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灯火幽暗的旧屋,一个老实本分的打扮村妇枯坐在椅子上,鬓发全白。床上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

门打开的吱呀声惊扰了里面的人,白发的老人一见他进门,呆愣了一分钟,突然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你还我男人,你还我儿子……我不要钱,我就要你还我男人,还我丈夫……”

他一动没动,也没有劝阻,由着她撕扯他的裤子,悲痛交加地哭泣。

她抱着他的腿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反反复复都是这样一句话。“你还我儿子,还我丈夫……”

床上的女人始终抱着臃肿的肚子,往被子里缩。

老人哭得没有力气了,他才扶起她。“别忘了,你还有孙子,那是他们的血脉。”

她立刻奔向床边,哆哆嗦嗦的单薄身体护住床上的女人。

那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他从亲身经历,却能深刻体会到那种愿意牺牲一切去维护的本能。

…………

回程的路上,他拨通了公安局政委余杰的电话,“……说话方便吗?有点事想找你帮忙。”

“如果是你老爸的事,你不用说了,我帮不上忙。”

“你知道了?”

余杰的声音愤恨又无奈。“你真当我们吃干饭的呢?要不是上头有指示,我们早就去办事了。”

“好久没聚了,出来喝两杯吧。”

“……好吧。”

………

一周后,景漠宇拿着五十万的大礼送走了两位记者。死者的家属也拿了“政府”的抚恤金,一再保证不再追究,只想回家好好养大孙子。

家属一走,余杰当下对景漠宇撂了脸。“我要不是看在咱们兄弟一场,说什么都不会管这破事儿!”

“我知道。”景漠宇拿了一把新车的钥匙,推到他面前。“上次姚叔那件事我还没好好谢谢你……这个,送给你的新‘人’吧,听说她最近缠着你要车呢。”

余杰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好色,身边永远是新人胜旧人。

余杰看都没看一眼,冷声说:“你们景家现在也不缺钱,就缺德,让你老爸积点德吧!”

“我这不是在积么?!对了,你们公安局缺不缺过节给民警发福利的钱?我资助点?”

“得了,我们怕腥了手。”

景漠宇笑笑,直接把车钥匙塞到他手里,“放心吧,买车的钱是干净的,我在美国一分一分赚的,全是血汗钱。”

余杰看看手里的车钥匙,叹了口气,“唉!你呀,肯定是上辈子欠了他们景家的。”

景漠宇摇头,“是这辈子欠的。”

“你就给他们当牛做马吧……”

“……”

他们正聊着,老马带了人过来,附在他耳边说。“许小诺病发了,正送去医院,刘医生请示您的意思。”

他明白刘医生的意思,许小诺的生与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他答应过会照顾她,保护她,陪伴她,直到她死为止……这半年来,他一直遵守诺言。

“告诉刘医生,等我去签字……”

老马打发人匆匆去了,景漠宇端着茶杯,轻轻吹散极品红茶的暖香,不紧不慢含了一口在口中。

“许小诺?”一向耳贼的余杰挑眉,一脸的意兴盎然。“她现在跟你了?”

“没有,帮她治治病,权当积德了。”

“哦。”

下定决心要喝了完一杯茶再去,到底没有喝完。

他放下半杯茶,坐车到了医院。许小诺还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呼吸着氧气,眼睛始终盯着门口。见他进门,她忽然笑了,眼底全是心满意足的释然。

他走到她床前,手背忽然一凉,她抓住了他的手,已经呼吸困难的唇艰难地开合,听不见声音,那三个字的口型,他看得出来。

他淡淡点头,示意他懂了。

她露出最后一个极美的微笑,手一点点无力,垂下……

为了父亲,为了景家,他知道他必须狠下心,让这一切结束。可是病床上的女孩儿还那么年轻,和他的妹妹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单纯,一样的柔软,一样的无辜。

只是因为爱他,只是为了帮他,到了将死之时也只想撑着最后一口气,为了对他说出一句“我爱你”。而他,竟残忍得期盼着她快点死去…….

有人将签字的单子递到他面前,他抬头,看着身边的刘医生。

“景少,签个字吧……还有得救。”

他接过了笔,签了字。

他不爱她,不代表对她没有过“不忍”。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儿,他有过怜悯,有过感激,也有过感动……他真的希望可以保护她,直到无能为力。

他明白这意味着未来将会有多少麻烦,可他无愧于心。

后来,他的父亲不止一次质问过他。“你口口声声对她没有感情,为什么要护着她。”

他很想反问,只是一个可怜得一无所有的女人,为什么非要她的命?

他却忘了,女人是会变的,一个单纯柔软的女孩儿,在三年的病痛折磨中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越来越极端,他出于愧疚的宽容让她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她甚至把本该对他有恨和怨,都转嫁给了他的妻儿……

他什么都可以宽容,可以原谅,但绝不原谅她伤害他的言言和他的骨肉……

…………

他和许小诺了断的那天,是个清晨,晚秋的晨风竟也冷得那般凛冽。

他接到许小诺的电话,她说:“我在荟轩2001等你,九点还没见到你,你就等着在检察院见我吧。”

她并不知道,接到电话的他正在驶往荟轩的路上,他看看时间,八点二十。

挂了电话,他并没有打算让她等到九点,可是车快到荟轩时,他的私人手机又响起了。

“老板,你要的东西,我们拿到了。”他认出电话里的声音是他前不久雇佣的私家侦探。

“你们在哪?”

“景天大厦。”

电话里的人说了地点,他立刻让老马掉转了车头,驶向景天大厦。

大厦的阴影下,他摇下车窗,看着从远处走近的两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手不自觉握紧了手机,上面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逼近九点。

两个人走近,拿了一个信封交给他。

他打开,里面用透明的塑料袋包了两缕头发。一缕短发已参了大半的白发,另一缕是微卷的长发。

“肯定是他们的吗?”他问。

“我们办事绝对妥当。”

他拿了支票递给他们。“这是一半,等我确认过之后,会给你们另一半。”

“你放心,绝对不会错。”

合上车窗,他扯下自己一缕头发,放进信封,又将握皱的信封贴身放好。“老马,先去血液中心。”

途中,他又取出信封,从两缕头发中分别取出一半,收在钱包里,以备去别的城市复检。现在,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景家的人,除了他的言言。

在血液中心的鉴定部门,他亲手将信封交给早已联系好的朋友,亲眼看着他按照程序送入检测实验室,还交代了他DNA鉴定结果出来后,第一时间联系他,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看见结果。

处理完事情,他赶到荟轩,还差五分钟九点。下车前老马拦住他。“还是我去吧,别脏了你的手。”

“去把监控录像全部关闭了,不要让任何人去二十楼。”

九点整,他走进房门半启的2001号包房,回手关上房门。

房间里没有人,只有浴室的灯亮着,里面散出暖暖的香气和暧昧的流水声。

轻轻脱□上的外衣,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他解开衬衫的袖口,靠近浴室的同时,缓缓挽起……

推门前,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一个淡定的声音:“漠宇,记得韩叔一句话——黑道是一条不归路,一步错,步步错,再难回头……”

告诉他这句话的人,是他父亲的一位老朋友,曾是香港黑道风光一时的大佬,最终也落得背井离乡,故土难回的下场。

他在美国偶然见见到他一次,他特别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摇摇头,就算前面是一条不归路,就算这是通往地狱之路,他也不会再让许小诺出现在言言的面前……

言言会出现,他并不意外,老马失踪,他也不意外,因为许小诺已经疯了,什么都做的出来。

让他意外的是,二十年的兄妹,几个月的夫妻,她……居然不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肉肉还是没炖好,再回锅炖炖,明天再出锅!我继续去查参考文献了......

51

时间,有时你以为它走的很慢,当闲来无事翻日历的时候,你或许会突然发现,两年时间不过是转瞬之间。

两年后,又是初冬时节,天空一望无际的阴霾。

我坐在病床前,轻轻用浸了温水的毛巾为文哲磊擦拭着手臂,他又瘦了很多,骨骼越发分明,因长期注射营养液,血管越发突出,一双手臂乍看上去像是枯柴一般。

“你到底还要睡多久?”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但我还是不停地跟他说,医生说要多跟他说些开心的事情,才有可能唤醒他。

所以我今天特意来告诉他一个开心的事情:“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眼睛酸楚地疼痛,我用手背蹭了蹭,缓了几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我爸爸病倒了,骨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脏,医生说他最多还能活半年,做手术的意义不大……”

又停了很久,“我没告诉他,我希望他最后的半年能活得开心点。”

“这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他了,也没人救得了他。你说,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有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是不是真的人在做,天在看……”

“景天今年又亏损了几千万……银行一直在催,股东们都建议我停了那个新能源项目……就连齐霖也劝我停了那个项目。可我不会停,因为这是唯一的希望……”

“我已经找了Bill注资合作,资金不成问题……不过,我还是决定卖了红土山的镍矿。”

所有的股东一致反对,他们说:卖了红土山,等于卖了爸爸毕生的心血,卖了景天的根基。可我还是坚持要卖,不是因为景天真的撑不下去,也不是因为红土山埋藏了太多的罪孽,而是红土山的矿产越来越难开采,金属含量也越来越低。

卖了红土山来挽救景天,这是爸爸最后的决定,但我怕那些股东扰了爸爸养病,所以把这个“恶名”一力承担下来。

…………

卖红土山的那天,薄雨霏霏,天色一片孤寂的深蓝,渲染得这个清晨如傍晚一般浓墨重彩。

我没有想到——景漠宇回来了。他变了很多,比过去更冷漠,更沉静。

两年后的重逢,应是最感人的一刻。然而,我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微雨夹着初雪,落在我们中间,我与他仿佛千山万水,再无法靠近彼此。

视线短暂的交汇,只有一秒而已,却像比七百二十四天更久。

彼此擦肩而过,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也许,是过去的话说的太多,以至于我此刻面对他,竟想不出还能再说些什么!

于是,我们选择各自走各自的路。

车子启动了,车轮将一地洁白的雪花碾泥泞,四处飞溅。我最后看了一眼倒后镜里的景漠宇,他竟然还站在原地,只是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爸爸打来的,问我拍卖的结果怎么样。我舒了口气,尽量让声音听来十分愉悦:“三亿,比我们预想的高很多。还了银行贷款和利息,足够新项目的启动资金了。”

“是谁买的?”

“景漠宇!”我本不想告诉他,怕景漠宇的出现会勾起他的感伤,对他病情不利。可是拍卖红土山如今是A市最热点的新闻,即使我不说,他也很快会知道。

“他回来了,你见到他了吗?”爸爸的声音有点急切。

“嗯,见到了。他很好,意气风发!”

“……让他有空回来坐坐吧。” 电话里沉默了一阵,“要是他愿意的话。”

“嗯。”我还能说什么,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唯一的期盼,近乎于卑微。

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没有多少时间去期盼,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不能让他留下遗憾。

…………

我和一向难缠的Bill讨论了一个下午的合同,勉强算是达成了初步合作共识,但是具体的合作细节,还要再进一步讨论。

讨论的基本差不多了,我收拾好文件,“Bill,这两天我会让助理草拟一份合作协议给你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希望能尽快签约,项目早点启动。”

“好!”Bill一口答应,看看手表,“晚上有空吗?不如一起吃晚饭,再详细讨论一下细节问题。”

按道理说,合作伙伴吃吃饭,聊聊天,可以让合作更愉快,更顺利。可是Bill看我的眼神似乎总表达出一种超越合作伙伴的关系,这让我和他的每一次单独相处,都要心存警惕,特别是晚上。

“很抱歉,我晚上和朋友有约,改天吧,改天我请您。”

“朋友?齐公子?”Bill用不太地道的中文说。

“呃……是。”

“那好,祝你们玩得愉快。”Bill很有绅士风度地与我告别,虽然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教育的我一向不认为男人在女人脸上亲一下,算是绅士礼仪。

刚打发走了Bill,齐霖又来凑热闹,跑来要我陪他参加朋友聚会,还口口声声没有找到女伴。

“我们齐大帅哥身边还没女伴的时候?开什么玩笑?!”

齐霖理所当然回答:“出了点意外,约好的美女放我鸽子了,我才来找你江湖救急,你不是这么不讲义气,这点小忙都不帮吧?”

“帮忙可以,老规矩,不喝酒,不能超过十点回家。”

“没问题。”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的职业套装,“不过,穿什么衣服要听我的。走吧,我先给你买套衣服。”

本以为正值冬季,齐霖不能给我选什么坦胸露背的裙子,我才答应让他买衣服。谁知他的品味还是那么低俗,冬装竟然也给我选了件节省料子的,衣服紧紧贴合着身体,好像生怕多加一寸布料会不赚钱一样。

胸前的两颗扣子,绷得紧紧的,看起来随时可能会崩开。我真怀疑他在意大利到底学的什么艺术,该不是某种行为艺术吧。

“有没有大一码的?”我问售货员。

“尺寸刚刚好,就这件了。”不等我提反对意见,齐大少直接刷卡付款了。“言言,相信我的眼光,你很快就会感激我帮你选的这件衣服。”

感激?!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我跟着齐霖走进包房,看见端坐在主位的景漠宇,我才明白齐霖为什么要我做女伴,还这么殷勤地为我选衣服。敢情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如果我没猜错,这次聚会该是为景漠宇接风,所以在座的大半都是景漠宇的朋友,自然也都认识我。所以一见我和齐霖双双进门,他们的表情刹那间丰富多彩,有几个人往景漠宇的脸上瞄,偏偏景漠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好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呃,其实我们本来也没有了任何关系。

齐霖毫不避讳把僵硬的我拉到景漠宇对面的空座位前,殷勤地帮我脱□上的外衣,然后双手搭着我的肩膀,将我按在了座位上。我无意间看向景漠宇的方向,正好撞见他一扫而过的视线。

来不及捕捉到他的任何情绪,他已低下头,看菜单。

菜单一页页从前翻到后,又一页页从后翻到前,景漠宇竟然一个菜都没点出来,服务生耐心守在旁边不敢多言,齐霖可没那么好的耐性,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菜单。

“点了这么久都点不出来,是不是吃西餐吃惯了,不知道中餐什么味道了?还是我来点吧。”说着,齐霖翻到一页,拿着菜单问我。“这个,鸡汤鲜烧芦笋,翡翠彩蔬卷,很不错,肯定合你的口味。”

我坐直,刻意与有意无意靠近的齐霖拉开点距离。“嗯,你随便点吧,我都喜欢。”

“我点的你都喜欢……”齐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意思听来却大不相同。我低头喝茶,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齐霖一口气给我点了一桌子的素菜。

景漠宇淡然一笑,依旧颠倒众生。“两年不见,齐少的口味清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