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换而言之,只要他还活着,对于端王就是一个威慑,他断然不敢轻易出兵。如此一来,战争便不会打响,容萤也不会流离失所,至少能有五六年的时间可以喘气。

所以明德皇帝必须活着,他得想办法让他活着……

“好,咱们就上京去。”

容萤似乎没料到他会同意:“真的?”

陆阳颔首:“嗯。”

“那我去收拾行李!”

他颔首,微微一笑。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了。

此前因为他的失误没能救下宁王,因为他的大意,让容萤受了委屈,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又回到了他身边。

说不定在那个七年前,她也到襄阳来求助过,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吃了同样的苦,甚至是被人赶出来。

所以当初容萤为什么会流落青楼,为什么会受裴天儒的蛊惑,为什么养成那样的性子,这些都不意外了。

她是被这个世界逼成那个样子的。

想必也找过,求过,只是无人肯救她,最后才自暴自弃……

陆阳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种种皆是在坐以待毙,把未来交给别人,永远不会达到他想要的效果,那么只能靠自己。

这一次,他要将她养好,不会让她再入歧途。

规划完行程,陆阳带着容萤再次北上。

经历了之前的种种,这次的同行显得弥足珍贵。为了方便她,陆阳索性买下了一辆马车,白天,容萤坐在外面看着他驾车,夜里在车内或是驿站歇一晚。

如此过了十来天,京城已在目之所及之处。

其实这也是条险路,尽管知道明德皇帝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端王依然是心腹大患。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怎么送容萤进宫呢?

在小镇的客栈里叫了饭菜,陆阳盛了碗汤,边思忖边心不在焉的喝着。

容萤在他旁边扒饭,一副乖巧的模样。

“多吃点菜。”

他一开口,她就点头去夹了一筷子,顺便也给他夹了一口喂到嘴边。

此地是进京的要道,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到镇子上歇一脚,时近正午,前来用饭的人也不少。四下里喧闹了一阵,忽见那门外进来一帮人,声音立时都静了下去。

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粗布衣衫,面容刀削一般,他之后还跟了一行人,皆是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几人寻了一张桌坐下,朗声唤道:“小二,上酒!”

店伙麻利地举着托盘小跑而来。一大碗酒水斟满,那男子刚抬手拿了要喝,余光朝陆阳这边瞥了瞥,神色骤然一变,突然放下酒碗大步走来。

他下盘沉稳,每一步的跨度几乎分毫不差,虎口处有明显的厚茧,是握枪留下来的。

在普通人眼中只当这些是江湖的浪人,随处可见。

然而陆阳征战多年,他知道能有这般特征的,必定是常年行军打仗之人。

来者不善。

他眸中一凛,掌心轻翻,握剑在手起身挡在容萤面前。

对方显然一怔,见他亮了兵器索性也将刀刃抽出,两股气息交织碰撞,无形之中压迫着周围。

容萤从他背后探出头来,低低“哎呀”了一声。

“萤萤,退后。”

察觉到敌意,陆阳将她往后掩了掩。

“诶?等、等等……”

男子眉峰高高一挑,似乎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有胆向他出手,唇边抿出笑意,倒也不示弱,扬刀与他一击。

利刃剧烈相撞,砰的那声响,几乎震耳欲聋。

能接下他这一招,对方想来也是沙场老将了,陆阳愈发提起十二分精神,正要再出手,胳膊蓦地被容萤抱住。

“都叫你等一下了!别打了。”她拦住他,双目却满是欣喜,转过头高兴的唤道:“周叔叔!”

叔……叔?

又来一个?

陆阳尚没回过神,容萤已经哒哒哒朝对方跑了过去,男子把刀一丢,眉眼慈爱地将她接住。

“小郡主……方才我就瞧着像,没想到真是你!”

陆阳颦着眉见他伸手将容萤的脸颊摸了个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找不着你了!太意外了,实在是……”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哽咽。

容萤给他擦了擦泪花,与其相比她倒沉稳许多,“你怎么在这儿的?”

周朗摇头叹息,“此前和王爷约好本在浮屠岗碰头,我们早到了五六日,就在附近扎营。谁知半道听闻……”他顿了顿,“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一连等了半个月,觉得事情有蹊跷,于是派了人去鹧鸪岭查个究竟,结果部下来报说驿站已被人血洗一空,后山尽是荒坟。我也没了主意,只得先往京城来。”还欲说下去,四周环顾了一圈,他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谈话之处,咱们换个地方。”

容萤点点头:“好。”

这会儿似才想起陆阳,她上前来牵住他的手,和周朗介绍:“这是我朋友,他救了我一命。”

“好好好。”周朗也没多看,在陆阳胳膊上拍了两下,“年轻人,你很不错啊,等下一同过来吧。”

“……”

说完便急匆匆出去吩咐手下。

陆阳仍旧带着怀疑,偏头去问容萤:“这人信得过么?”

“信得过。”她语气肯定,“他是我爹的一员大将,绝对不会背叛我爹的。这世上,我最信的就是他。”

他闻言微微一怔。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容萤不经意瞅见他表情,忙腆着脸抱住他胳膊晃了两下:“我是说,除了你,最信的就是他!”

“……”

陆阳叹了口气,略显无奈,“走吧。”

“诶!”

第19章 【真与假】

周朗带着剑南的那批军队,大军在郊外凤口里处扎营,本打算连夜进宫面见皇上,不承想途经燕来镇竟遇到了容萤。

在酒楼中要了个隐蔽的雅间,周朗对着面前的两个牌位,恭恭敬敬地垂首三拜,随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王爷一生磊落,魂不能归故土,实在是令人愤恨。”

烛火微明,容萤平静地注视着那两行烫金的文字,“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日我会提四叔的头去祭拜我爹娘。”

周朗颔了颔首,怅然一叹,“王爷也是吃了时运的亏啊,千算万算,终究算不过老天爷,若不是那次山崩,他也不至于被四王爷钻了空子。”

炉子上的酒已温好,他回到桌边,小心翼翼提起来,示意陆阳,“小伙子能喝酒么?”

周朗大他十多岁,也就比七年后的自己年长那么几岁,对于这个称呼,陆阳实在是觉得有几分尴尬。

“能。”

“那就好,来来来……”他给他倒满一碗,不等陆阳动手,自己就先一饮而尽,脸上有说不明的情绪。

“王爷是有恩于我的,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周朗手覆在大腿上,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说实话,刚得到消息那会儿,我真是慌了神,竟不知往后何去何从。”

藩王的兵马不止他这点数量,但宁王已死,此刻其他几位副将估计都各奔前程去了,他领着这队人进退两难。自己是铁铮铮的汉子,归顺别的王爷他做不到,可就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底下一帮人只说跟着他,也没人出个主意。

在这种情况之下,容萤的出现无疑给了周朗极大的安慰。

“现在好了,小郡主你安然无恙,王爷泉下有知,想必也可安息了。”

容萤摇头,“如今宁王府就剩我一个,活着又有什么用。家仇未报,爹爹就算安息,我也不能释怀。”他们家没有男丁,大约四皇叔也正是看中这点才下手的吧。

要逐个击破,从宁王入手最简单。

不承想,听了她这番话,周朗忽站起身,神色肃然地撩袍朝着她单膝跪下。

“周朗这条命是王爷给的,王爷虽故去,但周朗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从今以后,我只听命于郡主一人,若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路上看惯了人情冷暖,他这样一片赤胆忠心,倒让容萤不知所措,忙跳下凳子扶他。

“周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朗扬起笑脸,“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就行了!总而言之,周叔叔是站在你这边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压垮人的往往不是磨难,而是身处困境却无人相助,在她最孤独的时候能有这些人陪伴左右,心中除了感激,也说不出别话的来。容萤重重点头,“好。”

“还有我手下的兵马,人数虽不多,但大家都是忠于宁王爷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明日就杀上端王府去!”

想不到他比自己还性急,现在就和四皇叔正面起冲突太冒险了,周朗的兵少说也有一万以上,万一仇没报成,反让人扣个谋反的帽子下来,到时候别说她,大家都得跟着陪葬。容萤忙说不用,悄悄看了陆阳一眼,“这个先不急,我打算进宫去见圣上。”

周朗闻言渐渐平复了心情,思索过后也赞同地点点头:“不错,此事的确应该先上报给皇上,刚好我这一趟也是打算进宫的,明天我亲自护送你,量来在皇城之中,端王不敢轻举妄动。”

以他的身份让容萤见到明德皇帝并非难事,陆阳此前还在苦恼要如何过守卫那一关,现在好了,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琐碎的细节商议完毕,将走之时,陆阳忽然想起什么:“周将军此前提到,宁王爷死的消息是在半道中听说的?不知是听何人所说?”

“哦。”周朗不以为意,“那就是两个行脚商,在驿站歇脚时偶然见他二人闲聊……我当时就奇怪,两个普通老百姓如何知道这些,结果多了个心眼去打听,谁知,知晓此事的竟不止一个。”顿了顿,问道:“是你们俩放的风声?”

容萤说不是,“路上躲都来不及,哪里敢还这么大张旗鼓。”

周朗边琢磨边颔首,“我也是这么想……咦,那究竟会是谁呢?”他兀自沉吟,提了酒壶慢腾腾地往楼下走。

既然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只怕明德皇帝也已听闻,这时候容萤若再回去指控他,端王的处境便岌岌可危。如此一想,闹出这般动静的人似乎还是一片好心?

陆阳皱紧眉头在脑海中回忆,七年前到底是谁最有可能插手此事……

没有想出头绪,目光却落到了楼下的周朗身上,他发了一会儿呆,去问容萤:“这位周将军……可靠么?他虽说是为宁王卖命,但如今宁王已死,难保不会有别的打算。”

“他是我爹的心腹。”容萤自顾吃着桌上的糕点,“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你放心好了。”

他轻轻一笑,并不言语。

心腹……

就是心腹才最应当防范,个中道理他深有体会。

从前他也算是端王的心腹,正因有这个身份,定王才找上了他,来了个里应外合。

可以说,当初端王之所以没能登上皇位,输得那么彻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的背叛。

他一直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

一晃眼,轻狂了半辈子,名利与地位已经享受过了,这一世便不想再争什么,只希望容萤能够过得安稳,无忧无虑,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容萤便跟着周朗往京城而行。

陆阳骑马遥遥跟在车后,如今身份不同了,他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容萤打起帘子不住看他,心里有些失落。

将至城下,天幕晦暗,隐隐有雷电在云层中涌动,阴沉的气候把整座城门衬得愈发冷硬。护龙河岸植有杨柳,到这个季节早瞧不出什么生机。

马车从门洞内穿过,里面似乎就是另一个世界了,朱门绣户,画阁青楼,管弦丝竹奏于茶坊酒肆之间,新声巧笑回荡于大街小巷。

容萤很少来京城,南方和北方距离太远,除非遇上大事,逢上大日子,父亲一般不会带她北上。但无论在何处,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总是一致的。

周朗今天换了套行头,一身军服,明光铠甲,走哪儿都会惹来路人频频回顾。

车子在宣德楼的右掖门下停住,禁卫压着刀上前询问:“站住!什么人?大内禁地不得擅闯!”

他勒马回复:“某是剑南道左将军周朗,奉旨护送南平郡主进宫。”

之前的圣旨是命宁王进京,他此番借故说是护送容萤,虽有点牵强,但也不算是假传圣旨。

那几名禁卫都愣了一下,相视对望了几眼,于是上前来查他腰牌。里里外外验了个遍,才拱手道:“周将军稍等片刻,容卑职前去通传。”

入宫的盘查颇为严格,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得以放行。

车轮子吱呀作响,在冗长的宫墙下缓缓前进,内侍没有直接让她进大庆殿,而是领着容萤到御书房。原以为她皇爷爷疾病缠身,或许会在寝宫休息,不承想见到人之后,竟发现他的精神意外的好。

明德皇帝而今还不到五十,鬓边花白,眉宇间难以掩盖住那股帝王之气。他正拿了卷书,一眼望见她,胳膊就那么定定的僵在那儿。

“南平啊……”

明德皇帝颤着声音唤她,容萤跑过去扑到他怀里,爷孙俩一相见立时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说是痛哭,其实流泪最多的还是容萤,皇帝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纵使难过也不过片刻功夫,但她必须哭出声来,必须哭得撕心裂肺,好让他心软。

人一旦心软,很多话就要好说得多了。

“好孩子,别哭了。”圣上泪眼婆娑,捧着她的脸拿龙袍给她擦泪水,“老三的事,朕都听说了……真是难为你,这一路上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容萤还在哭,望着他点头,那模样委实可怜。

“你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伤心亦伤身,切莫太过难过。”皇帝耐着性子安抚她,“朕已经派人下去查,想必不日就能找出真凶,届时凌迟、车裂或是五马分尸,随你处置。”

容萤抽噎了一会儿,停下啜泣,低低道:“皇爷爷,萤萤知道这件事的主谋是谁。”

皇帝微微诧异,出声问:“是何人?”

她一字一顿,神情尤为阴冷:“四皇叔。”

*

今日天气不大好,即便是早上,御书房里的灯照样点得通明。

容萤冷着眼看那身蟒袍映入视线,端王的步子走得很稳,不疾不徐,姿态甚至还带着几分从容,举手投足间的淡定,看得她几乎恨到牙根里去。

他将衣袍一撩,说了句“儿臣叩见父皇”,双膝便跪到了地上。

明德皇帝眯眼瞧他,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了几下,“起来吧。”

端王这才起身,其间似是无意地抬了一下眸,看到容萤,他目光一顿,不免有些吃惊。

圣上坐直身子,打量他地神情悠悠问道:“你似乎见到南平很是惊讶?”

“儿臣失态了。”端王垂首而立,“只是此前曾听到些无中生有的谣言,虽知是外人的人胡言乱语,不过……见到萤萤,少不得还是有点意外。”

“哦……谣言。”明德皇帝意味不明地颔首,“宁王如今,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