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双成心知银光有许多疑问要讲,见他伫立前方,不急不缓地走了上去,却见他双手自胸前垂落,解开了御寒的斗篷递于她,不禁微微一愣。

银光清俊秀雅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矫揉,只是微笑着说:“初一好运气,还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追逐后全身无虞地回来。”

冷双成看着银光的笑容,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她如何不明白银光为她留有余地,没有直接把“戏弄”换成“追逐”的道理?

银光右手一引,温和说道:“请,初一。”

马车里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冷双成敛住身形靠在马车一角,耳畔一直回荡着银光的语声:“公子不喜多话、出行、抛头露面,身性洁癖,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白总管是辟邪西苑执掌姓白名璃,老王爷钦点之人,照顾公子衣食住行,成年后随行打点公子所有大小事宜……”

她垂下眼眸细细铭记,同时心里泛起了点点涟漪:东阁先生煞费苦心将我送到辟邪少主身边,目的到底是什么?秋叶依剑提到了吴三手的名字,看来吴有的确安全逃出去了,我在扬州找了半月有余未见到他的讯息,难道是又落在秋叶依剑手上?银光提到秋叶依剑曾戏弄过仇家,刚才隋堤上一战他是否已经知道我是女子?日后这漫长的三年又如何度过?

千层情绪涌上冷双成双眸,她的面色凝重,透过明黄色的帷幕,看着街外的夜景。

长桥卧波,夜市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微微突起的拱桥上林立琳琅满目的店铺,均是一居一室排列。叫喊声、买卖声、儿童嬉游声不绝于耳,众人锦衣夜行,落得个清闲喜气。

冷双成看着繁复夜景,心里仍然是停留在塞北的冬天,沉甸甸地不能呼吸,一想到要日夜陪伴在秋叶依剑身边,她就觉得窒息:这个魔头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银光哪里知道冷双成九曲回肠,他交代完公子的戒律后,仍是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冷双成。冷双成回过头,刚好看到了银光像个孩子一样探究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谢公子很好奇?”

银光回以一笑,落落大方:“初一不必多礼,叫我银光就行。我是有些好奇,觉得初一如此神奇,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冷双成忆起吴有也是这样说过自己,心里一痛,嘴里不知不觉快速说道:“是一直死不了吧?”

银光不理会冷双成的冒失,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初一原来是生得如此模样——你也放宽心,公子既然唤我吩咐你事情,是绝对不会再想杀你。”

冷双成心里想的倒不是这些,她有些有气无力地一笑,心中暗暗忖道:“这个银光公子面色温和言谈高雅,居然不对我以前的过节怀恨在心,难得在辟邪少主身边还有这么个无瑕善良之人,不知是否能在他身上打开缺口,套出吴有的讯息?”

冷双成想是真的不了解辟邪中人,典籍中无记载,自身接触不多,仅仅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若是碰上布局狡诈精密,她打起精神也能推断出来,但出离自己的阅历,她就无法猜测了。好比刚才秋叶依剑的羞辱和要求,任她在这里心神不宁地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银光看着冷双成脸上犹豫不定的神色,微笑不语。他对“初一”这个人的勇敢坚毅很是钦佩,哪怕是连带着冷琦送命,叫他去恨一个和自己毫无怨恨的人,翩翩公子谢银光怎么也做不来。

两人互相对视,均是微笑沉默。银光是温润地细细打量,冷双成是绞尽脑汁地揣测吴有的安危。过了一会,冷双成打定主意,温和地询问:“银光公子一直跟随少主左右?”

银光看着冷双成,嘴角弯弯含雅一笑:“公子警告过我,和初一说话时要极端小心。”

冷双成转而惊呆,她极力地思索,察觉到是方才银光跟上了秋叶依剑,估计他交代过银光一些事情。她的心里如同六月飞霜,语声瞬间冰凉:“难道不准银光和初一说话么?”

银光端坐于车,语声温和:“公子就告诉我一句话‘初一通常不会开口,一旦他说话,你就要认真听’,我想公子一定是要提醒我,让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话里的禅机。”

冷双成极力抑制面目的惊异,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景色一片也未驻进她的瞳仁,心底却是闪过冰雪般的战栗:这个人果真是深不见底,连我试探银光的后路都已封死。

银光看着冷双成的背影,仍然愉悦地微笑,缓和地说了一句:“公子还交代过,从即刻起,初一要形影不离地侍奉公子,还要做冷琦冷护卫的一切事情。”

……

冷双成纠肠百结地平卧于窗棂边的八卦震邪榻,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胜过海浪般地翻腾。她的双目透过碧橱纱窗,落在室外翘起的一角飞檐上。朱红宫墙托起青色琉璃瓦,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豪华气派的两层青瓦翘脊上,一对展翅欲翔的金龙闪闪发光。

叶府是已故国舅叶成安府邸,刚才马车一路跋扈地穿过院落时,冷双成略一打量,就发现王府的骄横霸气。一条笔直雪白的岩道直抵府院大门,描漆金朱扇门对开,煊赫了富丽堂皇的楼栋,周边居然没有一方民宅,偌大的云骑桥畔仅此一户,巍然高立。

冷双成稍稍思索,已推断出秋叶依剑身份——辟邪少主母亲姓叶,正是当朝先故国舅之女。他和赵应承现是皇上的左臂右膀,在朝在野声名如日中天。她不禁微微叹息,像是现在才察觉自己在如何一个人物眼底偷生。耳中不闻内室秋叶依剑任何声息,可她还是不敢闭上眼睛。

“东阁先生倾其所力助我打通经脉,为我恢复面容,甚至换血转毒,宁愿自身活活疼死,也要救下我这多余之人。最令人尴尬气愤的就是罔顾我的意愿,一心一意将我送到秋叶依剑眼前,想想先生疼痛扭曲的面容,一夜尽白的须发,我怎么能够不答应?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在青山寺佛祖面前立了毒誓,不得背叛辟邪少主……秋叶依剑回到叶府后,什么都没问就要我以后睡在外间,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有到底在不在他手上,孤独凯旋是回了青龙镇还是回了飞云山庄,江湖里打听不了一点有关他们的消息……软软有些危险,不过从我跟着她的这半个月来看,那些人的目的好像不是她……”

冷双成如此胡思乱想着吴有、阮软、孤独凯旋的事情,不知不觉天已微亮,她模模糊糊地合上双眼……

一团冰凉如雪的气息伫立在身前,冷双成马上惊觉睁开了眼睛,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庞落入双瞳,刹那清醒之后,她认出了来人是谁。

秋叶依剑面容冷漠,抿着薄唇正一动不动盯着她,他双手垂落中衣尽展,露出了里面洁白如云的窄衫。

冷双成心里一惊迅速站起,双眸微垂,静静立于榻边。等了许久,疑是秋叶依剑有少许的不耐,只听见他冷冷一声:“更衣早朝。”

冷双成低敛眉目,眉间轻不可视地鼓动一下,方才她飞快地掠了一眼,就发觉了桌上放置的朝服。她默默地捧过站立在秋叶依剑面前,仍是微低眉目不动声色。

秋叶依剑盯着冷双成的眼睑许久,见他没有动作的意图,不由得又是冷冷一句:“要主人亲自动手吗?”

冷双成暗暗吸气,紧抿一下双唇,稳定地伸出手,刚到身前偏又有些踟蹰。秋叶依剑身形一动不动,双手仍是垂落身侧,如果要整理内衫,势必要抚平衣襟,接触到他的身体。他似是想到了这点,不着痕迹地撇了下嘴角,双手慢慢抬起。

冷双成急速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横下心,双手虚环秋叶依剑腰身,替他整理好了内衣中裳。

一股清凉微温的触感蔓延上她的指尖,手上似是蒙着缥缈清淡的轻颤,鼻翼下传来若有若无的淡雅熏香,落在微凉的空气里,宁静和迷幻混杂难辨。

冷双成凝住心神,面色平静,一一为他穿戴上黑锦朝服、罗料丝带,最后覆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绯色罗纱蔽罩。在静寂无声地更衣时,秋叶依剑保持伫立的身姿不变,双目却极有威压地紧盯面前少年的面容。

一层薄薄细细的汗珠渗出冷双成额头,她趁转身取貂蝉发冠之际,抬起袖襟擦拭两下,秋叶依剑看在眼里,嘴角又是微微一撇。

一切穿戴完毕,天色透过纱橱,才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

秋叶依剑伫立于窗边,俊朗的身形融进微亮的柔光,更显得俊美沉郁,飘逸出人。黑色朝服衬出他面白胜玉,墨眉朗目,挺立的鼻梁下淡紫双唇紧抿,无需看他双眼,周身弥漫的凛然冷漠气息就让人在惊鸿一瞥后,再也不敢抬眸轻犯。

他的身后苍凉与淡白,阴影与明亮连在一起,让冷双成盯住一方地上宁静的剪影,有了片刻的失神。

秋叶依剑冷冷地瞥视一眼,尔后面无表情地举步离开。走了几步后,察觉身后默无声息,不由得转身喝向那个低头凝视的人:“初一!”冷双成似是有所惊醒,极快地低眉敛目,贴近了过来,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下。

秋叶依剑旋转身躯,走出了寝居。门外一身淡紫朝服的银光早已立于中庭树下,听到微微声响,抬手恭敬一揖:“新正之际,银光恭祝公子万福。”

冷双成似乎有些惊异,抬眸目视银光一眼,悄悄地抿嘴一笑。银光透过公子身形,看到冷双成的微笑,不禁一怔:公子一身黑色朝服映衬下,如修罗般俊美,可是那个初一,穿上了冷琦的黑袍后,竟然也秀挺如竹,俊逸非凡。

秋叶依剑并没有回头,他一直不动地盯视银光双瞳,冷冷伫立。

4.皇宫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行人着新洁衣服把酒相酬。两匹全身纯白的马车一路行过街心夜景、龙津桥、朱雀门,穿过御街,稳稳停在宣德楼前。

冷双成低眉敛目不闻气息,双手规规矩矩地藏于袖中,落在膝上。她的右侧便是锦车主座,紫红绣墩上斜斜靠着一个人,姿势慵懒冷漠,正在闭目养神。

她低垂眉目,耳中却凝神收集外面的鼎沸人声:

“关扑呃……买定出手不回头呃……”

“杏楂梅子,香药翠梅呃……”

“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咯……”

冷双成听到这句喊声,不由得抬眸飞快地扫视一眼:街道边围着一团乱糟糟的人群,攒在一起吆喝,但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惆怅地收回目光,微微扭头,就撞进了秋叶依剑冷漠无波的瞳仁里。他的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闪闪冷耀,盯着她一眨不眨。

冷双成大惊,连忙低下头,继续规规矩矩地内敛气息。

“紫宸殿前有两个出口,你和银光一人把守一边。”秋叶依剑盯住冷双成沉默的侧颜,身子倾斜不动,冷冷开口。

“是,公子。”

马车轻嘶一声,稍稍向前晃动一下就稳健停下。

冷双成正在沉默地想着心事,半晌不闻秋叶依剑的动作,抬头四视,发觉他正冷冷地盯住她。心思极快地转念,会意过来,当先下了马车,立于车辕旁。

银光早已停在车外,似是在等待自家公子的到来。秋叶依剑长身而立,出现在车门旁,见到银光铺好的脚踏,却是一动不动。

银光微微怔忪,出语问询:“公子……”

清风轻拂秋叶依剑蔽罩和衣襟,发出悉悉索索声响,他双手垂落身侧,任凭衣衫翩飞,仍是一动不动地立于车轴前。

银光看向冷双成,发觉他的眼里亦然如己,一片迷雾弥漫。冷双成微微紧抿双唇,心里忖道:听闻王家公子性情乖张,秋叶依剑不会在这大内宫殿里让我伏身脚下,丢我颜面吧?

冷双成心里挣扎片刻,见到银光警示的眼光,心里一紧就待伏身下去……

“手。”她突然听到他冷漠地说了个字。她不由得暗吐一口长气,同时和银光伸出了手。

秋叶依剑看了一眼,捏住了冷双成的左腕,虚空一搭借力飘下。他的手指欣长白皙,带着一股镌刻的张力,飘飘落地后,稳稳地抓住了冷双成的手腕。

冷双成心里刚极快地喊了一声“不好”,只听见“喀嚓”一声,左手手腕已被秋叶依剑生生拉得脱臼。她闷哼一声,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顿时倾现额上。

“右手剑?嗯?”秋叶依剑盯着冷双成苍白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银光转眼惊立,似乎从初见初一起,他就一直察觉自家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公子虽然冷酷,但从来不倾尽全力去追赶别人;除了侍奉他衣食住行的白姑娘,他从来不准任何人近他身一尺之内;他可能真是把初一当成冷琦,稍有失误,马上惩戒……

银光又有点疑惑,他怎么看也没发现初一有什么过错之处,但是公子那眼神,恨不得杀身成佛的模样,怎么也不会错。

冷双成微微垂首,用右手托起左腕,沉默不语。

“下次再发现你蛊惑银光,就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众人寂静之间,秋叶依剑又冷冷开口,“已经为你死了两个,初一,再不知节检,下次可就没人能救你了。”

秋叶依剑冷漠说完,双袖飘飘扬长而去。

银光愕然,踌躇了片刻,抬头看了冷双成一眼,飞快地说道:“站这里别动。”然后跟随公子的身影,趋步向前。

冷双成抬起头,冷冷地盯了秋叶依剑背影一眼,心里恶狠狠地想道“反复无常的小人……”然后面无表情地托紧左腕,紧咬牙关,“喀嚓”一声,移骨接位将手腕复原。又将右手抚上伤处,微微运力,一股冰凉的雾气贴服上面,瞬间只觉凉爽。“还好寒毒没有完全被清理干净……”

她慢慢地走到宣德红漆门旁,默默地等待。

络绎不绝的富贵马车从她身旁穿过,带起嚣张跋扈的冷风,也有早朝的官员经过门边,眼神倨傲地扫视她一眼,往往目光触及到她身后的马车后,面色微变,皆低头疾行。冷双成回头看了眼白马,想起了聂无忧说的一句话“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顿时心下了然。

弥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大地上流淌着金碧辉煌的色彩,冷双成盯住雕甍画栋朱栏彩槛的内殿半天,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太阳的光辉还是富丽堂皇的倒影,正在发呆时,一道紫色身影急速地掠到自己面前,一转面目后说道:“初一,庆典即将开始,公子吩咐你守右门。”

冷双成点点头,跟随着银光足不点地地朝前走去,她的身形仍然挺拔如树,双袖微张,却是先前几步快过银光。银光一顿,喃喃自语:“果真深藏不露……”尔后也跟了上去。

冷双成穿过右嘉肃门,和银光分走两边,快步进入紫宸门,来到殿前。

殿前平台上或坐或立全是王孙贵族,衣饰金贵直逼人眼,混着朝阳姹紫嫣红盛开如丹。冷双成极目四视,发觉按部就列地坐着许多人,不禁心里大吃一惊:这种仗势绝对不像是早朝,倒像是两国大会。

殿庭列法驾仪仗,百官皆冠冕朝服,正中金銮宝顶高悬,一名金黄龙袍男子稳居仗车,面目雍容威武。身后诸多素淡色彩,惟独一抹凛凛黑色立于男子左侧,俊美飘逸。

冷双成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是当今圣上与自己目前的主子秋叶依剑,即使她想忽视秋叶依剑冷峻的目光,但是主台上那种气势那种排场,断不会令人无视罔顾。

一名金冠短服的人坐于左侧,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面目与汉人不同,冷双成猜测是西夏使者,旁边一名副使并如汉仪而坐。她微微转动脸庞,双眸扫视查寻众多面孔。

果然,在众官林列的身后,冷双成发现了唐小手。

刚才飞快地掠过车外时,冷双成看到一名沉默的黑衣少年立于人群外,双手微抬,拢了拢鬓发,这本来是极为平常的现象,但是冷双成在马车过去很久,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唐小手。

因为那名少年面目即使不见,但依照二十左右的年纪来推断,不应该生了一双如此细小如孩童的手。

唐小手沉默瘦削,瓜子清淡的脸,她隐身于人后,面目上一片淡漠,但是那双眸子却盛着炙热如阳的光。透过唐小手的侧影,冷双成还看到了一名身姿袅娜的女子,款款走过众人,一路前行,风姿优雅地落座。

冷双成紧盯住那道身影,细细思索了下昨晚的对话,认出了她,是庄王之子,号称“江南第一美女”的庄楚楚。她所坐的位置是宾客前列,显然是贵宾之位。

——昨日楚轩不曾发觉,但是那枚毒针明显是从楚楚方位射出,目的是软软。似乎是她和楚轩打过招呼,退避之时就动了手,不知原因为何。

——今日的唐小手也来到此处,难道不怕秋叶依剑抓住她吗?

冷双成不动声色地转向唐小手,发觉如此长的时间,她仍然紧盯前方,不禁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主台上只有四个人,坐着三个,站着一个,而且衣饰浓墨,临风而立,俊魅抢眼。

唐小手的眼光竟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以前的初一未曾见过的热烈!

片刻震惊恍惚之后,冷双成似乎有点明白唐小手来这里的原因了——为了看到秋叶依剑。她想起以前四海里阿骨沉默离索的样子,不禁垂眸叹息:如此灵巧女儿,怎会看上那个魔鬼?刚刚抬头,惊异地发现唐小手冷冷地注视着她。

冷双成透过人影,略显惊异地回视,两双眼眸略一接触,冷双成就醒悟原因出在哪里。她回过头,果然看到秋叶依剑一直冷冷地盯住自己这方。

秋叶依剑见冷双成一直望着人群发呆,心里冷哼一声,快要把他的侧脸盯出个洞来,那人才有所察觉,回神目视。他再次看了冷双成一眼,缓缓移动眼眸,看向了人堆,并且在心里发誓:如果他还这么心不在焉,晚上回去再好好调教下。

可能是在秋叶依剑强烈冰冷的眼神下,冷双成会意过来,顺着他的眼光,找到了他提示自己的那个人:一名朱红袍褂的官员,背对自己,面目朝着主台,凝神不动。

秋叶依剑又盯住了冷双成的面目,目光凛冽移动,这次却是看着她面前的走道。她马上会意过来,自人群中走出,稳步前行,来到贵客席侧,沉稳站定。

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斜走一步,拦住了冷双成去路。她抬头一看,居然是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仔细打量着他。

那人身着黑面红衬的飞虎官服,方方正正的脸,打量了她衣饰一眼,然后拱手说道:“原来是世子家卫,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冷双成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衣襟,上面绣着闪闪发红的小小叶子,滚成一条深色的边纹,不由得嘴角一撇:“大人如何称呼?世子嘱咐在下和大人交换位置。”

“敝人是御林军统领魏无衣,公子这边请。”

两人互相施礼分开站定。冷双成待魏无衣走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隐身于禁卫军列队之前。刚才来的是魏翀之子魏无衣,她已经认出他了。魏无衣对她说话时,她眼前总晃动着魏将军的影子,两人容貌相似而且语气口吻如出一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果真是将门虎子,寄托着父亲的殷殷苦心。

——“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将军的话犹如回荡耳边,可谁能预料到明天?

冷双成正在苦涩回味时,察觉面上又降临了那道森森目光,忙打起精神,注视着场地的变化。

歌舞震天的喧闹声响起,空地上的彩台上升起了五色缤纷的彩球。

随着鼓乐声的敲打,彩球越升越高,升至最后,“哄”的一声四散炸开,金纸弥漫,香气浓郁,垂下几条红缎,上书“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云云。

依次上场了几个节目,冷双成心思不在玩乐上面,只转动目光时打量了几眼,发现上台的均是风流俊俏的王侯公子,虽多有胭脂气味,但面临西夏使者诘问时倒也镇定,侃侃而谈。眼睛转来转去,耳中传来的诗词内容让她渐渐明朗,原来今日庆典当今圣上依循“诗、书、礼、乐、射”的内容与外使同乐。她心里一紧,估计乐的内容和楚轩有关,不知道软软是否会上场。

扬州楚轩公子出身世家,是宫中第一乐师高徒,他显然是为了庆典为来,这些都是冷双成知道的内容,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别人刺杀软软来牵制楚轩。

彩台上静寂了下来,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屏息注视其上。静寂之间,高台上转轴缓缓升起,一站一坐两道白色人影。

两人均是羽衫雪衣面目秀美,或临风玉立或端庄敛容,在清风徐来的晨间,竟似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仙子,刹那美丽不可方物。

冷双成不禁微微启口,注视着高台上的楚轩侧影,光线流转间,只觉又回到了天啸的身边,他也是这般温和典雅地笑着。

秋叶依剑冷冷扫视全场,视野所接触之地无不悚然低头,或者是娇羞一眼,无限风情地垂下眉目,除了银光和冷双成。——前者站立门侧,凝神注视场地变化。后者心思恍惚,呆若木鸡。

他心里又是冷哼一声,顺着冷双成的目光,看向了高台上的人影。

5.摇晃(上)

楚轩双唇轻抿一支莹白玉笛,微启内力,一股祥和浓烈的笛声飘荡在禁城上空。寻常人如果想用单笛奏出浑厚的雅乐,首先在乐器上就有限制,可是四公子之一的楚轩,却做到了这点。冷双成并不了解乐府,但凭直觉耳中萦绕的哪是一种笛声,简直就是人间仙乐。“楚轩的笛子居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轩的演奏更有美妙之处,就是吹奏的间隙,软软的瑶琴素挑,虽不是琴瑟相和,但闻耳中,却是别有一番风味。乐声渐渐沉寂之时,楚轩独抚玉笛,笛声突变,低沉哀婉,似是悲伤的广寒仙子,夜夜诉说眷恋悔恨的哀愁。

冷双成看向唐小手,她双眸含泪面若淡柳,乐声渐止之时,微微垂首,双肩轻轻抖动。

“呜”的一声,乐声戛然而止,众人如痴如醉,久久静默不能言语。冷双成心底一片清澄宁静,仿似再见覆城之夜的那轮梁月,面上如罩一层柔亮。她望向秋叶警示的那名官员,透过前列宾客痴迷的脸庞,意外地拦截到了一道甜蜜热烈的眼光。

楚楚双瞳柔情似水,松软的樱唇在清香中一张一合,娇艳欲滴。冷双成辨认唇形,发觉反复如此一句:少主哥哥。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微一转动目光,惊觉场上有几处异样。

——有四人同时捧起了茶盏,浅啜一口含于口中,面部蓄势待发。

——众位宾客身形呆滞如坠迷雾,在楚轩第二曲轻缓柔和的音乐奏响后,仍是没有改变!

刹那间冷双成心里滚过一丝不好的预兆,感觉到不是庆典这么简单,她侧首望向秋叶依剑。秋叶依剑立于銮驾之旁,俊面含威,朝前移动一步,在四人之中突出了身形。他这一动,冷双成马上明白,凝神对视方才那人。

与此同时,台下四人身形变动。

茶水束成一缕飞向了台脚,顷刻之间,花台底部冒出丝丝“兹兹”响的浓烟,摇晃着如同魁梧的巨人,眼看就要砸向后方的主台。只一瞬间,秋叶依剑右手拍向銮车,左手掌风切向了西夏使者座下的锦位,一推一拉,将主台上最重要的两人送出了彩台缓缓倒下的阴影。他似散落的烟火拔地而起,又衣襟翩飞地飘落于彩台前方,姿势优雅。

秋叶依剑目视银光,同时于纷乱中冷冷喝道:“魏统领保护主上和使者,其余一干人等都不得动作!”声音冷冽响彻云霄,功力稍强的侍卫及场上众人在这一声断喝下转为清醒。

银光一挥手,轰然声响关闭了紫宸殿门,跃向主台的魏无衣早已护送重要人物离去,留下了三面环伺的禁卫军。

秋叶依剑临风而立,双目沉聚于方才冷双成紧盯之人,那人身子略为一迟疑,晃动右手将茶盏掷向秋叶依剑,人却发狂般朝身后翻去。其余三人如敏捷的兔子从三个方向奔离。

冷双成却不得不动,因为有一人已经冲向了锦台,摇摇欲坠的花台上还有两道人影,就是不能走动的软软和护住她的楚轩。她爆发右掌拍向那人的背后,双袖微张,八步赶蝉跃向高台。眼见一道晶亮的茶水即将全然洒向软软身躯,她微一运力发觉内力不济,不容细想居然合身就扑了上去。

“嘶嘶”两声,冷双成后背上冒出缕缕黑烟,衣服顷刻腐蚀溃烂,露出了几个形如龙眼般的窟窿,汩汩地冒着血水。楚轩为软软格开了那名刺客的一掌,银笛横削,三两招就将刺客击毙掌下。

秋叶依剑听闻声响,转眸回视一眼后,双目紧锁住那道急欲奔逃的身影,右手却是凌空虚抓,将纷纷坠落的台柱吸住了一根,看也不看运腕一挥,生生洞穿了那名官员的胸膛。然后运指一弹,两道细缕的风声过后,分左右两方逃离的余下两人顿时软身委地。

这下,场地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面色凛然地望着那道黑色人影。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高台上,都不禁纷纷掩嘴惊呼。

冷双成眼角掠到秋叶依剑细小的一个动作——他右手虚抓时,运劲将摇晃的彩台拉扯向了自己这方,身子却不躲避,仍是站在前场一动未动。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冷双成搂住了软软,如杨柳轻风飘飘落下。

软软双目紧闭双臂缠绕在冷双成项上,在入耳的呼呼风声中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有别于哥哥的俊秀的脸。那个少年身上有点淡淡的熏香,干净清爽的味道,而且他还柔情似水地盯住自己,朝自己微微一笑。这一笑,让软软如坠梦境,温柔缠绵得如同儿时抚摸过的青草,她盯着冷双成的脸羞涩一笑:“公子救我两次了。”

冷双成忍着疼痛,面目上渗落大滴大滴汗珠,持续微笑不能言语。楚轩发觉冷双成异样,连忙接过软软,对视冷双成,目露感激。

摇摇晃晃的彩台轰然倒地,冷双成瞥到那道依然如故的身影,大惊而呼:“公子……”

秋叶依剑闻声而动,他双臂一展跃向了人群,笔直地飞向紫宸门最后一列,众人无法躲避如波逐浪,纷纷随风扑倒。

唐小手大为吃惊,旋转身躯亟待逃走,只出一招便被来人捏住了喉咙,呼吸凝滞动弹不得。

秋叶依剑冷冰冰地盯住唐小手眼眸,吐出两字:“解药。”

唐小手脸色苍白,紧闭双唇转眼看向旁处。

秋叶依剑将唐小手领口抓起,轻飘飘地返落废弃彩台上,目视一名禁军:“搜身。”说着将唐小手扔向了那人。

唐小手身躯急速抖动,偏偏手脚被点了穴道又不能动弹,只能嘶声吼道:“你……”

秋叶依剑转过目光,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冷酷地看着她。

那名侍卫嘶的一声撕开了唐小手的外衣,手抓住了她的襟口,即将要撕下第二件。

“住手。”开口的是楚轩,秋叶依剑眼角扫到冷双成面色一动,似是松了口气,眼眸不由一沉。

楚轩将软软安放至一处座位后,转过身面朝秋叶依剑长身一揖,口中温和说道:“世子,如此睽睽众目搜查这名少年私身,于世子身份不符。”

秋叶依剑并不理会,目光却是一动未动地盯住唐小手,右手微扬,一掌切向了身侧高台,嗡嗡地回响。

簌簌几下,方才牢固不可催的台柱即刻化为齑粉。众人惊呆间,只闻一道冷森森的语声响起:“我秋叶依剑的人,何人敢动!”

所有人注视台上,神色不解面面相觑。银光担忧地看着冷双成,发觉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听闻此声后身子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