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了三个字,嘴就被捂住,对方的身体随即压过来,将他压在洞穴角落动弹不得。

此处洞穴在半坡处,看样子像是经久风化而成,内里空间狭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就更显逼仄。

但崔不去知道凤霄此时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肯定不是为了捉弄他,是以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风雪渐停,一道黑影自外面掠过。

崔不去眼尖,认出那应该是刚才下去找凤霄的杀手之一。

以凤霄现在的状况,以一敌二必然胜算不大,如果他们还想刚才一样悬挂在上面,估计也早就被发现了。

身影忽然顿住,双脚倒挂在外面凸起的石块,悬下来往里张望。

小洞狭窄漆黑,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

无须凤霄说,崔不去早已屏息凝神,只差没将心跳也放缓。

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朝里摸索搜查,崔不去就感觉凤霄的身体微微一动,他只听得刷的一下,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登时噼里啪啦往外扑腾。

搜寻者更是被吓了一大跳,断断没想到一大群蝙蝠会从里面扑出来,拍出一掌却引来更多乌压压的蝙蝠朝他迎面飞来,脸上猝不及防就被抓了几道,再也维持不了平衡,直接滚落下去。

崔不去没料到小洞里还藏了这么些冬眠的蝙蝠,一大群蝙蝠从头顶落下又扑腾出去的瞬间,他的感觉并没有比面对死亡威胁好多少,更不要说凤霄这种爱洁之人,晚上出来前的沐浴更衣算是白洗了,回去之后这人估计还得搓掉一层皮,想想就令人感到愉悦,连带身处险境,似乎也不那么难过了。

凤霄终于把手从他脸上挪开。

还没等崔不去松一口气,就听见对方道:“还有一个。”

话音方落,一道影子从外面飞入,迅猛已极,剑光凛冽,直指凤霄而去!

凤霄的琴早已不知去向,他扬袖而起,一掌拍出,正面迎向对方,就在剑尖几乎刺中肩膀之时,他稍稍侧身,任凭剑从肩膀划开衣服皮肉,掌风正中对方脖颈。

崔不去听见啪的一下,仿佛颈骨折断的动静,那人就已经飞了出去。

“走?”崔不去道。

现在自然是逃命回去的最好时机,高宁跟佛耳早就走远了,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两个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一个被凤霄打死,还有一个摔下山坡半死不活,能活着估计也得昏迷一阵。

“我走不动了。”凤霄恹恹道。

崔不去:“这个山洞离上面不高,我可以上去,再回去帮你报信。”

凤霄哦了一声:“那你去吧。”

崔不去嘴角抽搐:“……你松开我。”

对方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凤霄无辜道:“我很想松开啊,但我的手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此人明显是担心崔不去这一去,就干脆不回来了,裴惊蛰就算能找到这里来,起码也得天亮之后的事,这一夜还很漫长,足够发生许多变故。

崔不去道:“我们可以合作。”

凤霄:“你说。”

崔不去:“你现在查的案子,我知道一条线索,对你们破案有所帮助,我可以把线索告诉你。”

凤霄:“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崔不去:“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凤霄:“你果然背着我跟别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崔不去不为所动:“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凤霄知道一时半会是没法离开这里了,索性忘记此处的环境,破罐破摔,彻底放松身体,往后靠在岩石上休息,只是依旧不肯松开崔不去的手:“我凭什么相信你?”

崔不去:“你不是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凤霄挑高了语调:“哦?崔道长终于肯承认了?”

崔不去:“不错,左月局与解剑府,虽然向来没什么瓜葛,不过既然同为朝廷中人,眼下又都在六工城,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纵然你对我诸多不满,也得先把外敌对付了,再谈其它。”

凤霄:“你因何而来?天池玉胆?”

崔不去沉默片刻:“不是,我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六工城,那时怎会预料玉胆会失窃?左月局另有要事。”

凤霄喟叹:“事到如今,去去你还不肯坦诚相见,实在让我很难相信啊!”

崔不去翻了个白眼:“沙钵略蠢蠢欲动,意犯中原,但突厥各部落首领众多,沙钵略也许势力庞大,却绝不是一手遮天的存在,我此来,便是为了朝廷对付突厥的大计,此事原为绝密,无关人等不得过问,至多也与你说到这里,以你的才智并不难猜出真相,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凤霄沉吟不语,黑暗中崔不去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他似在思索自己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谁知对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这么说,温凉也是你故意抛出来的假线索?”

崔不去没吱声。

但沉默已经等同默认,凤霄有了这么一个思路,很快将前因后果串得七七八八,发现这个案子里,崔不去虽然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甚至被下了奈何香,病体支离的模样,但不知不觉间却牵着他们的鼻子绕了一大圈,不由手指痒痒,很想将对方的脑袋捏下来当球踢。

反观自己,胜券在握,高高在上,却头一回被人耍得团团转。

好容易才克制住这种冲动,凤霄皮笑肉不笑道:“能否麻烦崔道长将话说得明白一些?我们去抓温凉的那次,街上突然冒出暗算他的人,也是你让人故意下手,误导我的吧?”

第28章

自魏、周起,北方就一直笼罩在突厥的阴影下,几代皇帝通过和亲怀柔,维持住北方的安宁,避免几次与突厥人的冲突,然而狼总归是狼,不会因为一时被喂饱,就忘了狩猎的野性,一旦没有及时投喂,就会凶性毕露,张开獠牙伺机咬人。

前代北周时,千金公主下嫁沙钵略可汗,以此维系中原与突厥的关系,两边原本也相安无事,但杨坚代周而立之后,千金公主怨恨杨坚夺权篡位,杀害自己家族父母,便撺掇沙钵略南下侵犯中原,沙钵略自然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他野心勃勃,从几股势力包围隋朝的局面之中,看见了突厥称霸扩张的契机,就顺水推舟,应了妻子的请求,发兵犯隋。

从前年开始,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多,沙钵略可汗联合周围部落的阿波可汗等人,发起数十万大军,分头越过长城,从马邑、可洛峐等地深入南下,隋军虽奋起抗争,有输有赢,但总体处于劣势,杨坚想要保存实力,预防南陈、高句丽突袭,必然就无法倾尽全力与突厥一战,于是不得不交好千金公主,又稳住陈朝,并利用突厥各部落之间的矛盾,打算分而化之。

崔不去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来到边城。

奉天子密令,骠骑将军长孙晟与太仆元晖分头前往黄龙道和伊吾道,交好与沙钵略关系不谐,有利益冲突的处罗侯和达头可汗,另一方面,崔不去则负责与阿波可汗的使者接头,说服他不再与沙钵略结盟,从而达到分化离间突厥内部的目的。

只不过沙钵略势力庞大强横,饶是阿波可汗有心与隋朝接触,也未敢明目张胆行事,而须私下派遣使者来到六工城。

一个多月前,就在崔不去刚刚来到六工城不久,阿波可汗就已经派出使者前来,只不过那人途经且末城夜宿时,因吃了不妥的食物上吐下泻虚脱而死,彼时乔仙与长孙菩提随崔不去暗中来到六工城内潜伏,奉命前往调查,发现那使者虽然死因蹊跷,却查无可疑,但正因如此,才更令人防备。

消息一来一回,又耗费不少时日,直到前阵子阿波可汗那边又暗中派了一名使者过来,这回行程更加隐秘,抵达且末城之后,才经由左月局的探子送来消息,按路程来算,这三五日之内,应该就能到了。

崔不去原有要务在身,与解剑府的差事井水不犯河水,但于阗使者被杀,玉胆失窃,他既然身在六工城,又正好遇上,不做点什么,简直就不像他崔不去的为人了。

于是他一面从凤霄那里打听线索,从中发现梅花冷香的关键,传递消息给乔仙和长孙菩提,让他们专门去查这条线索,企图抢先找到玉胆,将这桩功劳归入左月局名下,而凤霄就算将崔不去扣在身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光顾过的那间刚刚开业的五味坊,居然就是左月局在六工城内的暗桩。

另一方面,崔不去有意误导凤霄,让长孙隐藏在人群之中,暗算温凉,又正好让凤霄发现拦下,从而让凤霄他们误以为温凉的确是一个关键人物。

出于合作的需要,崔不去将来龙去脉简单提了一下,不过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据实相告,仅仅是挑了一些他认为有必要的内容说。

凤霄听罢,叹了口气:“崔道长明明人就在我身边,须臾不离片刻,还能布局误导我查案,实在了不起啊!”

坐在这狭小逼仄阴暗兼且气味难闻的洞窟里,崔不去却难得心情不错,连嘴角也微微扬起。

“你不是也已经猜到温凉只是一个幌子吗?”

凤霄叹了口气:“若我没有猜错,佛耳此番,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

阿波可汗有意向朝廷靠拢,即便不是投靠,也会有合作,突厥各部落之间互相防备,也互通有无,沙钵略可汗那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得不到,佛耳身为沙钵略座下第一高手,此时前来六工城,目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对玉胆毫无兴趣,却一心想要置凤霄于死地,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误以为凤霄来此,是代表朝廷与阿波可汗的使者谈判,他要阻拦这次密谈,自然要杀了凤霄。只要凤霄一死,自然可以震慑隋朝与突厥其它各部落,向他们展示沙钵略可汗的实力,也让人有所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不过他没想到,准备与阿波可汗使者密谈的,并非凤霄,而是崔不去。

凤二府主行事高调张扬,反倒被当成了目标。

崔不去道:“既然同为朝廷办事,冲你来跟冲我来有何不同?真要论起来,凤二府主还给我下了奈何香,令我受尽折磨,这笔账我又要怎么算?”

凤霄无辜摊手:“你若一早表明身份,又怎会受这种折磨?”

崔不去:“我若一早表明,你只会更加防备我,处处掣肘,我又怎么帮你查到那条关键线索?”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凤霄终于道:“你想怎么合作?”

崔不去:“这几日内,阿波派来的使者就会抵达六工城,你帮我继续牵制住佛耳,以及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别让他们坏了这次会谈。”

凤霄:“可以。那你说的线索呢?”

崔不去将乔仙等人循着线索找到秦氏的事情大略描述一遍,末了道:“秦妙语很可能是高句丽人,而且玉胆就在她身上。”

凤霄:“如何得知?”

崔不去:“她如果一开始就武功高强,很可能早在杀人时就已经逃脱了,没有必要继续潜伏在城内,我那手下二人联手,依旧让她给跑了,只能说她武功在短短时日内就大有长进,是以绝处逢生,放胆一搏。”

凤霄:“天池玉胆。”

崔不去点点头:“只有玉胆,才有这种传说中在短短十日内增进武功的效用。她现在有伤在身,势必不可能连夜出城,你明日回去之后调集人手全城搜捕,应该不难将人找出来。”

凤霄沉吟道:“以她几日前的身手,断然不可能孤身杀了尉迟金乌一行。”

崔不去:“但她又是一个人带着玉胆逃走的,说明她的同伴可能也在找寻她的下落,琳琅阁拍卖的那个玉胆,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同伴有意放出来的,为的不是让我们上当,而是引出秦妙语。”

凤霄接道:“然而秦妙语已经从玉胆发现了提升功力的秘密,自然知道自己手里才是真的,所以不会再上当。”

二人一句接一句,竟将事情原委还原得七七八八。

所以光找到秦妙语还不行,得将她的同伙一网打尽,才算彻底消弭后患。

凤霄:“那个高宁呢,又是什么来历?”

崔不去:“此人也许与此案无关,也许是有人不放心秦妙语与她的同伙,又派过来的第三人,你们若有意,不妨暗中调查一下。”

“嗯。”凤霄话锋一转:“去去啊,奉命与阿波使者密谈,想必在左月局中地位不低吧?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是否也该对我坦诚相告,毕竟咱们也不算外人了。”

谁跟你不算外人?崔不去忍不住暗自冷笑,对凤二的脸皮叹为观止。

但他面上仍旧一派淡定,故作思考片刻:“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实话实说,其实我不姓崔,也不叫不去。”

“哦?”凤霄语调微微上扬。

崔不去:“我复姓长孙,名菩提,乃左月局副使。”

城中某处,长孙菩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凤霄听罢,眼角飞起,似笑非笑。

“真是不巧,左月副使我正好都见过,一男一女,你可别说你就是其中之一。”

语气饱含“你继续编,看你怎么编”的意味。

崔不去:“你怎么知道你见到的长孙菩提就是真正的长孙菩提?”

凤霄:“哦?”

崔不去面不改色,随口胡诌:“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是左月局,我等为朝廷办事,时常需要行踪身份隐秘,用一两个替身也很正常,毕竟我是靠脑子混口饭吃,不像风府主这样武功高强,可以任意妄为。”

凤霄怀疑他在讽刺自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崔不去的语气又很平淡寻常,令人挑不出毛病。

“那么,你们左月局正使是何人,姓甚名谁?”

“我也从未见过,此人没有在人前露过脸,每次都在阴暗小屋的屏风后面与我们说话,声音有些苍老,应是上了年纪了。”崔不去张口就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凤霄皱眉沉吟,心说难道是皇后身边那位深得信任的郑内侍?

“声音可还阴柔?”

崔不去:“除苍老之外,无甚特别。”

凤霄叹道:“崔道长一表人才,智谋无双,可惜上头还压着个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处处受人掣肘,终究是不如自己作主来得痛快啊!”

两人身处如此环境,仍不忘互怼。

崔不去:“可不是吗,就跟凤郎君一样,上面也有个刑部尚书。”

凤霄笑道:“刑部尚书形同虚设,说到底,我这解剑府,与左月局终究不同,皇后固然与天子并称二圣,但说到底,这天下还是一个人的,你在那个人手底下,跟在那个人的妻子手底下,终究有所不同。依我看,你那副使,不当也罢,不如到解剑府来,我予你四府主之位,又许你生杀予夺之特权,但凡左月局能给你的,解剑府能给你,左月局给不了你的,解剑府也能给你。”

崔不去奇道:“我既然是左月副使,在解剑府也要在你之下,你能给我的,与左月局有何不同?”

凤霄:“那自然不同,一个糟老头子挡在你前面,怎如我这般风姿卓越天纵奇才来得赏心悦目?”

崔不去:……

凤霄:“你日日看着我,心情也会变好,心情既好,身体自然不药而愈,这难道不是大大的好处?”

崔不去沉默片刻,忽然道:“凤二府主,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凤霄挑眉:“那是自然,你如今才意识到么?”

崔不去诚恳道:“但你也是我见过最厚颜无耻之人。”

凤霄哈哈一笑:“天下间能成大事者,岂有面薄如纸的?所谓颜面,只会作茧自缚,令自己寸步难行,单是看那佛耳,明明打不过我,还非要说是我不专心,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就足见此人过分爱惜名声,无论在武道还是在富贵权力追求上,都很难达到巅峰。沙钵略座下若只有这么些人,恐怕也难成大事。”

崔不去道:“据我所知,佛耳虽然号称突厥第一高手,但近年来,突厥高手辈出,已经故去的狐鹿估暂且不提,东突厥的处罗侯自己就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阿波可汗座下,也有一个叫耶楼和的人,貌若女子,武功却极为狠辣,路数不同寻常,这些人都是不可小觑的强……”

凤霄正听得认真,就听见敌字还未说完,对方已经咳嗽起来。

虽然崔不去捂住嘴巴,但咳嗽声依旧从指缝里流泻出来,很快就压抑不住,越发剧烈,如果不是两个云海十三楼的人被凤霄放倒,现在他们肯定早已被发现了行踪。

伴随着咳嗽,噬骨般一抽一抽的痛楚开始从体内某一点扩散开去,很快就蔓延到全身各处,从指尖到五脏六腑,乃至太阳穴都开始发疼,这是奈何香发作时的症状,而他身体本身的虚弱则加重了这种情况,以至于每次毒发时都需要忍受比常人更多几倍的痛楚。

但即使是如此,崔不去居然也没有发出咳嗽声以外的呻吟或痛呼。

解剑府不是没有对人用过奈何香,凤霄就曾亲眼见过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奈何香的折磨下痛哭流涕,有问必答,意志彻底崩溃,就算最后解了毒,心志也已耗损大半,身体慢慢也跟着被拖垮了,不是废人,胜似废人。

但没有半点武功的崔不去,毒伤在身,却还能跟着他跑遍大半个六工城,忍到此时方才发作。

说到底,对方是左月局的人,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用奈何香来对付他,是不是过了一点?

生平头一回,凤霄凤二府主自我反省了那么几息的工夫。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无用的情绪推翻,并且认为是自己同样中毒受伤,才会同病相怜。

“我身上还有奈何香。”他对崔不去道。

“……不需要。”崔不去将身体缩作一团,减少受寒,以此汲取更多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