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人都是军中的探子,先前去刺探敌情时瞧见了柔然军队诡谲之处,都不免担忧。只是不敢说出去动摇军心,便跑来卫昭的营帐询问状况。

卫昭听了这话毫无动容,只是轻轻挥了挥衣袖,“去吧,我说的都是事实。”

几人见他神色自若,而且之前卜卦也从未出过错,被他这话一安抚,心到底是定了下来,行礼之后便都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这边几人刚走不久,又有人掀了门帘走了进来,朗声笑道:“听闻军师卜了个大吉之卦,真是可喜可贺。”

卫昭抬眼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面上反而带了一丝忧虑,“元帅高兴的太早了些。”

“哦?”狄光飒然一笑,一掀衣摆,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这么说?难不成你刚才是在骗他们?”

“自然不是。”卫昭深深的叹了口气,“此战必胜,只是…明月,你要一切小心。”

狄光脸上的笑意微敛,旋即却是笑的更加欢畅,“阿昭,你莫不是故意说了这话来吓我?”

卫昭淡淡摇头,“尘世之事自有定数,你知道我只能占卜凶吉而不能插手,所以我才一直要求守云姑娘出战时守在你身边,便是一早就做了准备。”

狄光这时才完全隐没了笑容,神色肃然起来,“若是我有危险,又岂能让她一个女子跟着我去冒险?”

“对她来说并不是冒险,对你来说才是。”

卫昭一向沉稳冷静,此时这番话说来却已经多次露出忧愁之色,即使狄光再不羁,也察觉到了事态严重,便不再做声,听着他把话说下去。

“此战不同以往,柔然显然有邪术相助。上次受了那沙蛇的攻击你当知晓那邪物的霸道,沙漠之地属土,你本性属水,受其相克。此地邪物又邪火旺盛,对你损伤极大,而守云身上的灵力却恰好可以护你。”

狄光认真的听完,虽然没有反驳,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还是那句话,也许你是认错人了,我自幼孤苦,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有你说的那般显赫。”

卫昭叹息,“你既然知道自己自幼孤苦,就该明白你这一生注定多舛,这一切都是天数。”

狄光怔忪了一瞬,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让阿妩跟我一起上战场。”

她自己已经命途多舛,岂能再跟着另一个命运多舛的人遭罪。狄光语气坚决,话一说完便转身离去,像是不愿再听到卫昭的劝告一般。

卫昭独坐帐中,如画般的眉目间淡淡隐着忧愁,一缕银发顺着衣襟落在袖边,搭在他不沾俗世尘烟的修长手指上,静默安宁,仿似千年来一直如此。

他知道狄光极重情义,已然料定他不会同意,但事实如此,不得不防。

手指微动,银发滑落下去,原先纳入袖中的卜卦再次落在面前的矮几上。

命劫已启,不久,便可功德圆满,尘埃落定。只是这之前还是要经受一些磨难。

“这一卦是为狄光卜的么?”

卫昭抬头,眉目间的愁绪瞬间敛去,看向门边一身戎甲的守云,“今日守云姑娘怎么会来?”

守云又扫了一眼他手边的卜卦,却没有问结果,走近两步道:“我会守着狄光的,你放心便是。”

卫昭一愣,脸上的神色轻松不少,甚至嘴角都溢出了笑意,“为何突然下了这决心?”

为何?守云怔忪,许是刚才不经意间听到了他的身世才会这样吧。她何尝知道他那般众星捧月的人会是孤儿出身,又何尝知道他的命运并不比自己平坦多少?

原来悲惨的不只是她一人,只是她习惯记住,狄光习惯遗忘罢了。

守云吸了口气,撇了撇嘴,“照顾了这么久,若是就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白费功夫了,自然要去守着了。”

卫昭微微一笑,“说的也是,有劳守云姑娘了。”

守云瞥见他眼神中的一丝揶揄,脸色微红,蓦地想起狄光的那一吻,转身冲出了营帐。

待她走远,卫昭又垂首看了一眼卦象,其实没有凶吉,只是一个结果。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如此而已。

柔然与天朝十年来的首战始于三日后。

北风烈烈,日头隐于厚厚的云层之中,号角已经吹了三遍,陇西大地一片肃穆。

柔然军队集结,严阵以待,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肃穆的黑色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刚出笼的凶兽,随时会扑将上前,将天朝士兵撕咬吞入腹中。

与柔然军对黑压压的装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领兵元帅,全身都笼罩在白色大氅之下,看不清容貌,只是安静的坐在当中一匹马上,微侧身子,似乎在听身边副将说话。

没一会儿,他直起上身,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往后退去,后面的士兵们随着这动作全都涌了上来,似乎准备进攻了。

天朝士兵虽然对西域诸国难免抱有大国心态,但狄光一直耳提面命教导骄兵必败的道理,是以此时虽然人数多于柔然军队,却也丝毫不见轻敌之色。

天朝的龙旗正迎风招展,狄光一身戎甲,坐于马上,半张脸都掩在铁面具之下,只露出口鼻。面具狰狞无比,处于前方的柔然士兵们远远看到,不甚清晰的视角更觉可怖,不免都有些心惊胆颤。

这个人十年前一战成名,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从柔然手中夺了陇西,更是让西域诸国都对天朝俯首称臣。

而如今他就在面前,那张铁面之下的手腕不知有多凌厉,兴许还未到跟前便已身首异处也是有可能的。

原先士气高涨的柔然士兵此时竟只因一张面具,一道坐于马上的清俊身影便都有些乱了方寸。

号角再次响起,狄光抬手,轻轻落下,紧接着便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沉重如同来自天阙,仿佛推倒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倾倒坍塌间,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左边三路与右边三路待敌军出动后再行进攻,不可强攻,只需尽力圈住他们即可。”狄光对左右副将吩咐了几句,“正中三路军队届时率先进攻。”

话音刚落,对方已经派人过来叫阵了。

身边一骑快马飞奔而出,是正是当日骚扰过守云的那位副将,他因急于立功便主动请缨,狄光准了他的请求,待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比试的结果。

对方派出的是个年轻将领,看模样不过十八九岁,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见对方来了人便冲了上前,急不可耐的与之对打起来。

狄光微微蹙眉,这般急切,恐怕连对方用什么兵器都没有看清便动手了,似乎有些反常。

他正在奇怪,便听身边有人低声道:“恐怕有诈。”

狄光一愣,偏头一看,守云身着铠甲,骑着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侧。

“你为何会来?”

狄光眉头皱的更紧,他走之前故意没有告诉她,便是不想她过来,却没想到她此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守云扫了一眼他的神情,忽而笑了一下,“我要到哪儿便到哪儿,你若是想要处置我,还是等此战结束了再说吧。”

守云一向面容沉静,特别是在狄光面前。前些日子她还因他那一吻而闹着别扭,此时却又对他笑了,因此这一笑竟叫狄光晃了一下神。

不同于往常,这笑里竟带着一丝俏皮,仿佛春回大地,一夜间百花盛开,就连离狄光近的几人无意中看到,也俱是一副惊艳之色。

狄光暗自稳了稳心神,移开视线低声道:“战场不同别处,你还是退到后方去吧。”

“我说了,等此战结束了再说。”守云不再理会他,转头仔细盯着柔然对面飘扬的大旗。

克暮辽,拜你所赐,竟让我有与自己国家对阵的一日。

前方激战的两人已经战了近百回合,仍旧没有分出胜负。

守云偏头朝后方看了一眼,一抹白色的人影立在远处高地之上,正远眺着柔然军队的情形。然而仔细一看,便可发现他看的实际并非是柔然的军队,而是柔然军队后方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与他对峙。凝视了一阵之后,他就地坐下,双手凝结成环,置于膝头,垂目打坐。

狄光注意到守云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卫昭坐在那里静默不动的身影,仿佛与天地都融在了一起,悠远飘渺不似真人。

守云心中大致猜到卫昭此番举动的用意,恐怕此战,她的四妹在背后亦贡献不小。

“啊…”

突来的惨叫让守云和狄光都瞬间回神,凝神看向对面,先前出去迎战的副将已经从马上翻滚了下来,痛苦不堪的扭曲着,双手更是拼命在自己的脖颈间乱抓一气,仿佛有什么东西缠着他的脖子叫他透不过起来一般。

守云心中一惊,呼出声来:“不好,对方居然用了邪术。”

狄光早已猜到原因,面具下的唇线抿的死紧,手中长枪一动,已经有上前的倾向,只因这一变化让身后的军队都有了一丝骚动。虽然极其微小,但对训练有素的天朝士兵来说,却是极其不该。

要稳住军心,还须亲自出战才可。

狄光一思既定,立即打马而出。守云还在一边思忖着如何应对对方的邪术,一时没有注意,便叫他钻了空子。

她心中暗叫不好,却又不能表现的太过,不然天朝的士兵们必然会军心动摇,届时狄光只会怪她。

先前的副将早已不再动弹,因为是窒息而亡,整张脸都涨红一片。身后柔然军队欢呼声一片,那年轻副将哈哈大笑,狂妄无比,正要从腰边取了弯刀去割他的首级,身边疾风骤至,一杆长枪直刺而来。

随之而来的狄光本人,长枪还在地上震颤,他人已到了跟前,一把拔|出长枪横扫而去。柔然副将哪里想到他的速度会如此迅捷,来不及回避便被扫落了马,胸前的护心镜都被这一击给震碎。

天朝士兵齐声呼喝,士气高涨。

狄光弯腰提起先前已死的副将,置于马上,冷冷的看向柔然军队,却是对天朝士兵高声道:“今日随本帅长驱直入,威拭夷狄,以扬我朝雄风,有功者尽皆重赏!”

天朝众将士军高声呼喝,守云心中一冷。

前方的人英姿勃发,势不可挡,却是要屠戮她的同胞。

然而欢呼声还未断绝,狄光身下的骏马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狂乱的扑腾了起来,似乎想要跳开什么禁锢一般。

守云手上的镯子忽而发出灼热的气息,她赶忙聚集灵力朝狄光看过去,狄光的周围原先空无一物,此时却显现出了一群妖魔鬼怪,正试图扑向他。

而与此同时,对面的白色人影一闪而过,一声令下,柔然军队猝不及防的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零下温度潜水不冷咩?唔,求出水┭┮﹏┭┮

18

18、立功 ...

仿佛江河决堤,山崩地裂,柔然军队来势汹汹,黑色的潮水顷刻便席卷了过来。

好在狄光之前做了安排,天朝的这些副将又都是老将,虽然情况紧急却还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应对的十分沉稳。

只是苦了狄光,此时他已然被重重包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眼看着就要被那些妖魔掀翻在地。

守云细细的观察了一番,明白过来,这些妖魔必然是依沙漠而生,只有狄光倒在地上它们才有机可趁。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四妹已经将邪术练到这般境地,不仅可以运用到军队上,看这模样似乎也不担心会反噬。

两方混战的厉害,狄光处在中央不仅要稳住随时会被掀翻在地的马还要应付不断攻上来的柔然士兵,开始还算轻松,渐渐的速度却有些慢了。

上次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此时又遇上这般掣肘情形,终究是有些困难。

守云心中迟疑了一瞬,看到对面高扬的旌旗,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两方混战的士兵一方要护狄光,一方要灭狄光,全都不约而同的往狄光的方向挤,然而还未到跟前,脚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住了自己,再也无法前进半步。正在奇怪,忽然一阵狂风袭来,众人错愕,只见柔然军队的后方,距离战场不远的沙漠处疯狂的扬起了一阵黄沙,正迅速的朝战场方向而来。

原本生死攸关的时刻忽然凝滞,众人仿佛都忘了自己此时身处沙场的事实,全都怔忪的望着由远而近的黄沙阵发呆。

谁都没有注意到,天朝军队后方,一人端坐马上,微阖双目,轻抬双手,手腕上的镯子蓝光大盛,似乎正有什么力量从中暗暗涌出。

蓦地,双眼睁开,以前的情景早已变化,战场被一圈黄沙般的高墙隔离成了两块区域,所有的士兵都被隔离在外,狄光独自被隔在中央,抬眼朝她了过来。

面具下的眼神看不分明,但那微微扬起的嘴角,却让守云怔了一下。

不同于往常,那是一个歉疚的笑容,仿佛在自责将她扯入了这其中。

守云咬了一下唇,一夹马腹朝他飞驰而去。

两边黄沙如高墙耸立,独独分出一条路让她通过。她打马上前,情况紧急,便随意吸了一把沙在手掌间,不过瞬间,细沙化为长鞭,游蛇般朝下面的妖魔们甩了过去。

吱吱呀呀的尖叫声响起,妖魔们四下逃窜,守云朝狄光伸出手来,“快,到我马上来!”

狄光干脆的很,搭上她的手微一用力,人已经跃至她身后,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守云调转马头,快速的冲了出去,身后两道如高墙般的黄沙顷刻合拢于一处,将那些伺机追来的妖魔掩盖了下去。

身后厮杀声起,再度陷入混战…

卫昭缓缓睁开眼睛,朝下方扫了一眼,前方喊杀之声不断,守云带着狄光突围而出,已经快到营地,而他却皱着眉不见丝毫放松。

果然,不过片刻,守云身下的马发出一声悲惨的嘶鸣,前腿猛的折倒,守云跟狄光顺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地上突然生出大片大片的藤蔓,足有手臂粗细,好似蟒蛇出境,直直的朝狄光游去。

此地没有黄沙,守云便凝土为鞭,谁知刚一鞭甩上藤蔓,却没有逼退它,反而激励了它的生长,游动的速度也瞬间变快了许多。

狄光丢开长枪,从腰间抽出软剑,一剑挥下,藤蔓断开,然而很快却又生长出来新的部分,朝他直扑而来,他只好不断的挥剑,试图逼退它们。

四周聚集的藤蔓越来越多,渐渐竟将两人圈在了一处无法动弹,之前的马早已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浑身是血,浸在层层缠绕的藤条之下。

守云赶忙催动灵力,一条藤蔓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趁着这间隙猛然朝她面门侵袭而来,狄光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背部一痛,如同被尖利的枪头刺入皮肉,不同的是能清晰的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被吸往体外。

守云惊讶的推开他,来不及多想,干脆用手去抓那藤蔓,想要将它拽出来,谁知那藤蔓粗糙坚硬,手上用力过度便被割破了手指。手中的鲜血一下子滴在藤蔓上,反而让那藤蔓萎缩蜷曲着退了出来。

守云手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瞬间所有的藤蔓都迅速的退开,没入地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