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她想问G:你喜欢我吗?

比如她们在宿舍里打枕头仗的那次,漫天飞舞的雪花慢慢落下,变回一床一地的白羽绒,细细软软的,光是看着就叫人鼻子发痒,一切突然由疯狂归为沉寂;或者是那个傍晚,她们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吃一支冰激淋,夕阳西下,潮湿的风让她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有时候,Ming绞尽脑汁,想要说一些特别的话给G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喋喋不休的唠叨一些琐碎的事情,说家里养的猫怎么怎么可爱,她怎么怎么喜欢它,她爸爸怎么怎么好。这些话题,G从来就不会附和,就好像她既没有家也没有过去,任由Ming在话音落下之后的沉默里觉得自己蠢的要命。

每当那些时刻,Ming总会看着G,在心里默念:你喜欢我吗?

最后又总是自问自答:你不喜欢。我知道的。

随着时间推移,Ming开始变得有些怨艾,她发觉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乐于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儿,粗鲁、随便、敢做敢当,只有面对G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会突然变得脆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为了一点点小事情落泪。她知道她们已经很近了,但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她希冀的那一步。她搞不懂G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在一张床上睡过,见过彼此的裸体,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互相叫对方“名模”,但G却从未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也不让Ming去她住的地方,仿佛在自己周围划了一条线,并不断地把越线的人推出去。

就这样一直到了那年的秋末,G得到一个工作,雇主是一间售卖沙龙香水的公司。路演当天,她代表东方,身着白色烟罗纱的裙子,看起来似乎被一束神秘的星光笼罩,身后的条案上数不清的香水瓶排成微妙的弧形,浅金色的液体与灯光辉映,宛若一架声势浩大的管风琴,奏着与东方香调匹配的梵音。

路演之后的派对上,许多美丽的男女,身份不明,口音各异,一些默默无名的小模特被拉去酒吧和舞池里充场面,Ming也在其中。午夜之后,G是所有人感官的焦点,她把几种香水点在鼻尖上,让别人去闻,说那是中世纪时普罗旺斯调香师品香的方式,谁能猜对是什么香,她便和那个人亲吻。所有人都想吻她,却没人猜对。她走过Ming身边,微凉的鼻尖贴着Ming的脸颊,唇齿之间吐出氤氲温暖的气息。那种感觉,难以名状,却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一个男人突然切进来,伸手扶住G的双肩,贴在她脸颊边上轻声耳语:“乳香和迦南香。”

Ming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正确答案,只记得G蓦的转身,看到身后站的人是Eli York,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食言,吻了他的嘴,开始很潦草,他却没有放手,最后变成了一个舌吻。

“你爱的人是谁?”他贴着她的嘴,低声问。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对他说:“不是你。”动作和语气显出一种超过她年龄的老练,冷峻、嘲讽,同时又带着些挑逗。

Eli又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推开他,笑了笑,摇头说:“今天不行。”

短暂的一瞬,Ming突然明白,Eli是唯一一个越线的人。那天夜里,她不止一次的想要抓住G问,你跟他睡觉了是不是?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发难的理由。

凌晨两点,Ming走到酒吧,要了一杯Single Malt Scotch,她不懂酒,只是看到Eli要过这种酒。她拿出电话,无意识的把里面储存的联系人电话翻了两遍有余,最后停在Eli York上面,按了拨号键。

铃声之后,他的声音混杂着琴声响起来:“什么事?”

“是我。”Ming说。

“我知道是你,什么事?”

“对,你知道。”她几乎没办法说出这几个字,喉咙深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努力集中精神,好把话说下去,但背景里那首钢琴曲总叫她分神,她没听过那曲子,其中有一个短句不断地回旋反复,异常伤感而深情。她猜那是双黑人的手,所以琴声里才带着格外性感的音韵。

“你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和缓了一点。

“我可以去你那里吗?现在。”

电话那头好像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当然。”

Ming挂断电话,将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离开酒吧,看到G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在跟几个打扮别致的男女讲话。G回头看到她,对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那是个友善的表情,而且G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上总会现出一个可爱的笑靥,Ming也回了一个微笑,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站在原地看着G,就好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二分之一秒的静默之后,她转身穿过灯光闪烁的大厅,径直走出去。门口身穿烟绿色紧身连衣裙的金发hostess对她露出宁静、热辣、却又是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看穿了她。

一刻钟之后,Ming在两条街之外的那个路口和Eli碰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情的女人,感觉不好,却让她兴奋。

“你怎么对她的,就请怎么对我。”她说的简略而又坚决。

Eli没有说话,只露出一个嘲弄的笑,让她无从知道他是不是答应了。他没带她回家,而是把她带去了Clef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也没合上落地窗上悬挂的百页帘,径直走到她面前,解开她连衣裙前襟的三粒纽扣,把裙子拉到大腿上面。她心里有些畏缩,却没有拒绝,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落地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很漂亮,略显忧郁。

半个小时之后,她重新穿好衣服离开办公室,Eli坐在靠窗的一张躺椅上面,点燃一支香烟,看着窗外,没跟她说再见。

外面即将破晓,Ming走出那栋大楼,坐上一部过路的出租车。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她认识的一个名字叫Lily的女孩子。Lily是依阿华人,年纪很小,还不到十六岁,却已经跟许多男人上过床。她曾经洋洋得意的对Ming说,某人赞她的外形很好大有前途,某人答应把她推荐给Steven Meisel,或是许诺要拿她的照片给欧莱雅的人看。

Ming记得当时还曾拿Lily来取笑,而现在,恐怕是她自己更可笑吧。她知道Eli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把她当作又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又一次free fuck,但如果将来她真的能出名,倒也不妨跟别人吹嘘一下这段艳遇。这种感觉很坏,但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停止,就像是一种瘾头,一开始她极力抑制,最后就跟吃零食一样,她允许自己每个礼拜放纵一次。

不记得是第几次,Eli终于带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可能是怕她嘴巴不紧,或者是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吧,她暗自猜想,脸上露出一个狡黠自嘲的笑,Eli的第一感觉是对的,她就是一个神经病。

她就像CSI里的探员,在他身上,在他的公寓里,寻找微弱的痕迹,G的痕迹——盥洗台上的一片假睫毛是G卸妆留下的,厨房里一整排青涩的Granny Smith苹果是G喜欢吃的,每次少了一只就代表她来过了,漱口杯上留着她细小的唇印,地毯的角落里栗黑色的长发,还有她放衣服的抽屉…,Ming抓住每一个机会,掘着这座宝藏般的坟墓,或者说,宛若坟墓的宝藏。

某个凌晨,Ming在衣橱最上一层找到一只旅行箱,硬壳的箱体尽是刮痕,轮子坏了,看起来寒酸得和这漂浮在曼哈顿上空的华美公寓毫无干系。箱子手柄上航空公司的标签还没有撕干净,依稀看得出印的是中文字。她坐在地上,像一个野人粗蛮的撬开那只箱子,里面很空,只有两样东西——一只浅棕色镜框装着一张旧彩照,和一双整齐的裹在一起肉粉色舞鞋。Ming解开鞋子上的缎带,穿在自己的赤脚上,微蓝的月光下,那缎子的颜色像是染了血又洗掉之后的淡红色。她仰面躺在地板上,举起那只镜框来看,照片上一对中年男女站在一个穿芭蕾舞衣的女孩子两边,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Ming也跟着露出微笑,对着那个女孩子说:“这就是你的秘密?”想象着自己化身成她,永不分离。

随之而来的那个深秋,是Ming最初崭露头角的风光日子,也是她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段日子。有时候,她努力朝好的方面去想,她并不讨厌这个跟她上床的男人,虽然他态度很坏。即使在他们有了肉体关系之后,Eli仍然会在她不舒服的时候对她说:“如果你还想吐,找个我看不见也闻不到的地方。”半夜三更把她赶出门外,甚至给她一个耳光。Ming从没有为此伤感过,因为她根本不爱他。而且,他越是冷酷越是混账,她就越能肯定,他也一样得不到自己的所爱,也过着可悲的日子,并不比她好一分一毫,这样的念头总会让她感到一种幸灾乐祸般的安慰。

相比之下,她或许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从这段关系里捞到了一些好处,虽然她心底里宁愿不要那些好处,甚至痛恨Eli把她介绍给那些大人物时的措辞,虚假的赞美她是多么“值得眷顾的一张新面孔”。这种深度的矛盾和工作带来的压力开始抽丝剥茧般的毁坏她的身体,她几乎准备退学,有时候一整天只吃六颗杏仁,喝一点苏打水,表面上却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光艳照人。

很快,她就有了更好的金主,或者说“男朋友”,送她珠宝,带她去旅行。但她却还是跟Eli维持着一周一次的“约会”。

十二月的一天,Eli半躺在床上,看着她穿衣,脸上带着那种不太认真的浅笑,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样子。“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问她,“千万别说你真的爱我。”

她半裸着身体,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同样不认真地回答:“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在下一次眨眼之前,Ming在Eli脸上看到一个难于解释的短暂的表情。当天晚上,她收到一条他发来的短信:It’s supposed to be fun, but starts getting boring.含含糊糊的并没有明白的意思,但她却很清楚,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

Ming开始一厢情愿的猜想,这个游戏在女人堆里的男人也在心里藏了许多东西,不愿意被别人看见,哪怕被人猜到一丝一毫,也会让他难过的要死。她在心里祝愿,如果她猜的是对的,G能有个比她好一些的结果,虽然Eli是个混蛋,虽然他不愿意放弃和别的女人睡觉的机会,但他却也有他的深情。在那个短暂的季节,她不知道自己和Eli究竟谁爱的更深一些,却可以肯定同样热烈。

那天之后,Eli找了个机会把Ming转交给了另一个经纪人,从此对她不闻不问。她和G也在面试的地方遇见过几次,但几乎没说什么话。在旁观者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异样,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之间终究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part4)

不久,圣诞节来了,Ming和她的新男友从Aspen度假回来,臂弯里搭着一件银蓝十字水貂短大衣,在经纪公司的电梯厅里遇到G。

G过来跟她打招呼,看见那件皮草,捧起袖子贴在脸上,感觉那些细密柔软的针毛,欣喜地说漂亮极了。

这个十足孩子气的举动让Ming记起许多混乱的片断,亲吻、伤痕、痛与快乐,只不过是几个月,却又像有一生之久。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收回那只袖子,说衣服是在Barney’s或者Bergdorf Goodman买的,她记不太清了,假装自若的发出邀请:“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买东西。”

G抿嘴笑了一下,回答:“第五大道对我来说太贵了,你知道的。”

这句既亲近又疏远的话在Ming的心里生出混杂着爱与恨的酸楚,她带着些恶意的揶揄道:“说实话,我也买不起,不过,你可以叫Eli一起去,他付得起。”

“为什么?”G反问,不像是装腔作势,倒像是真的觉得好笑,“他怎么会付钱给我买东西?”

电梯门开了,两个女职员从里面出来,她们手上拿的蓝莓玛芬散发出甜腻的气味,让Ming觉得一阵恶心,她弯下腰剧烈的呕吐,酸涩的胃液从喉咙里涌出来。G试图过来扶她,挽起她的头发,被她推开了。她支撑着站起来,去洗手间洗掉嘴边残留的呕吐物,也洗掉了脸上的妆。她知道G就跟在身后看着她,却一直都没回头,甚至不敢抬起头看镜子。她害怕看到G脸上的表情,怜悯?厌恶?或是冷漠?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她们眼神相交,那么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她所有的面具和伪装都将一一碎裂。

“我没事。”Ming记得自己这么对G说,没等到回答就低着头逃出了Clef,坐上一部出租车。她听到司机在反反复复的问:“小姐,嗨小姐,你要上哪儿?”却没办法开口说出一句话,心里充斥着最荒唐的想象——她如何絮絮的把所有的事情讲给G听。她会对G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她既没有业余爱好,也没有固定住所,有时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几乎不吃东西,有时整天整夜的躺在沙发上面,毫无节制的吃任何看到抓到的食物,然后再到厕所里扣喉咙吐掉,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了;也会告诉G,她的男朋友喜欢舔她的身体,却不愿和她接吻,甚至不会靠近她的嘴巴,听她说话,因为她嘴里满是着呕吐的味道;她还要让G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影响到她的工作,她的经纪人刚刚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就不会再给任何她新的工作…而这都是因为你啊,我的爱,都是因为你啊。

在随后的日子里,Ming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她在美国的一个亲戚受她父母之托来到纽约,带她去看医生,然后为她办了休学。那个时候,她的BMI比正常值下限低百分之二十,差不多有四个月没来月经,牙齿被呕吐带出来胃酸严重腐蚀,心电图也有些异样。亲戚不愿把她带回康涅狄格的家里,就送她去了附近的一所疗养院做康复治疗。

最初入院的时候,Ming整日穿着睡衣和绒布拖鞋,蓬头垢面,时而绝望时而易怒。G几乎每个礼拜都来看她,有时会带些自己煮的东西过来,做得最多的是从唐人街买原料回来炖的当归鸡汤。Ming不愿意让G看见自己的样子,却又做不到那么决绝,只好经常利用病人的特权耍耍脾气,心里却是有一些内疚的,毕竟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G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又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见面,在一起讲讲话,但对某些事情则是绝口不提的。

就这样一直到了四月份,一个星期三,G又过来看她。那天中午,她们坐在餐厅里,G照例把调羹塞到她手里,没有商量余地的要她把保温杯里的炖品统统吃完,一边看她吃一边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几乎每天都有一炖盅的东西逼着吃下去,吃不惯那个味道,清蒸就又改成了红烧,再多放些姜片。一定要吃,当药吃,妈妈总是这么说的。

Ming放下调羹,看着G不动。

“怎么了你?”G问道。

“这是你第一次说你小时候的事情。”Ming回答,突然觉得很委屈,几乎落下泪来。

G伸出一只手扶住她肩膀,又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个话题,说起最近的天气,说她在医院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Ming感到一阵莫名的气愤,重又变得冷酷,她对G说:“其实我看到过你妈妈的。”

G先是笑了一下,好像不相信,然后静止在那里。

“你留在Eli那里的箱子…”Ming颤抖着继续,心里却有一丝得意,直到那只寒酸的旅行箱,淡血色的舞鞋,还有那张全家福在她脑子里一样接一样的变得鲜明而具体,她没办法说下去了。

G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话却不是Ming想听的:“我跟Eli,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原来不知道那会伤到你,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对自己好一些,他并不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

Ming在心里说:对,我知道,他不值得。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问G:“既然你把他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跟你不一样。”G的回答很冷也很坚决。

“我看不出来哪里不一样,”Ming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还是不懂,还是不懂,她在心里喊着,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到把桌上餐盘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G身上,“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嘛还要来?!”

餐厅里的人都看着她们,两个男护士朝这里走过来。Ming低下头,转身就跑,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才蹲下来大哭,护士们追上她,没人听得懂她在哭喊些什么,二十五毫克氯丙嗪让一切归于平静。

9. The Reason For Marriage 婚姻的理由

I could hold, your beautiful hands

And kiss, your beautiful eyelids

Thro open, your beautiful doors

And phone, your beautiful friends

- It’s All Over, Broken Family Band

Ming告诉李孜,她在那所医院呆了将近四个月,情况很糟,但她到底还是过来了。对她来说,那是一段长大成人的经历,扭曲、变态,却又浪漫,至于后来她如何振作如何涅磐重生都不重要了。如果有一天,她要写回忆录,就会从那个篇章写起。

天渐渐黑下来,沙龙的那个角落变得很暗。Ming坐在李孜的对面,前额的头发用两个大发卡夹到后面,脸上的妆化了一半,显得有些苍白。她回忆多年以前,断断续续的讲那些从前的事,极其简略,不带感情,就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被陌生人挑逗,也挑逗过陌生人;被抛弃,也抛弃过别人;曾站在镁光灯下面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曾在雨夜里走,身边没有一个人;闻过Trinidad雪茄,尝过里海的鱼子,也住过十块钱一夜的寄宿公寓。也许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生活,一切都没有定数,什么都长不了,靠不住。

这一番话,让李孜对Ming有了很好的感想,虽然两人的背景差之千里,想法却很相近,都是很实际的人,相信爱情无常,友谊易逝。李孜问Ming,后来有没有听到过关于G或者Eli的消息。

Ming回答,只听见人家传说,五年前Eli带G去了欧洲,后来又卖掉了他在Clef的股份,结束了在纽约的一切。但她这些年每年都要在法国或者意大利呆上两个月左右,从来都没遇到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认识什么人可能知道更多吗?”李孜追问。

Ming沉吟片刻,回答:“有一个人,叫Yoshida什么的,我一直记不住他的全名,他是个摄影师,G从前跟他在东村合租过一间公寓。”

李孜知道Yoshida不过是一个很常见的日本姓氏,单凭这个要在东村找人是很难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Ming也不敢保证那人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

好在Ming又想起了些什么,她告诉李孜:“你去买一本《Urban Home》,那上面总有他的照片,用他的全名应该能在网上查到他工作室的电话。”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又走进来,远远看着Ming,抬起胳膊指了指手腕上的表。Ming站起来,李孜也很识趣起身道了谢,留下一张名片,要Ming想到什么再联系她,说完就告别转身走出去。

Ming突然在身后叫住她,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李孜回过头,不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我是说Eli,”Ming补充道,口气倒很轻松,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化了一半眼妆让她看起来有些怪异,“如果有可能,我想去看看他。他这样一个人,恐怕没人会想起来送把花给他。”

李孜看着她,摇摇头说抱歉,转而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问问看。”

Ming低头笑了一下,回答:“算了,不用麻烦了,反正他也不配。”

走出沙龙,天已经全黑,对面那座玻璃幕墙的咖啡馆里早已经亮起了灯。李孜没进去,看到Ward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看一叠装订起来的文件,她走过去伸手敲敲玻璃,不等他结账出来,就径自走到街角的书报亭,买了一本《Urban Home》,借着路灯光,细看每张图片旁边的小字。

Ward跑过来问她在干什么,她没回答,抬起一只手叫他等等,直到在一幅跨页照片的左下角找到一个Yoshida开头的日本名字,她拿起书指给Ward看,把刚才听到的事情简略的告诉他。他们坐上一部出租车回事务所,在车上,李孜用手机根据那个名字查到一个摄影工作室,当下就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听起来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说Yoshida不在本城,而且他也不能随便的把老板的手机号码告诉别人。

可能是因为对方比她更嫩些吧,李孜没有退让,坚持说是很急的事情,有关Yoshida的一个朋友,最后干脆对那个男孩子说:“打给Yoshida,跟他说G这个名字,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他会给我回电的。”

男孩子不情不愿的答应了。放下电话,李孜不禁有些忐忑,倒是Ward在一旁半真半假的夸她说话越来越hard core了。

李孜讨厌他总是说这些没意义的话,突然想到Ming提起过的事情,就打断Ward问道:“你知道Eli York的尸体现在在哪儿吗?是在警察那里,还是已经落葬了?”

“警方调查结束之后,按照遗嘱由他的朋友领走了,”Ward回答,“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姓Verte的法国人,至于是埋了还是烧了,就不得而知了。”

李孜多少有些失望,却也只能放下这个问题,至少York还有个朋友可以托付后事,倒不至于像Ming说的那样连个送花的人都没有。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回到办公室,李孜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着一个国外的号码,信号很差,正是Yoshida打来的,绕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跟一个陌生的律师讲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孜觉得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在短短几十秒钟里经历了期盼、困惑、失望到哀伤的过程。Yoshida告诉李孜,他会搭次日下午的航班回纽约,草草定下一个时间,让李孜去他工作室找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Ward突然有些其他的事情,李孜便根据黄页上的地址,一个人去赴那个约会。

Yoshida果然已经不住在东村了,而是租了格林威治一栋老式建筑顶楼的越层penhouse做工作室。李孜自己也租房子,稍微知道一些那里的租金,作为摄影师,只有特别混得开的才住得起这样的房子。Yoshida本人来开的门,他三十岁上下,长着一张不显老的孩子似的面孔,看起来十分随和。偌大一间房间里看不到第二个人,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露台上大片蓬松的积雪,傍晚清冷的阳光落在上面,几乎没有一点温度或者重量。

Yoshida问了李孜要喝些什么,李孜没打算久留,说随意吧,但他还是去开放式的厨房里泡了茶。李孜站在窗边,看房间里的陈设。她身边那面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没有镶镜框的相片,有不少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越狱》里那堵满是玄机的迷墙。她仔细看了其中的几张,有一些还是很有意思的,LOMO照相机拍出的艳丽朦胧的画面,或是宝丽来随性记录下的影像,强烈的色彩、晕影、漏光、再加暗角,看起来就好像是从老电影里定格下来的。

Yoshida端着茶杯走过来,指出最中间的几张来给李孜看,说:“这些就是最近拍的,我们在米兰,男装周,Jaco是个时尚编辑。”

照片上,Yoshida跟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时髦清瘦的男人在一起,身后是充满意大利风味的街景,砾石路,还有轻型摩托车,两人脚上的红袜子格外显眼,其中一张宝丽来相纸下面空白的地方写着,Jan 10, in Italy ith love.

李孜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因为看到一个两个性向不同的人就大惊小怪的,只是她原本以为Yoshida曾是G的男友,因为,根据Ming的说法,他俩一起租过房子。她知道Yoshida肯定不直,但也曾听人家传说,在这个圈子里,Gay多,Bi也是不少的。

两人在起坐间里坐定,李孜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Yoshida看起来很困惑,愣了一会儿,问李孜怎么找到他的,李孜照实答了。

Yoshida喃喃的重复:“噢,你看了这一期的《Urban House》…”接着便开始说起那个专题来,这一期的主题是书房,为此他去拍了许多作家书斋的照片,有的不过是朴素的一扇窗一幅桌椅,有的铺着磨出线的地毯,上面堆着旧书,也有装饰雅致、摆满了名师签名的古董家具的华贵书房…。

李孜笑了笑,承认自己只顾着找名字,没有看杂志内容,想要把谈话拉回正题。Yoshida却先说了:“这是很玄妙的事情,G一定会喜欢这一期的主题,我接下这件工作的时候就想到她,如果她在,肯定会扮成个助理,要我带她一起去…你通过这些照片找到我,真的是很玄妙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李孜适时地问。

“欧洲的什么地方吧,我不肯定。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大约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她给我寄过几封信,好像是在巴黎。”

李孜禁不住有些失望,追问道:“但你跟她曾经很亲近,不是吗?”

Yoshida点点头,带着那种想起老朋友来的亲切和得意,“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那“一点点”的实际距离。

李孜没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表情。Yoshida看到了,明白她表情背后的意思,他俏皮的笑了笑,说:“婚姻嘛,除了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而且能让彼此开心,还需要什么呢?”

李孜也笑起来,的确,动物性和人性的需求都考虑到了,还需要什么呢?结婚最苛刻的要求不过就是如此了。

10.Why Try To Change Me No 为什么要我改变

Don't you remember

I as alays your clon

Why try to change me

Why try to change me no

- Why Try To Change Me No, Frank Sinatra

六年以前,切尔西

那个时候,Yoshida还是个年方二零初的摄影助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被人喊去切尔西一间地下室里打乒乓。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做模特的女孩子,带她来的人叫她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