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笑,只是这回眼里却带上了泪,“都别看了,快走吧。比起这个,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得干。”

“大飞……”队员们的眼睛全都红了。

靳建飞大吼:“走!”

大家低头,用力把泪意吞回去,转身,毅然决然,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疾步往前。

何刚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飞强笑了下,“何队,您干吗呢,快走啊。”

何刚的眼睛是红的,别过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靳建飞安静地站在原地,仰起头。

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征兆。

秦峥追着南帕卡跑出数里远。

大雨倾盆,整个世界是模糊的,看不见远方,也看不见前路。

这段路,他一个人,一把枪,杀了四个护送的雇佣兵,弹药耗尽,自己也多处中枪,鲜血将残破的迷彩染得血红,几乎全靠意志力硬撑。前方,南帕卡同样没有子弹,同样身负重伤,却依然咬牙往前狂奔,不肯就擒。

路到了尽头,两人停在澜沧江边上。

雨太大,秦峥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他拧眉,竭力维持着清醒,血迹在背后流满一路,又被铺天盖地的雨消逝,和着泥土流入湍急江水。

南帕卡体力有些不支,秦峥立刻上前一把钳住他左臂,狠狠拧到背后。

忽的,幽冷的白光一闪而过,他凛目,侧身躲,险险避开那把锋利匕首。罪犯面容狰狞,又是一刀。

此时的南帕卡已是丧家之犬,拼狠斗恶不要命,加之秦峥失血过多,反应不及平时敏捷,这刀躲过了要害,腹部却被划开一道血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他咬牙,五脏六腑痛得几乎扭曲,仍下颔紧绷一声不吭,盯着对面。

南帕卡冷笑,用一口极其蹩脚的中文道:“我记得你……三年前,你害得我一败涂地……秦峥?对,你叫秦峥。我记得你。”顿了下,又说:“三年前你输在我手上,还搭上了那么多条命,这次也和之前一样。”

秦峥淡笑,满脸的伤满身的血,虚弱至极,却没有丝毫狼狈,“输的人是你。”

“我?”南帕卡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然后狠声说:“可惜,你杀不了我,你马上就要死了。就算我不动手,你也活不长。”

“死就是输么?”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死,是因公殉职,为国捐躯。你活,也只能像下水道的死老鼠,一辈子见不了光。”

南帕卡大怒,挥刀刺他。

秦峥看准时机侧身躲开,反手,一把将刀夺过。南帕卡见势头不妙,情急之下转身又要跑,秦峥眼前花了又清,清了又花,各处伤口已痛得失去知觉,用尽全力反剪南帕卡的双臂。

南帕卡拼死反抗,忽的脚下一滑,带着两人齐齐落入江水之中。

冰冷的水流瞬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秦峥拧眉,感官已极其迟钝,神智也在逐渐远离,却依然察觉到南帕卡剧烈挣扎,像要来抢他手里的刀……

南帕卡摸到了刀柄;

“尽量抓活的,但遇到极其特殊的情况,可以当场击毙。”

秦峥闭上眼,手指在颤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秒间,匕首完全没入南帕卡的左胸。他浑身一松,意志力与意识同时在脑海中分崩离析,像伟岸高山,每一寸土地都溶进了这片江水。

三年前,在这片埋葬了无数英魂的异国他乡,他抱憾终生;

三年后,使命完成,他也终于成为了无数英魂中的一员。

可终究还是不够圆满。

还是不够圆满。

不知想到了什么,秦峥微拧眉,极力想抓住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脑海中的画面支离破碎,最后又定格:阳光晴好,万里无云,他心爱的姑娘一身白衣清艳似雪,冲他甜甜地笑。

她脸皮薄,爱笑也爱哭,喜欢骂他流氓;

她嘴硬脾气坏,心肠却比谁都柔软;

她说,恭喜你秦首长,你要荣升成爸爸了;

她说,你让我等,我就会等,不管距离多远时间多久。我信你。

……

江水被血染红,又被雨稀释,奔流不复回。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勾起唇。

大雨瓢泼倾盆,澜沧江的水流,湍急向前,他知道,它会送他回她身边,回那片他挚爱的,用生命捍卫的土地。

云城,退役军犬赡养基地食堂。

“啪啦”一声脆响,没由来的,余兮兮指尖一抖,手里的碗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李成抬头,见她脸色难看得吓人,不禁皱眉道,“余医生,你不舒服么?”

“……”她怔怔的,恍若未闻。像感应到什么,十指无意识收拢,唇和双颊再没有一丝血色。

今天云城也下雨。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越来越大,不停。

像天在流泪,永远不会停。

第82章

尾声

九月末, 一场暴雨让云城正式进入深秋,银杏的叶强留不住最后一丝绿意,转为枯黄,雨过天晴,人站在风中, 仰头便能沐浴彩虹的霞光。

余兮兮扶着微隆的小腹站在灶台边上,锅里已经咕噜冒泡。

她神色平静,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关掉火, 把锅里的鸡汤倒进保温桶, 拿盖子仔细地密封好。然后转身, 拎着保温桶出门去了。

陆军医院外科区,408病房。

砰砰, 房门被人敲响。守在病床旁边的女人面容憔悴, 随手抹了把脸,过去开门。

“琴姐。”余兮兮淡笑打了个招呼, 把保温桶递给她,“这是我给何队炖的鸡汤, 已经打过油了, 很清淡的。”

李琴笑笑, “辛苦你了。”边说边伸手去接, “坐吧,我给你削点水果。”

她点头,视线看向白色的病床, 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正闭眼躺在上面,脸上扣着输氧罩,呼吸平缓,透明的壁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何队今天醒过么?”

“嗯。”李琴低着头削苹果,说,“早上的时候醒了一次,说口渴,我给他喂了小半杯水。接着就又睡过去了。”

余兮兮嘴角微勾,“医生都说了,何队已经脱离危险期,状况也一天比一天好,你应该高兴才对。”拍拍她的手,低声说:“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又没人欠你钱。”

“……”李琴抬眸;眼前这张脸,一如既往的青春,漂亮,乌黑分明的眼充满灵气。她一切照旧,但看着她这副模样,李琴的眼眶却逐渐变得湿润,别过头,掩饰什么般起身走开,哽咽道:“你先坐,我去洗几个梨。”

说完强撑着走进洗手间,门关上的刹那,眼泪就流了下来。

两个月前,金三角剿毒行动结束,主犯南帕卡被击毙,其余从犯也尽数落网,任务完成得十分圆满。党中央对行动给予了高度和评价和赞扬,无数媒体争相报道,几天后,境内外的报纸头条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云城公安雷厉风行,破获特大跨国毒品走私案”。

一时间,云城禁毒大队美名远扬,成为了全国各省市,甚至其它国家的学习榜样。

然而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另一支队伍,无人提及,鲜有人知晓。关于他们的所有,最终只归结为了谋篇内部报道上的一句话:“7.30行动”中,共计6人牺牲,1人失踪

突的,有人敲洗手间的门。

李琴随手扯了张纸巾擦眼泪,“怎么了?”

余兮兮的声音传进来,能听出在微笑:“琴姐,大家来看何队了。”

李琴应着,洗了把脸才开门出去。

队员们年轻的脸孔上挂着笑,警服笔挺,英姿勃发,打招呼,“琴姐,兮兮。”

余兮兮顺手他们倒水,笑盈盈地随口问,“才从单位过来么?”

“对呀。”魏枭上前把她手里的水壶接过,道,“您歇着吧。挺着个大肚子还给我们倒茶,得亏是峥哥不在,要他在……”

还没说完,江海燕便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后头的话音戛然而止。大家的脸色都沉下几分,没人说话,病房里的气氛莫名诡异而凝重。

余兮兮却没什么反应,看看众人,好笑,“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说着视线落魏枭脸上,冲他随意抬抬下巴,整个人没有丝毫异常,“接着说呀,要是他在怎么着?”

“……”魏枭没吱声,埋头,两手胡乱撸了把脑门儿。

余兮兮也没再追问,未几,弯腰坐下来,手无意识地抚摩小腹。阳光下,她目光柔软。侧颜温婉而素净。

李琴刚咽下的泪意又翻涌上来,轻咬唇,蹲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说:“兮兮……别撑了。哭出来吧,哭出来你会好受些。”

简单几个字,却令一屋子男人的眼眶都微湿,江海燕更是已淌下泪。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余兮兮抬眼,眸光竟清澈而平静,“为什么要哭?”

“……”李琴深吸一口气,用力道:“你明知道秦峥已经……兮兮,别再自欺欺人,也别再把自己关起来,你得接受现实。那样你才能开始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余兮兮说:“秦峥没有死。”

“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李琴难过不已,“搜救队沿着澜沧江找了整整一个月……兮兮,他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如果他死了,尸体呢?”她冷淡地问。

“澜沧江有4909千米,最后流进南海……当天又下着那么大的雨,水流速度快,找不到尸体也在清理中。”

“可是你们在第三天就打捞到了南帕卡的尸体,不是么?”余兮兮拿杯子喝了点水,垂眸,“找不到,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她听不进劝,固执得让人心疼,李琴紧紧皱眉,“你……”

“好了琴姐,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但我毕竟也是个当母亲的人了,清楚怎么处置自己的后半生。”余兮兮打断她,“这里有点闷,我去外面透透气。”说完起身,拉开房门出去了。

大家目送那道背影离去,心里都不是滋味。

李琴焦虑,“再这样下去,她非把自己逼疯不可。”

“算了,随她去吧。”江海燕沉声叹息,“如果这样能撑着她好好活,也没什么不好。”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就在这时,一道不同的声音却响起来,说:“为什么就那么肯定,峥哥已经牺牲了呢?”

队员们的视线集中过去,都是一怔。

“以前,我也不相信世上有奇迹。直到它真的发生。”靳建飞拄着拐杖,笑容灿烂,“当时在丛林里,我以为死定了,可是地雷爆炸之后,我却只失去了一条腿。老天是会怜悯人的。”

时间就这么在指缝里流淌向前,无情又多情。这段日子,余兮兮的生活一切照旧,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偶尔看看电影,逛逛街。

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还养成了听胎教音乐的习惯。每逢周末,她大多时候都戴着耳机坐在窗前,听着音乐,感受着小家伙调皮的胎动,仰头看天。

认真努力地生活,不知尽头地等待,日复一日。

十月末,云城退役军犬赡养基地政治处收到一份长假申请,事由那一栏只有短短几十字,像一首即兴而作的诗:

我要去看看,

那条融入了他鲜血的大江。

我要去走遍,

这片他用生命亲吻的土地。

“……澜沧江的发源地是青藏高原,尽头注入南海,它在境外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湄公河。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到达今晚住宿的酒店,大家休息一晚,明天我会带大家游览景区……”

漂亮的女导游笑盈盈地说。

周围游客们兴奋雀跃地议论着,最后一排,余兮兮侧头看着窗外,神色平淡。

不多时,大巴停稳,导游举着小红旗招呼大家下车。余兮兮背着包走在最后,这时,一个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道:“当心点,要不我扶你吧?”

余兮兮下意识抬头,一张不算陌生的脸便映入视野。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典型的南方人,有尖尖的下巴和挺翘小巧的鼻,皮肤雪白,乌黑分明的眸总是亮晶晶的,透出一种纯婉的真诚。

小姑娘叫林悠悠,今年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是和她一起参团来金三角的游客之一。

余兮兮笑,“谢谢你,不用了。”说完就抓着扶手下了车。

微凉的江风霎时夹杂着水气迎面而来。

她抬头看天,夜的颜色是一种深沉的黑,繁星闪耀。仰望数秒,她忽然浅浅地笑了。

林悠悠狐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为什么笑?”

她的手,无意识低轻抚小腹:“因为我终于知道,那晚他看到的天,是什么样子了。”

那晚,他在决战前夕给她打来电话,他们在不同的土地上仰望同一片天,相隔千里,却像近在咫尺。

小姑娘有点好奇,“他是谁?”

“我的爱人。”余兮兮眼神柔软,仿佛透过夜看到了更远的远方,“一个英雄。”

次日,其他游客们跟着导游去金三角景区游玩,余兮兮没和他们一起,而是独身一人来到了澜沧江畔。

天,微微地冷;风,微微地吹。

她面朝大江流逝的方向,闭眼,听舒缓的水流声,伸手,抚摸无形无痕的江风。半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很低,也很柔,近似自言自语。

“山狼下个月就要进行复役测验了,如果通过,它就能重新回原来的利剑大队。它很开心,你也会很开心吧。”

“宝宝已经快五个月大,很健康,也很调皮,经常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应该是个小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小子吗?”

余兮兮笑起来,风却吹湿了她的眼睛,“……三个月了。你说过会回来,我相信你,所以一直在等。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