她这话一落,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两件衣裳同时被摊了开来,一件是上袄下裙的样式,上袄为松花短袄,下裙从腰间至下,皆绣着紫藤花。那紫藤花并无什么特别,特别的是那裙上竟还画着一把伞,紫藤花垂落在伞的边缘,而伞下还有一个美人,美人的面容皆掩于伞中,唯露出半边身姿,身后是小桥流水,竟是说不出的静谧...

另一件是齐胸襦裙,上裳为月白,裙为蓝色...

这一件比起先前的,并未有多复杂,只是裙摆之处为百褶,上绣有几朵盛开的白莲,白莲之上还有几许星光月色。

王昉见徐娘一脸愕然,面容平静,是言一句:“窗子都遮起来。”

“是...”

屋中顿时化为黑暗,唯有那一身齐胸襦裙上的星光月色发出点点光辉。裙子一动,那裙摆上的白莲便也跟着一动,与那星月相映,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王昉见差不多了,便把手中茶盏落于茶案,又言:“把布揭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