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看看雪怀青,情势也不太乐观。虽然这是一个修炼很努力的年轻尸舞者,实力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强一些,但她毕竟面对的是这个时代的最强者,她的那些功夫在须弥子面前有如雕虫小技,不值一哂。幸运的是,这一个身材高大的尸仆她已经驱用很久,总算比须弥子新抢来的用得顺手一些,而须弥子似乎对她也有点手下留情,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安星眠身上。

安星眠暗中有些焦急,自从他学会关节技法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行尸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不怕疼的对手。当然,他相信自己的头脑的敏捷,万一真的打不过了,转身就逃未必就没有希望,但是他不能逃,因为还有雪怀青。这个女孩主动站出来帮助自己作战,当然不能扔下她不管。

他一面见招拆招,一面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苦思着两人一起脱身的方法。但同时他也舍不得离开,因为拯救长门的关键或许就掌握在须弥子的记忆里,如果这一次和须弥子失之交臂,恐怕他就再也没办法找到这个怪人了。

微微一分神,脚下的步子略微慢了一点,肩头被一个尸仆的铜锏扫过,虽然他急忙沉肩,没有被打实,仍然觉得皮肉一阵生疼。而雪怀青见他被击中,也有些慌乱,尸仆一个闪避不及,被一刀砍在了肩头,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

“我以为你们有什么大本事,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须弥子的语声中饱含轻蔑,“这年头年轻人是越来越不成器了,本事没有几分,送死倒是积极得很。”

雪怀青咬紧牙关,没有回应,继续勉力支撑,安星眠却是心里微微一动。须弥子所说的“送死”给了他一点启发,要继续像现在这样和那些尸仆缠斗下去,迟早都是一败,但假如敢于去“送死”的话,也许还可以险中求胜。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暂时不去关注雪怀青的状况,而是开始盘算下一步的冒险行动。尸仆不怕疼痛,经受过长门苦修的安星眠也很能忍痛,他很快就计划好了步骤:先一步一步且战且退,慢慢向须弥子的方向靠近,然后假装脚步错乱,拼着挨上一下,倒在地上装死,趁着须弥子松懈的时候突然暴起,直接攻击他本人。

这的确是个很凶险的计划,但却仍然有可行性,因为须弥子太骄傲了,他可能想不到安星眠竟然敢于直接向他本人挑战,那或许就是唯一的机会。如果能击伤须弥子,干扰到他的尸舞术,雪怀青就能找到机会先解决掉那些缠人的尸仆,至少让形势不至于那么被动。

来不及多考虑了,安星眠下定了决心。为了不让须弥子产生怀疑,他故意带着围攻他的尸仆先向远处移动了一小段,然后再绕着圈一点一点靠近须弥子。二十丈、十五丈、十丈……距离差不多了。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故意装作脚底下踩到一块石头,步子一滑,正好被一个尸仆一拳击中胸口,砰的一声,他的身体被打飞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好疼。即便是以一个长门僧的意志,这一下都能给人一种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了的感觉,但安星眠仍旧强忍着痛,闭上双目装作晕厥过去。只要寻找到一个破绽,一个瞬间,他就能拼尽全力去偷袭须弥子,成败在此一举。

果然,须弥子并没有怀疑他,反而再次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尸仆们放缓脚步,走向了他,不知道是打算一刀宰了他还是先把他抓起来。远处的雪怀青不知此时怎么样了,估计情势更加凶险,但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有硬着头皮向须弥子出手。

安星眠手心满是冷汗。他暗中蓄着力,在心里默数着数字,一、二、三……正当他做好准备,打算猛地跳起扑向须弥子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声响。

那是利箭划过空气发出的啸叫声。从高处射来的利箭,从羽人惯用的硬弓上射来的利箭。

已经近乎绝望的雪怀青也听到这一声弓箭的破空之响。她诧异地抬头远望,发现须弥子已经稍微挪了一点位置,而就在他之前还站立着的地方,已经插上了一支箭。

第二声、第三声……从高处又接连射来了七八支箭,每一箭都稳稳地瞄准了须弥子,不但准度可观,速度、力量都无懈可击。以须弥子的能耐在躲闪这些箭的时候竟然也显出了狼狈之象,尤其是最后一支箭,刚好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切下了他几根头发。看这情形,假如再射一轮,或许他就会受点伤了。

但须弥子毕竟是身经百战,并不慌乱,火速召回了全部的尸仆。尸仆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随时准备用身体去抵挡利箭的冲击。

“不错的箭术,”须弥子没有显得恼怒,反而颇有些赞赏,“既然来了,就现身一见吧。”

到了这时候,安星眠和雪怀青才能松口气。安星眠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尘土,雪怀青也慢慢走了过来。

“好计策,可惜没来得及实施,”雪怀青说,“会是谁来帮了我们呢?”

安星眠一笑,“是我命中注定的大魔星,不过我没想到居然真有一天他能帮上我的忙。可见人生总是难以预料的。”

两人一起看向利箭飞来的方向,只见天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轨迹,一个中年羽人从天而降,阴沉着脸收了羽翼。这正是一直跟着安星眠并试图保护他,却丝毫不被领情的羽人风秋客。安星眠回想起自己进入幻象森林后的足迹,几乎是步步小心,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风秋客跟踪的迹象,而在研习会上更是不知此人藏身何处,想一想还真是有点丢脸。不过此时此刻,他更多的是感到庆幸,假如没有这个阴魂不散的风秋客,今天这一战的结局如何就很难讲了,至少他多半没有能力带着雪怀青一起脱身。

他用简短的语句向雪怀青解释了风秋客的来历,而风秋客已经来到了须弥子面前。两人沉默良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有开口。风秋客并没有继续向须弥子发动攻击,而须弥子的尸仆反而都闪到了一旁,以便让两人面对面。

“我觉得他们俩好像认识。”雪怀青有点困惑地说。

“我也这么想,”安星眠点点头,“说起来,风先生虽然教了我功夫,我却几乎对他一无所知,没想到他还认识这个老怪物。反正有他在,我们大概是安全了。”

须弥子和风秋客相对而立,四围一片死寂。过了很久,还是须弥子首先开口,“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能把你做成我的尸仆,可惜祸害万年在,你总是活得那么滋润,每次都活蹦乱跳地在我面前出现,和我作对。”

“我也一直希望你能早点死掉,”风秋客冷哼一声,“你死了,这世上就会少很多莫名其妙短寿的人,可惜的是,你还是在年复一年地制造着行尸。”

两人的目光中似乎都能迸出火花来,但却没有人轻举妄动,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实力太过了解,知道两人旗鼓相当,很难分出胜负来。

“我想起来了,他或许就是我师父讲过的‘那个人’。”雪怀青忽然说。

“那个人?什么人?”安星眠问。

“我师父曾说过,须弥子多年来只有一个真正称得上对手的敌人,他和那个人恶战十余次,从来没分出胜负,”雪怀青,“照这么说来,这个人相当厉害啊。”

“他的确厉害。”安星眠哼了一声,想起自己每次试图挑战风秋客却每每惨败的经历。其实以他的天赋加上聪明的头脑,原本已经很难遇到对手了,但偏偏他的武技全部来自风秋客的传授,对方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自然讨不了好。

“多年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了,你这些年在干什么?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跳出来阻止我?”须弥子问风秋客。

“我……其实什么也没干,等死而已,”风秋客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悲凉,“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使命,那就是保护这个年轻人,以便报恩。所以算是我替他向你求个情,放他一马吧。”

须弥子像是不认识一样地瞪着风秋客,过了一会儿,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风秋客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笑完。

笑过之后,须弥子摇晃一下脑袋,伸手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以你的为人,会为了‘报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把戏而去全心全意地保护一个外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风秋客脸色一变,没有搭腔,远处的安星眠却是心里咯噔一跳。他一直相信一个观点,那些一辈子拼斗得你死我活的生死仇家,其实往往才是最为了解对方的人。根据这个理论,须弥子和风秋客斗了一辈子,对风秋客的了解显然非常人所能及。如果他说风秋客不会为了报恩而去保护一个人,那这个说法八成是可信的。

也就是说,风秋客一直都在骗自己!他总是把“报恩”“偿还”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安星眠并没有怀疑,但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一句托词。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风秋客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保护自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单说刚才,如果不是他出手干预,自己就只能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去和须弥子硬拼,取胜的机会只怕不足两成。可是他背后一定有一个动机,不可告人的动机。

是为了获取什么利益么?安星眠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但仔细想想,首先父亲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商,放眼整个宛州大概连前三十号都排不上,以风秋客这样的身手,大概能有一万种方法去获取足够的钱财,何必盯着自己家不放?其次,父亲去世时自己也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家里没有主心骨,风秋客真的想要霸占这份家产,那时候是最佳时机。但他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助自己打理家业,并在自己身入长门之后继续找机会传授武艺。

那会不会是父亲留下了什么不能用钱财来衡量的宝贝呢?似乎也不像,因为父亲出身平凡,全靠经商白手起家,并无任何显赫的家世背景,而除了做生意之外,他也并不喜欢结交其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可以说,风秋客是他结交的唯一一个“不普通”的人。

安星眠霎那间在脑子里涌起了无数的猜测,但这些猜测都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而这时候,风秋客和须弥子的对话还在继续。

“总而言之,你只需要答应我放过这个孩子就行了,我一定会回报你的,”风秋客说,“我一向言出必行,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须弥子嘿嘿冷笑几声:“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更加知道,你已经掉进我的套子里了。”

风秋客一怔,随即脸上现出怒色,看来是明白了须弥子的意思。须弥子则显得十分得意,“你我这一生,都习惯了独来独往,历次交战也都是单对单,既无援助,也无拖累。但是现在,你不顾一切地要保护这个小娃娃,我总算是找到你的弱点了。”

他向安星眠随手一指,就好像在指着一只羊、一口猪:“所以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威胁你的,也许你我仍然没有能力压制住对方,但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这个小娃娃。而且你也知道,我是那种为达目的绝对不择手段的人,只要你的保护稍微疏忽了一丁点,他就会小命不保。”

“听起来,我就像是一口等着被宰掉红烧的肥猪。”安星眠耸耸肩,但居然并不生气。

“我听说,一般人如果被人用这种口吻谈论他的生死,都会觉得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吧?”雪怀青问。

“一般来说是那样,但我是个擅长止怒的长门僧,”安星眠说,“更何况,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省下精力好好想想,如果须弥子真的来追杀我,我应该怎么应付。”

“我看你对此并不紧张。”雪怀青瞥他一眼。

安星眠自信地笑了笑:“我也许没法打败须弥子,但他也没那么容易杀死我。”

“那就看那位风先生准备怎么回答吧。”雪怀青说。

两人不再说话,都静静听着须弥子和风秋客的交谈。风秋客面色铁青,显得异常恼怒,但却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斟酌如何应答。他和须弥子争斗比拼了几十年,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被须弥子抓住了软肋,想来相当憋屈。

他会怎么回应呢?安星眠想,多半是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坚决地表达出他绝不妥协的决心吧?那样才像是这个眼高于顶的羽族高手应该做出的选择。但安星眠没有料到,风秋客最终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回答。

“好吧,你赢了,我答应你,”风秋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假如我比你早死,而我的尸体还不算烂得太厉害的话,我就把尸体送给你,让你做成尸仆。我会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尽我所能保护这具躯体,不会故意做出妨碍它成为行尸的任何举动。”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了一眼,雪怀青的眼神里有些惊讶,安星眠的情绪却更加复杂。雪怀青或许不太明白羽族应该是什么样,但安星眠身为一个长门僧,却有着丰富的知识。羽族是一个自视高贵的种族,对遗体的处理也非常庄重。举例而言,某些为大家族服务的奴仆很可能一生都被呼来喝去,受尽歧视,但他们死后却仍然有权获得一个专为家族仆从设立的墓穴,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风秋客这样的武士也许在这方面的观念会略微淡薄一点,但也绝不会情愿自己死后不能获得安眠,而变成尸仆任由须弥子驱策。两人争斗了半生,其中或许就有须弥子觊觎风秋客的尸体的原因,虽然这么说有点别扭。

可是现在,仅仅是为了须弥子威胁要取安星眠的性命——还未必能取得到——他竟然就主动应承了献出自己的尸体,让老对头得到一具梦寐以求的强大尸仆。这样的牺牲是巨大的,巨大到实在让人怀疑:安星眠到底有哪点那么重要?

“难道我是金子做成的?”安星眠调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金子做成的都不至于让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雪怀青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思考中。

而此时须弥子已经喜形于色,看样子简直恨不得风秋客能当场自杀,然后他当场把这具尸体做成尸仆。不过他还是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一言为定,你知道我也从来不会违背诺言。只要这小子不做出得罪我的事,我就保证不杀他,而且我还要送你一个彩头。”

“他想要问的问题,你准备如实相告,对么?”风秋客说。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须弥子大笑起来,“你可千万别被其他人杀死,一定要留着让我来干掉你啊。”

“尽力而为,”风秋客淡淡地说,“不过麻烦你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他先聊聊,行么?”

须弥子潇洒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两个对头死敌的关系看起来真是微妙,风秋客向须弥子出箭时毫不留情,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毙杀当场,但当没有动手的时候,倒更像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或许对于须弥子而言,只有配当他敌人的人,才配成为他的朋友。

风秋客离开须弥子,走向了安星眠,向他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安星眠苦笑一声,冲雪怀青挤挤眼睛,跟在风秋客背后,走出了数丈远,风秋客这才停下来。

“上一次被你用诡计逃脱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然钻到这种地方来了,”风秋客的话语里颇有怒意,“尸舞者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你即便不知道,也该听到过传闻。更何况,你的目标竟然是须弥子,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我来了……”

“其实你要是不来,我也有办法的。”安星眠嘀咕着。

风秋客哼了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装死然后偷袭?这一招对付别的尸舞者或许行,想要用在须弥子身上,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当然,你自己一个人倒未必不能想办法逃走,就逃跑这一方面来说,我对你还算有点信心,但偏偏你还要记挂着那个漂亮小妞,色心一起,就连命也不要了。”

安星眠噗哧一声:“她就算是个不漂亮的小妞或者丑得吓死人的小妞,我也不能扔下她不管啊,因为教我功夫的人是一个讲义气到对恩人的儿子都要保护备至的人,我也应该像他那样有义气才对。你说是不是?”

他故意把“义气”两个字咬得很重,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风秋客的眼睛,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更是语调上扬,隐含嘲讽。风秋客脸色一沉,似乎是要发作,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须弥子这个老东西,实在是嘴太毒辣了,”风秋客摇摇头,“不过我就知道,你听到他那句话,一定会生疑的,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的确,我之前告诉你,我是为了报你父亲的大恩而一直保护你,都是骗你的。我保护你,另有原因,抱歉我不能说。但至少你得相信,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决不至于保护你是为了把你养肥了然后一刀杀了吃掉。”

“你放心,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因为你们羽人不吃肉,”安星眠依旧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但我还是得说,这样做让我很不愉快,我不喜欢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保护起来,却连原因都没有。”

“我不说,自然有我不能说的苦衷,”风秋客恳切地说,“如果你为此觉得我这人不可信,我可以以后再也不在你身边露面,但如果你有危险,我还是会出现。”

安星眠抬眼望天,“你知道的,我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我这辈子仅有的几次发脾气,几乎都是对着你。但你要知道,我每次都试图赶走你,不是因为讨厌你,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让人一天十二个对时暗中保护,总觉得就像自己还没有长大,还是个柔弱的小孩子,很伤自尊的。不过么,听了你答应须弥子的条件,我倒是有点明白过来,那并不是因为我太弱保护不了自己,而是因为……”

他低下头,重新直视着风秋客的眼睛,“而只是因为,对于你,或者你背后的某些人而言,我太重要了,就像皇帝那样,不得不被无数人保护起来。”

风秋客浑身一震,安星眠越发显得咄咄逼人,“还记得你去我朋友白千云那里找我时发生的事情么?事实上,那个机关可能会被他发动的几率大概不会高于万分之一吧?那还多半是因为他不小心手滑了……而今天你又做出了几乎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是上次你不需要付出代价,而这次,你向你多年的老对手低头了。你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我从来没想过你有一天竟然会服输,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风秋客哑口无言。安星眠性情温和,并不喜欢这样逼迫他人,但这个疑团一旦生起,就在心里生根发芽,实在是不吐不快。

“抱歉,我不喜欢这样,但我更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他最后说。

风秋客长长地叹息一声,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萧索。他转过身,好像是不敢和安星眠对视,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也只能说声抱歉。这样的日子我比你更累,更心烦,但我别无选择。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吧,就算不为了所谓的秘密,性命总是你自己的。”

他顿了顿,又说:“须弥子为人阴险狠毒,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信守诺言,如果你一定要把长门的事情过问到底,那你就去向他提问吧。”

这倒是大大出乎安星眠的意外:“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了?”

“大概是出于欺骗过你的内疚吧,”风秋客催动精神力,背上闪现出蓝色的弧光,那是他凝出羽翼的前兆,“所以即便有麻烦,哪怕是招惹东陆皇帝的麻烦,也得我来背。”

一道耀眼的蓝光闪过,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宽阔的白色羽翼,闪烁着纯血统羽人的白色光芒。风秋客飞了起来,很快飞出了安星眠的视线。

安星眠目送着风秋客飞远,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一定和某些巨大的秘密有关联,而且牵涉到一些很要紧的事,但是风秋客守口如瓶,他也不能把风秋客打一顿来逼供——何况他也打不过。现在只能暂时把这个疑问放在一旁,先解决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追寻的答案:皇帝追捕长门的真相。

他定了定神,先回到雪怀青身边:“怎么样,现在须弥子就在那边了,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你先去问吧,”雪怀青说,“他只答应了回答你的问题,可没答应回答我的。而且,对于他这种怪脾气的人来说,如果因为我而想到了我师父,说不定会心绪不宁甚至发火,那就误了你的事了。”

“那就谢谢你了。”安星眠点点头,走向了须弥子。须弥子得到风秋客的承诺,看上去心情大好,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说起话来都十分轻快:“小子,你有什么要问的?趁着我现在心情不错,赶紧问。”

“我想要向前辈询问一件发生在二十三年前的往事,确切地说,圣德二十年冬天。”安星眠说。

须弥子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一股凶狠的戾气从眼中透出来,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眯缝起眼睛,慢慢地说:“圣德二十年的冬天……难怪我觉得你的精神力有点特殊,你是一个长门僧,为了天藏宗的事情而来,对吗?”

安星眠坦然地点点头。须弥子嗯了一声,突然伸出右手,五指弯曲,向着安星眠的喉咙猛地抓了过来。这一抓招式凌厉,动作迅疾,即便是和东陆一流的武士相比也毫不逊色,可见须弥子能成为当世尸舞者中的第一人,绝不只是靠尸舞术。安星眠更加想到,之前风秋客说他的偷袭肯定奈何不了须弥子,果然不是虚言。单是看他的这一下出手,自己就未必能胜得过。

但他却将心一横,不闪不避,也不动手格挡,反而微微仰头,似乎存心要把咽喉要害暴露出来。须弥子的指甲几乎已经要触及到安星眠的喉结了,却生生停住,右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你想要干什么,替那些长门僧报仇吗?”须弥子冷冷地说,“我虽然答应不杀你,但前提是你不做出得罪我的事,假如你想要动手报仇,可别怪我把你撕成一片一片的……不对,你的材质蛮不错的,能做一个很好的秘术型尸仆。”

这个老怪物果然是一辈子习惯了旁若无人,只要想到令自己高兴的事情,立马就会把其他的一切抛诸脑后。此时他的眼睛开始上下打量安星眠,估计是在评估安星眠的“材质”,就好像妓院老鸨挑选新姑娘一样。

安星眠谛笑皆非,连忙回答:“不是,事实上我虽然是长门僧,但并不是天藏宗的,更不是为了他们报仇而来。我连他们和你到底有什么仇都还不知道呢。”

须弥子皱了皱眉头,看出安星眠并非虚言,“那你找我干什么?”

“因为据我所知,你是二十三年前最后见到过那批长门僧的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一点他们的秘密,这几乎是我仅存的希望了。”安星眠知道,须弥子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最痛恨别人对他说谎,所以半点也不隐瞒,把皇帝在全境捉拿长门僧的种种事由详细说了一遍。须弥子听完,面色缓和了一些。

“原来是为了天藏宗所持守的那个秘密啊,这倒是可以告诉你,”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不过是一群老糊涂罢了。不过他们做的事情,的确是大事,连我都没有毅力去做的事。虽然我嘲笑他们,可是同时,我也佩服他们。”

安星眠愣住了。他没有料到,从骄傲的须弥子嘴里,竟然能说出“连我都没有毅力去做”“我佩服他们”这样的话。以此衡量,天藏宗的秘密恐怕真的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大秘密了,即便此事不和长门的存亡挂钩,他的心里也是热血上涌。

“不过你也算是运气特别好,”须弥子说,“如果不是出于极度的巧合,即便我杀死了他们,也压根不会知道他们的秘密,你这番寻找我的辛苦,说不定就白费了。更何况,当时我原本不知道,竟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所以只杀死了二十九个人,假如三十个一起杀,你也不会遇到那个活口了。”

“我一向运气都还算不错,”安星眠微微一笑,“就请您告诉我真相吧。”

须弥子眉头微微一皱:“按道理来讲,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我一向是个守诺的人。不过现在既然长门有难,我讲出来,应该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何况你也是长门僧,嗯,让我再想想……”

安星眠没有催促,静静地在一旁等待,最后须弥子大笑一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手下杀人无数,唯一能让我稍微佩服一点点的,大概就算那些人了。他们如果还活着,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拯救长门吧。就冲这一点,我决定了,把实情告诉你,算是对他们的一点补报。”

“你还真是痛快。”安星眠也笑了,心里倒是有点喜欢须弥子的直接爽快,毫无拖泥带水扭捏作态。

“真相么,要从一个传说讲起……听说过龙渊阁么?”须弥子问。

“龙渊阁?当然听说过,谁没有听说过呢?”安星眠又是一愣,不明白须弥子所问的含义。长门干的事情,怎么会和龙渊阁有关呢?

龙渊阁这三个字,代表了九州大陆上最神秘的一种存在。它是一座藏书阁,九州最大也是最古龙的藏书阁,却从来没有人进入过其中,甚至从来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在那些久远的传说中,龙渊阁是由一条龙创建的,但这同样无法得到证实。

千百年来,围绕着龙渊阁的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不胜枚举,也不断有人宣称他们找到了龙渊阁,但这样的宣言最终都被证明只不过是虚妄的谎言。但同样奇怪的是,人们却始终对它的真实性深信不疑。人们坚信,龙渊阁里藏着九州古往今来的所有书籍,所有知识和所有智慧,就像一片浩瀚的海洋。人们坚信,一切难以索解的谜题都能在龙渊阁里得到解释。人们坚信,九州大地上到处都游荡着隐匿身份的龙渊阁修记,他们勤奋地收集着一点一滴的知识,将之汇总回龙渊阁。人们坚信,龙渊阁里的长老是人世间最聪明的人,能够看穿九州的过去和未来。

长门本身也有着很丰富的知识储备,但搜集知识的过程是艰辛的,比如为了得到一个有用的古老药方,可能需要跑遍整个宛州,所以安星眠有时候想到龙渊阁,也会有些羡慕,但也就仅此而已,毕竟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当中。可是现在,须弥子单独把龙渊阁提出来说,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你听说过龙渊阁,你大概还很向往龙渊阁,但龙渊阁毕竟只存在于传说中,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须弥子说,“可是天藏宗的长门僧,从千年前就一直在秘密做着一项浩大的工程——令人难以置信的浩大工程。”

“……什么样的工程?”安星眠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悲壮而悠远的氛围笼罩其中。

须弥子的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丝敬意,虽然这敬意中依然混杂着嘲讽:“他们收集各个时代的所有书籍,在地下挖掘出幽深的地洞,把书籍埋藏进去,试图构建属于人间的、属于长门自己的龙渊阁。这样的地洞,在九州各地大概有几十处,大致是每隔几十年到一百年不等就被划为一个时代,每一个洞都储藏着一整个时代的历史与知识,堪称无价之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他们惹祸上身,大概就是从这些藏书的地洞开始的。”

无尽长门 第七章 千年之秘

舒林蜷缩着身子,在稻草堆里轻轻呻吟着。他很困倦,却无法入睡,因为身上的伤口实在太疼了。被关押的半个月里,他一直都在承受着各种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这对于一个年仅十七岁、几乎还只是个孩子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有些过分痛苦和沉重。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是一处很隐秘的监牢,里面只关押了一种人,那就是天藏宗的长门僧,总数有多少还不得而知,反正每个人都是被单独关押的。每天一大早,他就被提出去在刑讯室里受刑,然后到了晚间,又会被带到另外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小屋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把全身都藏在帘子后面的人,那个人会用低沉的嗓音问他:“今天,你还是不肯说吗?你们天藏宗藏书的洞窟,究竟在哪里?”

舒林不肯。于是他又被关了回去,等待第二天继续受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最后必然是要被灭口的,但是招供可以换来一个痛快的死,而不必这样活着受罪。有些时候,活着反而比死亡更加煎熬。

但他还是不肯。这个瘦弱的孩子血肉模糊的外皮之内,有着一颗坚强的心。他相信,他的同门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坚强和不屈。我是一个长门僧,我是天藏宗的弟子,我绝不能出卖自己的门派。

另一样能够支持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牢房墙角的一个小洞。那个洞非常小,小到连一只老鼠都很难钻过去,但有一样东西能通过,那就是声音。靠着这个小小的墙洞,舒林每天深夜时分都可以悄悄地和老师说上几句话。老师受刑比舒林更重,而且本来就年迈体弱,几乎每天都是在昏死过去的状态下被拖回来的。但老师同样没有屈服,反而每天都通过墙洞鼓励舒林,鼓励他顽强地战斗下去。

“这不过是人生中的又一道门而已。”老师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

这一天夜里,舒林照例把遍体鳞伤的身躯扔在墙角,到了深夜时候,他把耳朵贴在墙边,等待着老师的召唤。但老师来得比往常要晚,而且声音显得更加衰弱。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晚和你的对话了,”老师说,“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再受一天刑,大概就会永远地离开人世。所以今晚,我要趁着这一口气在,把该说的话都向你交代清楚。”

泪水涌出了舒林的眼眶,但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是徒劳和自我欺骗,倒不如镇定心神,仔细聆听老师的最后一次教诲。

“我看你天资聪颖,又能吃苦,才破例准备把你收入内藏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能进入内藏组,也就无缘得知我们天藏宗的秘密。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老师的话语里饱含欣慰,“可惜你还没能正式加入,我们就遭遇这等大祸。不过我也总算是把藏书洞的秘密告诉你了,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任凭酷刑加身也不要屈服。”

“我会的,”舒林眼眶里饱含热泪,“我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我会用生命去捍卫信仰。”

“真是我的好学生!”老师感叹着,“其实这千百年来,我们天藏宗一直都是这样用生命去捍卫信仰的。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能为任何外人所知,否则将会招致难以想象的灾难。”

“其实,老师,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舒林嗫嚅着,“我并不是太敢问这个问题,可是、可是……”

“可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再不问就永远不会有机会了,对么?”老师的语声很平静,“你只管问,我们长门僧不需要那些无用的避讳,假如言语上的避讳就能消除灾难的话,我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陷囹圄。”

舒林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意识到老师根本不可能看见他的动作:“老师,其实我一直都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每个时代都开凿深洞,收集所有的知识和历史记载,然后填埋下去、就此封存?这些知识历经千年也始终没有被动用过,它们的意义何在呢?”

这个问题实际上直指天藏宗的创派根基,原本有些大逆不道,因此舒林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但是现在,反正已经身处死地,他反而少了许多顾忌,所以鼓足勇气问了出来。他等待着老师的斥责。

但老师并没有责备他。墙壁那边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舒林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你要记住,任何真理永远不是无条件地强迫人去相信的,怀疑、学习、了解、相信,才是正确的步骤。”

“我并不是非要去质疑什么,”舒林说,“只是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想不明白。”

“因为你还太年轻,”老师说,“比起你来,我是个垂暮的老朽,但我的年龄和九州文明的长度相比,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而文明的历史和九州大地的存在时间相比,又只能算海洋里的一滴水。”

舒林隐隐意识到了老师想要说的意思,脑子里认真地思考着,老师接着说下去:“人类是脆弱的,文明也是脆弱的,一场席卷大陆的战火就可能改变一切。人们会死亡,建筑物会被摧毁,书籍会被焚烧,历史会被新晋的帝王肆意歪曲涂抹。当一个王朝结束后,只需要十年,过去的一切就会被彻底遗忘,人们将会接受那些千疮百孔的谎言,把它当成历史的真实流传下去。最终,我们将无法寻找到真实的过去。”

“我明白了,”舒林说,“我们那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真实的历史。”

“不只如此,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的原因,”老师说,“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新知识出现,而由于人们的天性使然,新知识很有可能被运用于战争。某些时候,当我们发现这样的知识时,我们或许会……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

某些时候,当我们发现这样的知识时,我们或许会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

想办法。

把它埋藏起来。

舒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难道我们的先辈们,竟然会……”

“那就是天藏宗的成员有不少都身怀武技的原因。”老师没有直接回答,但言语里毫无疑问肯定了舒林的问题。

舒林说不出话来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温和隐忍的长门僧竟然也会有主动出手的时候。老师的用语很平淡,“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但舒林完全可以想象这短短的几个字背后隐藏了多少强迫和暴力,多少难以言说的血腥真相。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感到很意外,我也知道你对天藏宗产生了怀疑……”老师说。

“你住嘴!”舒林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低声吼了起来。从十三岁入门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老师说过半句不敬的话,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一直以为长门是与世无争的,长门是永远不会去害别人的,”舒林怒火中烧,“您不是一直都在教导我吗?‘即便我们手中真理在握,也绝不能用真理去强迫他人,那样的话,我们就和暴徒无异。’而现在,您却告诉我,我们就是一群暴徒,一群延续了千年的暴徒!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你还没有成熟到能够接受这一切,”老师叹息一声,“我本来准备在你二十岁之后才告诉你这一切,到那时候,你也许已经有足够达观的心态去面对。可是现在……唉,说与不说,终究没有区别了,你我的死,不过分一个早迟而已。”

“不!不一样!”舒林近乎咆哮着说,“如果您不告诉我,我将会在对信仰的坚守中平静地死去。而现在,我到临死的时候都会充满悔恨和痛苦!我以为我跨过了一道道长门,寻求到了最后的平静,但我找到的却只是炼狱!”

“身为长门僧,本来就时时刻刻身处炼狱之中,”老师听起来很失望,“看来我看错了你,不过幸好你还没有正式加入秘藏组,至少你并不知道那些洞窟究竟在哪里。”

师徒俩都失去了对话的兴趣。老师很失望,舒林同样失望,但他想到老师的生命也许就会在这一天终结,那些埋怨的话终于没有出口。他只是默默地背过身,默默地流着眼泪,体会到了信仰被动摇的悲哀,一时间连身上的伤痛都忘掉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就要入睡时,却被一阵开门声惊醒了。不是他自己的门,而是老师那间囚牢的牢门。然后他听到老师喘着粗气站起来,被半拖着带了出去,他已经衰弱到很难自己独立行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舒林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们虽然在白天受尽刑罚,但夜间总能得到休息,并且还能得到足够的食物和伤药,根据老师的分析,那是因为对方一定要得到藏书洞的方位,所以不让他们轻易死掉。但是现在,老师在深夜就被拖出去了,难道对方已经失却耐心?

虽然心里仍然矛盾而愤怒,他还是非常关注老师的去向,也忘记了睡眠。他估计着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对时之后,长夜还没有过去,老师就已经被押了回来。老师是自己走回来的,虽然还是被人扶着,但至少不是像前几天那样早已昏迷过去被人拖回来的,说明他并没有受刑。那他被押出去的这一个对时里干什么了呢?

“林儿!林儿!”卫兵刚刚锁好门离开,老师就扑到墙洞边召唤舒林。

“怎么了,老师?”舒林听出老师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在此之前,无论发生什么,老师都始终是镇静而淡定的,仿佛所发生的这一切只是日常苦修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在这蹊跷的一个对时之后,老师的声音完全变了,充满了恐惧、紧张、悔恨、愤怒、悲伤,还有一种仿佛到了极致的深深绝望。

“没有时间了,你听好,你必须在天亮之前逃出去。”老师急急忙忙地说。

舒林糊涂了:“逃出去?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为什么要逃?”

“别问了,你记住我告诉你的这几个地点……”老师匆匆忙忙地说了好几个地点,基本都是位于深山、密林或者大沼泽中,常人很难靠近的地点。舒林猛然意识到,这是老师在告诉他天藏宗藏书的所在!他连忙收束心神,强迫自己硬记下那些地点。老师说得很快,有不少地方他还没办法和地图印证起来,只能不顾三七二十一,硬背下来再说。

“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要让你记住有点强人所难,但不要紧,只要你能记住其中的几个,哪怕只是一个,都足够了。”老师说。

“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舒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你记住这些藏书的洞窟,找到它们,然后……”老师的语声里?然间充满了杀意,“毁了它们!彻底地毁掉!把每一个洞都填平,填平!”

“您在说什么?”舒林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就在一个对时前,老师还在以敬仰的语气谈论着先辈们的伟大成就,还在为舒林无法理解这其中蕴含的意义而感到失望,但是仅仅一个对时之后,他就无比坚定地要求舒林去毁掉它们。

这一个对时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已经听到我的话了,”老师的话语硬得像铁一样,“毁掉它们!一定要毁掉它们!”

“为什么,老师?”舒林不得不追问。

“那是因为……”老师低声说出了原因。

“这不可能!”舒林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我当然是看到了证据才会确信的……没时间多说了,天就要亮了,伸出你的手,把镣铐放在墙洞边!”老师低吼道。

舒林无奈,只能按照老师的指示去做。他的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某种刺鼻的腥臭,这气味甚至压倒了他身上正在开始腐烂的伤口所发出的可怕气味。接着他感到手上一松,低头一看,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墙洞那边流过来,竟然把他手上的铁锁整个腐蚀断了。

“当心,别沾到手上,不然你可能会直接看到你的骨头。”老师用虚弱的声音说。

舒林惊恐地看到,墙洞越扩越大,黑色的液体蚀穿了两间囚室之间的隔墙,竟然又开始腐蚀外墙。他猛然明白过来:“老师……这是您的血?”

“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危险的知识之一,”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用上这一招秘术,可惜用完之后我也就该死了。”

他强打起精神,叮嘱舒林:“等墙洞扩大到你能钻出去的时候,就赶紧逃。当年我从那群小混混那里把你赎出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是帮里跑得最快的一个,也是最擅长逃脱追捕的一个。现在,就赶紧跑吧。先逃命,然后想办法去完成你的使命。”

“可是,老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舒林仍旧犹疑不决。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去发掘,但一旦确定了就不能犹豫,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毁掉它们,”失血过多的老师气息奄奄,“洞够大了,快走!快走啊!”

这一天天将亮的时候,舒林已经逃远了,如老师所言,小偷出身的他,藏身和逃命的本领堪称一绝。这时候他才分辨出来,原来他们被捕后一路蒙着眼睛押运,竟然是一直被关在帝都天启城。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必奇怪,既然是皇帝要抓他们,自然要在天启审问。

蒙蒙的雾霭笼罩着黎明的天启,这座万年帝都在模糊中呈现出更加雄浑的姿态。这正是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看不清的事物往往会愈加美丽。而一旦你把它看通透了,美或许就会就此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