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见隔壁热闹,打发下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下人去了一会就回来说道,“听说是沈家少爷要去书院念书,沈老太太一大早领着大伙烧香拜佛。”

“只是去念个书,至于么…”廖氏摇摇头,又唤女儿快吃饭。她倒是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了,叹道,“你爹也是狠心,看看隔壁家的,就在当地念书,你爹非要把你两个哥哥送到外地书院去,那儿的花儿比这香不成。”

花铃也想念兄长了,“爹爹不是说了,认识我们的人太多,书院里的先生也处处照顾哥哥们,怕哥哥们变得懒惰,所以才送去没人认得的地方。”

“那也是狠心,逢年过节才能回一次家,诶,现在离端午还有多久,我记得书院是放假的。”

“娘,还有两个月。”

两个月,六十天,廖氏心里不由再次埋怨丈夫。她摸摸幼女的头,等七月下旬,女儿也该去书院了,指不定那冤家要送女儿去外地,这样她哪里舍得。她暗暗下了决定,要把女儿留在当地,决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外头,他舍得,她这当娘的可舍不得。

沈来宝被沈老太太拉着手到老祖宗那拜了三拜,上香磕头,折腾了大半天,才送他上马车,千叮万嘱道,“你要好好念书,尊重师长,别跟同窗闹别扭,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来跟祖母说!”

沈老爷说道,“娘,跟您说了又能怎么样,来宝,回来跟爹说。”

沈老太太瞪眼,“跟我说了我削了那龟孙!”

沈来宝被呛得咳嗽两声,老太太真是威武霸气,只是…他这是去上学,不是去做流氓啊。

他好不容易上了车,沈夫人又拉着他的手满眼担忧,又要哭了般。沈来宝心软了,“我不会惹事的,好好听课,认真念书,您回去吧…娘。”

从来都是为儿子操心,从未得过半句安抚的沈夫人眼神一震,鼻子已算,她缓缓松手,“嗯。”

沈来宝轻轻松了一口气,收身坐在车厢里,这沈家,还是有“病”的,他得想想怎么做个好大夫。

车窗帘子随风而动,扬起半截。花家门匾映入眼底,目光由上往下,就看见正探头往外看的花铃。

小姑娘站在高约一丈的大门前,顶着两个俏皮的丸子头,一身碎花裙摆,看着更似明媚春日的小花。他探身往对面车窗趴去,冲她摆摆手。

花铃立刻展颜,也冲他摆摆手。

马车不快,只是花家大门也不过一丈宽,转眼就过去了。沈来宝坐回位置上,怀里还抱着个水壶。旁边陆续有马车过去,马蹄声咯噔咯噔敲打在地上。他抬眼看去,有几辆马车他认得,可不就是巷子里那几家熊孩子的。

离书院大门还有百丈远,就已经进入了书院范围内。凤凰非梧桐不栖,书院为求吉祥寓意,大多会栽种梧桐,墨香书院也不能免俗。在通往大门的两边大道便栽种着整齐冲天的梧桐树,进了书院,就是满眼满眼的竹子,各种品种,五花八门,都如参天大树那样茂盛高大。竹子身躯都已是墨绿色,百年陆续交替,老竹已死,幼笋再成竹,生生不息。

沈家的马车在进入大门后就被人拦下了,免得惊扰了学生。沈来宝从车上下来,就有个先生模样的人上前说道,“在下姓方,是书院先生,这位就是沈家少爷了吧?”

陪同的管家说道,“对,是我们家少爷。”

“那就将他交给我吧,今日起由我带他。”

“劳烦方先生了。”

方先生轻轻点头,示意沈来宝跟上。这沈家少爷来之前他就“久仰”过他的大名了,本以为模样傻气,但如今看来,五官俊秀,两眼明亮有神,似胸有韬略之人,一点也不像个傻子。他边走边问道,“在家读过什么书?”

只学过一二三的沈来宝如实答道,“还没念过一本。”

“哦…那会写什么字?”

只写过一二三的沈来宝再次老实答道,“一二三。”

意料之中,却还是让方先生头疼,“那你今后努力念书写字吧。”

沈来宝今年十岁,而稚童一般六岁念书,家里富裕些的,三四岁就请了先生到家中授课,所以别说简单的字,就算是写两句不太工整的诗句对子,也是大有人在。

方先生所教的学生已满员,沈来宝个头又不矮,便将他安排在最后一位。

上午学了珠算和国学,沈来宝听倒是能听懂,但就是不会写字。所幸这时没有黑板,先生只是嘴上说重点,让他们自己记,自己圈画,而不写。

沈来宝只能拼记忆了,当务之急果然是认字。

午时用饭,他随同旁人一起到了膳食堂用饭。进去时瞧见门外枇杷树下栓了条狗,便想起自己要养狗的事。见无人投喂,就将骨头留下,出去时将骨头喂了狗。

用过饭,他回到课堂上,还没走到自己桌前,就看见放置在桌面上的水壶被打翻了,里面的茶水洒满桌子,连书都被打湿。

那水壶虽是竹筒所制,但封口严实,他拔掉塞子还得费一番力气。

书院午饭同享,但茶水自带,沈夫人就给他准备了这个。没想到这会竟然被打翻桌上,水还嗒嗒嗒地顺着桌面往下淌落。

他看了一眼四周,视线刚刚扫过,就有几人冲他轻蔑笑着,一脸挑衅。

他沉下气来,先救书要紧,而且现在没有证据,无故询问,对方反而会诬陷自己。

谁让他长久以来的形象就是傻子呢,只怕都会觉得是他没事找事吧。

也是奇怪,傻子又不是疯子,可这两者好像被定义成一个词了。

沈来宝上前把水泊中的书抱走,径直往外面走去,路过那几人面前时,微微顿步。因那几人是坐着,他眼睑低垂,就将几人收入眼底。

一人见他如此,笑得更欢,以为他要闹事。谁想不过轻瞥一眼,他就走了。等他回想方才的眼神,总觉得受到了侮辱,脸顿时一沉,“那个傻子刚才是什么意思?”

旁人说道,“吓傻了吧。”

那人想了想,好像不对,可总不能是在瞪自己。但那傻子不敢惹怒自己,倒是真的。他往门口瞧了一眼,“方先生也傻了吧,竟然收这种人来,也不怕教不好,辱没了他的名声。”

沈来宝没有听见这些话,也不想听。午后可以歇半个时辰,现在还有一半时间。他抱着书走到日照明媚的地方,将书放到园中长凳上晾晒。

书为纸质,被水洗礼一番,里头都沾在了一起,轻轻一拨都有被撕裂的危险。他皱眉松手,等着它晒干一些,再分页吧,不过到时候整本书肯定也是皱巴巴的了。

“淋湿你书的人叫柴启,我看见了。”

朗朗女声传来,沈来宝偏头看去,只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她模样清秀,目光有坚定傲气。不等他问,她就走到他前头,说道,“我坐在你前面,吃完午饭柴启他们就回来了,亲眼看见他们将你的书淋湿。”

人生处处有正义啊。沈来宝暗暗感慨一句,“谢谢。”

她点点头,末了又道,“我叫秦琴。”

沈来宝又道了一声谢,想想刚才他回来不少同窗都在那,可事发后,众人眼光畏畏缩缩,好像都很惧怕那叫柴启的少年。这会见秦琴竟然跑来告诉自己,心有诧异,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秦琴负手看他,字字答道,“因为,你以前,救过我。”

从来都是被沈来宝坑的他一愣,这傻小子竟然还有英雄救美的时候,难得!

“什么时候,我…忘了。”

“一年前。”秦琴说道,“那时候我娘生病,我帮着卖烧饼,你路过那,将我的烧饼全都买走了,我才有钱请大夫救我娘。”

沈来宝:“…”

他就知道不该对那傻小子有盼想!

那烧饼八成是他自己想吃吧。

第15章 同窗挑衅

沈来宝从秦琴那问了一遍同窗二十三人的名字,秦琴似也不在意他记不记得住,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有了她的帮忙,沈来宝很快就将班上的大致情况打探清楚了。

那带头泼水的小恶霸就是柴启,人是聪明,但很自大,家境富裕,在班上是一霸,没有人敢惹他。

要想找到人证,沈来宝觉得不可能了,秦琴是可以,但只有她一个,其他人都包庇的话,方先生也不会信。柴启还有可能威胁同窗,让他们反咬他一口,那时候就难办了。

可总不能就这么被欺负。

书院钟响,沈来宝站起身准备收拾书回去。可秦琴已经俯身去叠他的书,还拿帕子一本一本吸了吸封面上的水,这才交给他。

虽然细心,可沈来宝还是觉得怪异,大概是姑娘眸中神色太过傲气,显得犀利。

“你先进去吧,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块。”

秦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我有个邻居在你家做帮工,他说你近日病好了,我很开心。”

沈来宝这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他是傻子,秦琴见他谈吐正常却不说什么,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这会亲眼验证,更加相信沈家少爷恢复正常了吧。

他晚她一步回去,那柴启正和别人闲聊,见他进来,眉眼一抬,对面就有人伸出脚来拦他。

沈来宝低眉扫了一眼,只当做没看见,快走到那拦路虎前,用力抬脚,踢中那人小腿,疼得那人急忙收腿,低声喊痛。沈来宝回头看了一眼,眨眨眼,回头继续走。

柴启猛地站起身,这傻子连脚都傻了不成。他欲要上前,方先生正好进来,便忍住了。

等申时放堂,他要再找沈来宝,可人多,没找到机会,只能看着他上马车。他气得甩袖,往自家马车走去,正好看见秦琴走过,上前就将她拦住,“你中午跟那傻子说什么了?告状了是不是?”

秦琴顿下步子,转身冷盯他,“是又怎么样,敢做不敢当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看中沈家的钱了,你想从那傻子身上捞好处。”

“是又怎么样?”

柴启本意要拆穿她,让她难堪,可她句句承认,反而让他哑口无言。难怪他心里对她总是有点发毛,只因他欺负惯了人,都是懦弱听话的。

秦琴不同,她由里到外都在告诉他——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也不怕你欺负,有种来拼个两败俱伤。

“疯子!”他啐了一口,转身往自家马车跑去。

秦琴轻笑一声,也不在意,步行回家去了。走时她看见从旁边过去的沈家马车,不由抬头看那华丽盖顶,似流水泄在四面的紫色流苏,光是那几根流苏的面料,就已经够她吃喝一个月了。

羡慕、嫉妒、决心,一起涌上心头。

沈来宝把书装在布包里带了回去,到家后沈老爹还没回来,他去跟沈老太太和沈夫人问了安,不等沈夫人问他今日情况,他拿了纸笔就走,“我去找小花教我写字。”

说完就没了影,沈老太太乐呵呵道,“我孙儿真上进,你瞧他那股干劲。”

沈夫人笑道,“是啊,明天我就去给他物色个先生吧。”

沈老太太忙说道,“不要不要,念书是好,可他去书院一天,回来又得学,多辛苦。”

“但他这不是也去了花家麻烦人?”

“跟小花铃学,想学就学,想玩就玩,比在先生那轻松多了。而且…”沈老太太笑得隐晦,“而且让来宝有理由多和小花铃待着,不也挺好的。那话怎么说来着,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近水楼台先得月。”

沈夫人虽然觉得婆婆想多了,儿子还小,哪懂这些,不过听来也有些道理,打小养养感情,万一以后真成了呢?

想到花铃那懂事的孩子,沈夫人也觉高兴。

沈来宝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想着快点认多点字,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更方便些。

因沈来宝对花铃的“救命之恩”,廖氏已经不拦着他来找女儿玩了。那次吸血事件后,她倒觉得,沈来宝正直勇敢,秉性不错。反正孩子还小,就让两人做玩伴吧,而且她两个哥哥也少回来,多个可靠的哥哥保护,倒好。

就是不知道今日听来的事是不是真的…沈来宝不傻了?

好像的确是真的。

沈来宝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稚嫩歌声,隐约从花丛中传来,像是灵鸟出谷。往那一看,花铃正在手上绞着红绳,嘴里哼着歌谣。

“小花。”

花铃往那看去,起身就跑过去拉住他,“来宝哥哥陪我玩绳花。”她这才想起今日他去书院了,又道,“书院好玩吗?”

不等他答话,她就自问自答道,“肯定好玩,要不然怎么谁去了那都能待上一天,不好玩的话,来宝哥哥肯定早就跑回来了。”

沈来宝哑然失笑,“是啊,小花你说的真有道理。”

花铃晃了晃小脑袋,得意一笑,“当然。”

虽然得意,可并不是自大的笑。沈来宝摸摸她的头,说道,“我陪你玩绳花,然后你教我认字吧。”

“好呀。”

花铃教的好,沈来宝也专心学,等沈家来喊人吃饭时,才发现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

回到家中,沈老爷早就等在那了,见了他就笑吟吟问道,“来宝,今天在书院过得怎么样?学了什么,有人欺负你没?”

“没有,都挺好的。”沈来宝想了片刻问道,“爹,‘沈’字里面是六个点还是五个点来着?”

沈老爷顿了顿,片刻更是高兴,认真答道,“六个。”

“噢…”沈来宝谨记心里,这里的字非繁非简,非隶非篆,全新的字体,又复杂又无迹可寻,学霸变学渣,实在是心酸。

沈老太太笑道,“不要问了不要问了,让下人上菜吧,吃饱了就洗洗睡觉。”

沈来宝本来还想吃饱了去找花铃的,但想到自己可以废寝忘食的学,也要给花铃休息的时间,就没提了。他忽然想起来,“爹,我们家马场有马生了马驹吗?”

当“爹”这个词喊过一次后,再喊就不难了。同理,喊沈老太太沈夫人也一样,只要真将自己当做他们的儿子,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就好了。

“有六匹母马快生了,估计就是这月底。”

“到时候我想去看看,挑一头小马驹。”

沈老爷大喜,“我儿想骑马?行行行,男子就该会骑马,这样才像个男子汉,英姿煞爽的,日后当不了状元就做个将军,好好好。”

沈来宝干笑,沈老爹真是个爱脑补的汉子。

书院逢初一十五、逢假休息,这才三月二十四,离放假的日子远着。沈来宝已经去书院四天了,那柴启似乎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接连三天都没出现。他没来,沈来宝也乐个自在,在书院里上上课,中午吃饭养养狗,回到家就找小花补课,日子过得充实满足。

转眼到了二十六日,柴启终于来了,他一来便在那高声说话,沈来宝想听不见都难。原来是有个堂姐成亲,住得远,就告假跟着长辈去喝喜酒了。这本是好事,可柴启却连连嗤笑,“那新郎官长得真丑,我那堂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看上那头猪。对,你们是不知道,他们家有多穷,又远又穷,过去都没地方住,还得让我们住客栈。”

“那客栈是你们付的钱?”

“他付的,但那客栈破破烂烂的,周围又吵。看,我都瘦了。回来的时候他还给我们家回了一根大火腿,我爹为了讨好彩头,让我带来这里中午吃。”

沈来宝抬眼看去,柴启笑得正得意,结婚本是好事,结果被他说得这样不堪。家里虽穷,可也好好招待了,回过头来却这么说自己的堂姐夫。

白眼狼啊白眼狼。

他摇摇头,继续看书,废寝忘食了几天,能看懂一些小儿刚认字的书了,不懂的他就圈画起来,等回去问花铃。

他刚低头,柴启的目光就已经落到他的身上。他转了转眼,在那故作斯文的傻子脸上来回打量,没有上前,也没有吭声。

到了午时,沈来宝和其他人一样一起去膳食堂。

许是柴启回来了,原本会偶尔跟他说话的同窗也离他远了些。沈来宝也不怪他们,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他要是有柴启那么凶,现在已经成了山大王了吧。

“沈来宝。”

声音熟悉,他回头看去,果真是秦琴。

秦琴几乎没有停步,从他身旁走过,说道,“柴启他们又去了你的位置。”

沈来宝皱眉,这又是要折腾什么。秦琴刚走过,他却看见柴启和他的三个小跟班往这边走来,似乎很是愉悦。

素来心宽的沈来宝没有回课室,填饱肚子要紧。

用过午饭,沈来宝一如既往去喂枇杷树下的狗,还摸了摸它的脑袋,这才回去。

因为要喂狗,回去得比其他人晚。今日在课室外头,就听见里面议论纷纷,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拨开人群要进去,不知谁喊了一声“沈来宝来了”,众人就齐齐往他看去,目光怪异。

柴启一步上前,说道,“沈来宝,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去哪里躲着吃我放在桌上的肉了?”

沈来宝本该迷糊,但想到柴启的小动作,下意识眉毛一挑,“哈?”

气势汹汹,风雨欲来,但柴启大概不知道,他是风雨,那他就是雷公。

——敢污蔑我,我轰你。

第16章 知人知面

柴启见他挑眉,一瞬心觉怪异,可还是“噌噌”走到自己桌前,指着桌面那一大块油渍说道,“这里,我堂姐夫送给我的肉,准备午饭吃的。可是等我打了米饭回来,肉不见了,那裹肉的油纸包就在你桌底下。有人看见你最晚出去,鬼鬼祟祟的,说,是不是你偷了肉?”

话落,旁人议论纷纷,细听之下倒不全是相信的,但也没人站出来说话。

沈来宝看着柴启,欲言又止,不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而是真的很想骂脏话,他问道,“那个所谓看见我鬼鬼祟祟出去的人是谁?”

早有准备的柴启一把将自己的小跟班孙吉拉了出来,“他啊。”

孙吉挺了挺腰,“对,我亲眼看见的,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偷偷溜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