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珵几人更是已经喝起了酒,说起了话, 传来阵阵说话笑语声。

傅老夫人端坐在椅子上,她听着屏风那侧的笑语声,看着琉璃灯下这一室团圆的景象,心下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人的年纪越大, 便越想看到这一副合家团聚的模样…她让身后的半夏倒起了酒,平日端庄肃穆的面上挂着笑:“老爷们喝起了酒, 咱们也不落他们, 拘了你们一整年, 今儿个大家便都松快些。”

“谢母亲…”

“谢祖母。”

半夏倒了酒,丫鬟们便替主子们布起了膳食。

王昉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酒是青梅果酒,并不算烈,入口却很香,没一会唇齿之间便盈起了这阵阵青梅果香。

傅老夫人也饮用了一口青梅酒,似是想起什么,便与身后的李嬷嬷说道:“你去拿五十两银子,赏下去…今儿个若是当值的,便多添一份。再让厨房炒几个热菜送过去,寒冬腊月的,也让他们好生过个年。”

程宜正替傅老夫人布着菜,闻言是笑说一句:“打先的时候,陶陶已与李顺家的说了,让她今日多备些热菜,再熬一锅粥…让底下当值的,吃着也热乎些。”

傅老夫人闻言是朝王昉看去,她放下手中的酒盏,柔声说道:“还是陶陶想的周到…”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程宜,眉眼含笑,难得夸起了人:“你近日也辛苦了。”

程宜笑了笑,说了句“您夸赞了”,便依旧替人布起了菜…

傅老夫人喜时蔬,她挑的也多是时蔬一类,三鲜笋、马蹄酥片,又替人盛了一碗荠菜豆腐百宜羹。

这若是搁在往日,纪氏早就心生妒忌,揽起了话头,说起了场面话。

可今儿个,也不知是因着当日傅老夫人的话,还是旁的什么,她却一直好生坐着,也未曾说什么话…偶尔却是往王昉那处看去。纪氏看着琉璃灯下,面容明艳的王昉,想起前些日子老爷与她说的话…

那时她还觉得是老爷想错了。

可这会…

她心下一动,眼前的丫头这般年纪已有如此容颜,若再过几年却不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那位若是看上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股眼神,她正吃着鱼,想了想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一面是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拭了唇角,一面是抬眼朝纪氏看去,眉眼含笑,声音娇软:“二婶是有什么话要与陶陶说吗?”

她这声不算响,却也不算轻,正好能让这一桌人都听个全。

饭桌上的其余人也皆朝纪氏看去,就连傅老夫人也递了一眼看去…

纪氏心下猛地一跳,她眉心微动,是把手中筷子放下,看着王昉的面上挂着笑,声音也很是和气:“陶陶如今是越发好看了,二婶瞧着便忍不住着了眼,也不知往后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匹配得上我们陶陶。”

她这话说完,傅老夫人却是笑了,话中也难掩骄傲:“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王昉暗自瞥了纪氏一眼,看着傅老夫人却羞红了脸,半是嗔道:“祖母,陶陶还小呢…”

她这话一落,其余人瞧见她这幅模样,皆笑了起来。

傅老夫人笑了会,待瞧见宝贝孙女红了脸,便忙打起圆场来…

正好外头有人端来了饺子,她便笑着说道:“听说北地过年多吃饺子,今年景云来了,咱们也这样过上一回…饺子里头还放着金豆子,大家吃用起来的时候要小心,可别吞了下去。”

饺子里放金豆子,吃到的来年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丫鬟把饺子端上桌…

程愈便站起身,因着里头是女眷,他也未曾进来,只是站在屏风边上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声音温润而清越:“劳您费心了。”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长衫并未绣什么特别的式样,只是在衣摆和袖子处绣了一方青竹…

王昉几人恰好对坐屏风处,抬头便能瞧见程愈。

如今便见他面如玉,身如竹,在这琉璃灯盏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姿绰绰。

屋中有一瞬的无声,就连素来坐不住的王媛因着先前那惊鸿一瞥,这会也只是安安静静埋着头、红着脸不说话。王昉想起昨儿个书房父亲那一言,心下还是有些许不自在,这会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端起了手中的青梅酒,避了开去。

傅老夫人眼滑过几个孙女的面色,而后是笑着朝程愈说道:“不过一盘饺子,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快去坐下吧…”

程愈闻言,是温声笑着应下一声。

他面色如故,依旧仪态极佳的拱手一礼,而后才转身回座。

饺子并不算多,没一会就被吃完了。

屋中每个人都吃到了金豆子…数王昉拿得最多,统共二十颗金豆子,她吃到了三颗。

等用完膳。

程宜与纪氏让人过来收拾,王昉几个小辈便陪着傅老夫人往里屋走去,窗纱外头适时响起了烟花爆竹声。

傅老夫人由王昉扶着端坐在软榻上,她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是言:“估摸着时辰,因是皇宫那头…”

她这话说完,瞧着几个丫头,笑了笑是让人开了一面窗,便瞧见皇宫上方正绽开不少烟花。

烟花甚是耀眼…

连带着这无边夜色都染了几分亮白。

等皇宫方向的烟花消了,金陵城中的其他贵人才敢放起烟花,一时之间这金陵城的上空皆被这绚烂的烟花所遮盖…恍若白日一般。

傅老夫人喝了一口热茶,才说道:“老三今年不是也从苏杭那带了不少烟花、爆竹过来?让他吃完酒,领着姑娘们去外间瞧瞧,好好一个除夕也不必在屋里枯守着老婆子。”

她这话一落,帘布外头便响起了王衍的声音,却是要领着王昉她们去放爆竹。

傅老夫人闻言便笑了:“刚念着便来了…”

她把手中茶盏落在案上,是对王昉:“去吧,都去瞧瞧,让丫鬟都跟紧些,没得受了伤。”

“祖母…”

王昉不想去,外头天寒地冻的,她更想窝在这暖阁内…何况祖母一个人在这,也惯是无聊。

傅老夫人看着她,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是不容置喙:“去吧,也替祖母去过过眼。”

王昉这才轻轻应了一声“是”,她起身与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领着王蕙几人往外走去。王衍瞧见她们,挨个喊了一声,而后是笑着与王昉说道:“阿姐快走,三叔让人取了不少好东西,就等着我们去了。”

“好。”

等王昉一行人到外间的时候,已有不少丫鬟小厮围在院子里了。院子里放着烟火爆竹,边上还有两个小厮,他们手里正握着火折子…

王岱瞧见他们过来,笑着说了句:“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朝他屈身半礼,唤他:“三叔…”

而后,她看向程愈。

程愈外罩一身青色绣竹的斗篷,这会正负手立于廊下含笑看着她…他眉目温柔,恰如昨夜灯下那一双眼,惹得王昉忙垂了头,瓮声喊道:“表哥。”

“嗯…”

程愈刚想说话,身后王媛便也走上前,脸带娇羞朝他一礼:“程公子。”

“王五姑娘。”

王媛听着这一声疏离的称呼,嘟了嘟嘴却有些不高兴。她还想说话,王岱却已经说起话来:“爆竹声响,你们待会记得瞒住耳朵,也别乱跑…”

他这话说完,身后的小厮便与院中两人招了招手。

王岱从苏杭带来的烟花与金陵城的还是有些不同的,院中小厮伸出火折子点了火,便忙捂住耳朵避到了一旁,没一会空中便绽开了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样…有仙人过海、镜花水月、仙女散花、吉祥如意。

每一个花样在空中持留的时间都不短,恰如一幅画一般。

王昉双手捂着耳朵,仰着脖子看着上空的烟花…

烟花绚烂,竟让她也忍不住失了几分神。

廊下众人,不管主子、奴仆皆看着外头的烟花,有些震震惊呼、有些安静观赏…

程愈却未曾看天上的烟花,他依旧垂着一双清润的眉眼,看着身边人,良久才道:“好看吗?”

王昉听着耳边传来程愈的声音,只是外头的爆竹声太响,她未曾听清,便把掩住双耳的手稍稍移开几分,侧头朝他看去:“什么?”

程愈轻轻笑了下,弯了一双眉眼。

外间是绚烂的烟花,而他半弯了腰身,看着王昉,声音如四月春风拂过人的心坎:“好看吗?”

王昉看着眼前这一双温润的眉眼,廊下灯火摇曳,外间烟花绚烂…

眼前人却依旧如故。

王昉一瞬不瞬看着他,只觉得缠绵于口中的青梅果香皆化成了几许醉意,让她忍不住便又失了神,呐呐而语:“好看。”

第46章

皇宫。

相较皇城中的热闹繁华, 这儿却显得有些寂寥,在这无边夜色与灯火之中,唯有几许丝竹之声穿过寒风传至四面八方。而本应该坐于府中,受下属贺拜的卫玠却独自一人负手站于这角楼之上。

寒风拂过他平静的面容和衣角,而这金陵城中的景致皆收于他的眼下。

万家灯火…

在这夜色朦胧中,就如那海市蜃楼一般。

卫玠望着一处,这处地方他已经看了许久了, 从日暮四下至星月当空…

他站在这已有许久了。

其实站在角楼之上, 望眼四下, 这金陵城中的景致又有什么不同?

偏偏他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同…

在这阖家团聚的日子里, 卫玠感受着这穿过万家灯火袭面而来的温暖, 竟让他这颗冰冷的心也有了几分松动…这是往日从未有过的事。

这样的日子于他而言, 本应该如往常一般,如这十数年里的每一日一般…坐于府中, 受下属贺拜,享丝竹之声, 或是抱一坛陈酒,夜寐不知。

偏偏自从见到她后…

掩于心中的渴望和眷念,竟如杂草丛生,抵抗不住。

他甚至想过, 就这样,就在这样的日子里, 走进王家, 走到她的身边。

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冷风穿过他的身子…

卫玠眉心微蹙, 以手作拳,轻轻咳了起来,咳至后头就连脊背也稍稍佝偻了几分。他向来畏寒,往日无论去哪皆有人事先打点好,今日在这无避无挡的地方站了这么久,原先未好的风寒怕是又该加重了。

“千岁爷?”

隐于黑暗中的两人见到他这般模样,忙现了身,低声唤他。

“无妨——”

卫玠的声音有几分断断续续,是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了咳声。他把身上的大氅又拢紧了几分,才往那处看去。半空之中绽开绚烂烟花,映衬着这无边繁华之景…他轻轻合了合眼,掩下眼中的情绪,到底还是舍不得。

那个小丫头这样怕他,这样讨厌他…

若是他不管不顾站到她的身前,怕是更该讨厌他了。

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他摇了摇头,唇边溢出几许无奈的笑:“走吧。”

走吧…

走吧。

卫玠睁开眼,他的面色已恢复往日模样,眼中也再无一丝情绪。

星月当空,他转身往外走去,黑色大氅在这夜色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而那无边繁华,皆被他掩于身后。

王家。

古有记载“士庶之家,围炉而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往先年,王家上下皆是陪着傅老夫人在千秋斋守岁,只不过近些年傅老夫人的身子越渐差了…等她们放完烟花,她便早早打发了半夏过来传话,说是捱不住身子便不与他们一道守岁了。

傅老夫人不守夜,二房的人自然也就回到了西苑,程宜便让其余人一道留在飞光斋。

如今夜色四下,飞光斋内却灯火通明。

王昉和王蕙陪着程宜坐在软塌上,剪着窗花…

程愈和王衍便陪着王珵、王岱在外间说话喝酒,隐隐还能穿过布帘传来几许说笑声。

帘起帘落,却是白芨与青黛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八仙桌上布着消夜果,消夜果是为了除夕守岁、打发晚上闲暇时光备下的,样子精美、种类之多…有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皂儿糕、小鲍螺酥、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

程宜听着外间的说笑声,是把手中的窗花放在膝上,一面是笑着让白芨再多备几壶烈性不高的酒去,一面是言:“若是衍哥儿要用,便也不必拦他…今儿个是个好日子,他在徐先生那拘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让他放松些。”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景云喜欢吃小鲍螺酥,你把这一份也拿出去吧…等把东西准备好,你们也都下去吧。”

白芨笑着拿起那份小鲍螺酥,一面是恭声说道:“让青黛领着她们去便是,奴还是在屋里伺候着,免得有什么事也可以照应些。”

王昉低着头正拿着剪子剪窗花,闻言是侧头朝白芨那处露个笑:“白芨姐姐也去吧,母亲这处有我们不会有事的。”

“这…”

程宜轻轻笑了下:“去吧,从妆盒那取五十两银子,也不拘你们今儿个是打牌儿还是贴儿的,好好玩去。”

白芨闻言,也不再多说,笑着屈身应了“是”,便按着人的吩咐去做了。

等白芨几个丫鬟退下…

王昉便把手中的窗花摊开来一看,原是个最简单的“喜”字,却也被她剪得歪歪扭扭的…她瞧了瞧程宜手中的喜鹊携梅,又瞧了瞧王蕙手中的白兔抱梅,小脸一红,更是不愿拿出来了。

程宜见到她这般,是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窗花,笑说一句:“比起往日好多了,你往日连剪子也握不住,如今至少能瞧出是个什么模样了…”

王昉闻言,更是红了脸:“母亲…”

王蕙也抬了头,她把手中的剪子落在案上,一面是笑着与王昉说道:“这是不是就是阿姐与我说的‘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王珵半掀了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程愈几人,如今正笑着看向王昉而言:“为父竟不知陶陶有如此见解?”

王衍先前也用了些酒,这会正红着小脸说道:“这不算什么,阿姐还与我说过,说过…‘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就连徐先生也褒扬阿姐胸怀比之天下大半男儿呢,嗝。”

他这话一落,屋中几人皆朝王昉看去。

王珵更是喃喃而语:“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好句好句。”

王岱看着王昉,也笑着说道:“怪乎徐先生要褒扬陶陶,能说出此话,的确要比过天下大半男儿。”

“我不过是从书中看来的…”

王昉说完这话,方想再说,便看到程愈朝她这处看来…他双眼明亮,如两汪清波一般,即便用了酒也依旧是平日风姿绰绰的程景云。她想起先前长廊之中,烟花绚烂,灯花摇曳,而他站在她的身前,问她“好看吗?”

那会,她只觉得,这世间再繁华的景致皆不如他那一双温柔笑眼。

子时时分。

已是元康九年了…

皇城内外却依旧热闹,今夜无宵禁,家家户户依旧打着爆竹放着烟火,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王昉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如今时辰已晚,长廊外头也只有三两仆妇当着值、扫着地,瞧见她过来便忙打个见礼问个安。

她未曾说话,依旧握着暖炉往前走去…

有风拂过,长廊下与那树上挂着的红灯笼便轻轻摇曳起来,里头半留的残烛也随着灯笼晃动着,打在前方的路也有几分半暗不明。

琥珀手中握着琉璃灯笼,瞧见前边有一道黑影,她是拉着王昉先停下了步子,才抬了灯笼照去,待瞧清身影,她是一愣,呐呐问道:“表少爷?”

“嗯…”

程愈转过身,他看着王昉,眉眼含笑:“是我。”

他这话说完,便从黑暗之中缓步朝她们走来,待至眼前,程愈看向琥珀温声一句:“我有话要与陶陶说。”

琥珀微微拢了眉心:“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