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差不多已经能看见东西了。”

李贤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道,这皇帝老子退位的事情已经忙得整个礼部恨不得人人多长一只手,现如今李治忽然眼睛复明,岂不是意味着一切白忙?话虽如此,他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高兴,连忙福至心灵地说了一通恭贺的话。

“朕即位这么多年,原本就也已经累了,不管这眼睛如何,传位的事情势在必行。”李治自然看清楚了李贤刚刚一闪而逝的那一丝惶惑,便索性解释了清楚。但这事情不在重点,他有心想针对那天李贞的话问一个明白,可一想到这种事情问了还不如不问,最后只得随便吩咐了两句,关照李贤不要将他复明的事情传扬出去,就把儿子打发走了。

可李大帝不说清楚,李贤这个当儿子的出了蓬莱殿却不得不琢磨。这失明之后又复明虽说难得,可听秦鹤鸣那几个太医说,老爹的风眩并没有什么好转,也就是说,那双眼睛能否保得住还得看运气和保养。只不过,这事情他老妈知道么?

站在门口愣了老半天,他最后还是决定回去再说。这刚刚从蓬莱殿出来就去紫宸殿,这看着也太打眼了。而就是这么一念之差,他潇潇洒洒离开大明宫的过程,让某个一直目送着他离开大明宫的人全都瞧在了眼里,随即又转到了大唐天皇大帝陛下的耳中。

某人是高兴了,但另外一群人却高兴不起来。尤其是正在政事堂等着李贤这位中书令的上官仪,在得知李贤又跑回了家之后,恨得使劲砸了桌子——对于宝贝孙女的遭遇,他已经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因此不免把火气撒到了常常溜号的李贤头上。

“老上官,你砸桌子有用么?”郝处俊冷眼旁观,这时候免不了哼了一声,“我看是制度问题,对于雍王缺乏有效的……那个什么监督机制,所以他才会这么为所欲为。”

虽说郝处俊的那四个词异常新鲜,但还是引起了政事堂内其他人的共鸣,人人都在那里点头。正在他们准备下一轮讨论的时候,外头忽然有小吏满面喜色地冲了进来:“各位相公,刘相公从辽东回来了!”

刘仁轨回来了!

听闻这个消息,政事堂六人联席会议暂时宣告终止,以上官仪为首纷纷来到外头迎接这位劳苦功高的宰相——自从李绩和李贤西归,刘仁轨一个人从高句丽视察到百济再到新罗,可谓是充分行使了自己作为安抚大使的职权。所以,看到这个白胡子白发的老人,就是政敌也不免在心里佩服老头子的老当益壮。

“正则回来怎么也不早些通知,至少也该派人在城门口迎接的!”

上官仪说的客气,刘仁轨却笑而不答,而是倏忽间转过了一个话题:“我这一路上听说长安城大事频发,便一路日夜兼程地赶回来。陛下那两位皇孙究竟是怎么回事?越王谋逆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被刺身亡的明崇俨和失踪的郭行真……”

见刘老头一回来就唠叨个没完,裴炎和刘祎之不禁对视了一眼,同时想到老刘头回来的影响。这正月里就要传位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端。

第六百二十八章 最漫长的腊月和正旦

大唐是一个开放的朝代。

虽说不至于像隋炀帝那样,对外国人士显露出败家子一般的大方,但是,总的来说,欣欣向荣的大唐对于外邦人还是欢迎的。东西市上往来着无数胡商,长安城内驻留了无数外国使节。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正式的大使馆之类的建筑。

如果远方使节得到了本国国王的批准,身上也有钱,而且也确实能找得到留下的借口,那么只要没有作奸犯科,留在长安城转悠个一年半载绝对不是难事。当然,这年头的使节同样也是间谍埋伏的机构之一,虽说混不进将作监或是军器署之类的部门,但小小打听一下情报还是可能的。在腊月里,这种外国人更是达到了一个空前的数量。

而新年交接伊始,最大的新闻,无疑就是大唐的新老交接,尽管这一次新老交接有无数人不看好,但谁也没资格阻碍这一天,哪怕是武后也不行。至于最初没有料到这种局面的李贤,除了感慨蝴蝶振翅的天翻地覆效应,也不得不“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他带回去的李嘉让整个雍王第都陷入了欢腾之中,一群女人对待孩子的热情简直让他这个当丈夫的都感到嫉妒。同时一起来临的李旭轮李令月上官婉儿阿韦也都成了女人们的宝贝,几个小家伙乐不思蜀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真正的主人被完全冷落了。

除了在当老师的时候耍一下威风,他成了彻底被忽视的人群。而且,老刘头的强势回归给他的头上多加了一重最最厉害的紧箍咒。因为,他的中书令头衔是人家老刘头让出来的,这几天被人盯在屁股之后监督的滋味让他叫苦连天。

刘仁轨的尚书左仆射其实也是政事堂的一员,然而,此番重新回归的老刘头仿佛对政务失去了兴趣,而且似乎更不在乎自己东宫属官的正式身分,而是担负起了监督李贤的重任,丝毫没有和武后打擂台的意识——事实上,如今也确实没有擂台可以打。

因为在离正旦还有三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大唐英明睿智的天皇大帝陛下,竟然又开始临朝了!非但是临朝,而且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的撒手掌柜生活,李治竟是军政一把抓,非但事事过问,而且政事堂几个宰相竟是要轮番一起上,方才能架得住皇帝层出不穷的问题。

难道休养了一个月,李大帝竟然脱胎换骨更加精明了?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悄悄议论起了正月十八的传位大典,谁都摸不准,那样一件让礼部官员做牛做马忙活了多日的大事,是否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大位交接,从来都是最最黑暗危险的一刻,这基本上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随着李大帝的高调复出,李弘这个太子也低调复出了,只不过比起以前的东宫监国,其处理强度削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对于这一点,不少人心知肚明,但不明白的人却占据了大多数。而在李贞谋逆未遂之后,更有人发现,羽林军和金吾卫发生的惊天巨变。

李贤领左羽林,李显领右羽林——虽说名义上是两兄弟共领这支天子禁卫军,但考虑到李显的本性,人们不得不认为这羽林军事实上的主导者只有一个。

与此同时,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和将军先后卸任,程咬金的幼子程处弼接任了右金吾将军,从西北被紧急召回的临川长公主驸马周道务接任了左金吾大将军。与此同时,程伯虎就任太子左卫率,薛丁山就任太子右卫率,这种诡异的安排让无数人为之瞠目。

似乎……似乎这些人都和雍王李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对于这种说法,李贤简直是嗤之以鼻。程家老二娶了太宗的女儿清河长公主,那是皇家的亲戚,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至于周道务也是皇帝老子的姐夫。至于这种人事安排……那是他的皇帝老子一时脑热,和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程伯虎和薛丁山的人事安排有那么一点古怪,但太子一旦成了天子,这安排也就作废了,用得着人家那么操心么?

腊月的最后三天过得迅疾无伦,转眼就到了正旦。虽说这新春的到来按理应该热热闹闹,但这年头还没有过春节的习惯,与其说正旦是大朝,还不如说每月的初一都是如此,比起正月十五上元节,正月初一算不得什么大节日,只不过因为新春的缘故,皇帝要召见不少外藩使节而已。

从西边的天竺大食,到东边的新罗高句丽百济,再到南边的真腊迦摩缕波,西边的吐蕃吐谷浑,北边的回纥靺鞨诸部,都派出了使节前来长安。此时的含元殿,无疑是确确实实的万国衣冠朝衮冕,那景象之壮丽,即使是李贤见过多次,站在上头也颇觉得顾盼自得。

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神采飞扬的表情看在下头无数官员眼中,就多了一种奇怪的意味。

然而,在这样的和谐气氛下,却有人仿佛有心过不去。在依次献上贺礼的使节当中,在无数歌功颂德千篇一律的贺词中,忽然钻出来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吾王慕天朝圣明,愿仿效祖王,求娶大唐公主!”

此话犹如吸铁石,一时间无数目光朝那边聚焦而去,朝烫伤更是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李贤不可免俗地也打量了一下那个家伙,旋即记起来这是吐蕃那边来的,心中顿时一紧。很快,御座上的武后便抬手示意肃静。等到气氛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使节方才跨前一步,异常谦恭地弯下了腰,重新表达了求娶大唐公主的“美好”意愿。

这求娶公主的事情不少外邦使节都曾经干过,原本并不奇怪,但问题是,这吐蕃使臣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无功而返,这一次却又不依不饶地再次提出来,足可见韧劲之足。在考虑到吐蕃日渐强大以及吐谷浑只是靠大唐扶助方才苟延残喘,不少人都认为这样一件事情应该考虑。

没有公主?大唐的县主一大堆,封一个公主容易得很!

然而,仿佛是猜出了不少人蠢蠢欲动的心思,那使节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吾王如今只娶了一位小妃,愿迎娶天朝太平公主,保大唐吐蕃永世太平!”

朝堂上顿时陷入了无与伦比的寂静,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刚刚太平公主四个字入耳的一刹那,李贤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暂且不论其他乱七八糟的因素,他那个妹妹李令月现如今才七岁!这就算按照大唐女子十五岁及笄嫁人的律例,等到她出嫁至少还有八年,这吐蕃现在跑来求婚,这难道准备迎娶一个幼女回去当赞蒙?

他不禁偷偷侧头瞥了一眼皇帝夫妇,老爹李治皱着眉头,那种怒色根本掩盖不住;然而,只看那龙袍上紧紧握着的两只手,他便差点当众笑了起来。其中那只白皙丰润的手,自然不会属于别人,也只有他那位沉得住气的老妈,在这种时候才能压下皇帝老子的怒火。

虽然被妻子压下了怒火,但李治的口气仍然流露出几分不悦:“如果朕没有记错,吐蕃赞普芒松芒赞早已年过二十,朕的太平公主如今尚幼,这如何婚配?”

那使节却仍然不慌不忙:“大唐乃天朝大国,常有门当户对的人家彼此幼年定亲,我吐蕃愿仿效天朝婚俗,为赞普和公主定下婚期,待公主及笄之日再来迎娶。”

得,这一番对答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李贤此时此刻已经免不了露出了冷笑,要知道,这年头的婚约虽然牢靠,但国与国之间的勾当就难说了。别说八年之后什么光景,就是一年两年,这谁又能说得准?换言之,这样一件对吐蕃完全没好处的事情,拿出来说道有什么用?

然而,那个使节很快为他,以及整个朝堂上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节又加上了一重疑惑:“吾王愿以幼妹及没庐氏贵女十人为公主侍,以表示吾王诚心。”

疑惑上加疑惑,李大帝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然而,放眼群臣脸色茫然的居多,就连身旁仿佛事事都能解决的妻子也陷入了沉思,他唯有用极其娴熟的官方辞令敷衍了过去。

接下来吐蕃使臣却并没有退去,而是开始念起了冗长的礼单,其中送给大唐天子的东西固然是长长一串,同时送给太子李弘也是弥足珍贵。仔细倾听的李贤在最后计算过之后,脸色骤然一变——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送给太子的礼物比送给皇帝的多了十几样不提,而且珍贵之处犹有过之!

李大帝却似乎没有发现,或者说,除了欣然之外,他至少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情绪。然而,等到这冗长的正旦朝会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这一位大唐天子立刻褪去了脸上的那一层高兴面具,恼火地大发脾气。而这一回,武后亲自上去规劝,李贤无事可做便先行告辞了。

回去应对消息灵通的李令月倒是其次,问题是,吐蕃这幅光景,难道是国内安定了又准备蠢蠢欲动?

第六百二十九章 举猛士诏

由于李治最近的病情很有好转,甚至开始上朝,再加上已经是正月新春,蓬莱殿中原本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然而,这一天李治武后两位至尊一同回来之后,好脾气维持了很多天的李大帝竟然开始大光其火,这不禁让众人为之战战兢兢。

“该死,朕的令月才七岁!”

武后能够理解丈夫的火气,从她自己的意愿来说,怎么也不愿意把唯一的女儿嫁到吐蕃那么远的地方去。想必当初太宗皇帝许婚吐蕃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想法,否则,太宗那么多女儿,何必从宗女中选择了文成公主,而不是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嫁?比起这个,她倒是对那使节煞费苦心献礼的事情更恼火。

“吐蕃只是试探,若是为此生气,岂不是中了他们的圈套?”武后体贴地为李治除去了外套,又接过王福顺递过来的常服为丈夫披在肩头,旋即又娓娓劝解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担心另一件事。九郎,你的眼疾既然已经好转,正月十八的事……”

“媚娘,别人不懂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李治忽然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另一只手则旁若无人地摩挲着武后的面颊,“朕又不是高祖,退位之后也不会全然不理国政,这该指点的总得指点太子。小小吐蕃竟然敢离间朕和太子这对君臣父子,简直是痴心妄想!正月十八的大典朕就是要照常进行,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本事!”

李治耳根子软,但并不代表他就没有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时候。而且,这丈夫不顾忌讳连高祖皇帝都拿出来当例子了,武后更不好再说什么。恰逢新春之际不用理会国政,她便索性陪丈夫在大明宫中散了一会心,到最后把露出疲态的李治安排了睡下,她这才回到了紫宸殿,谁知道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贤儿?”

武后没有料到在里头等得打瞌睡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次子,见他睡得香甜,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挥手招过来一个内侍便责问道:“既然是雍王在这里等着,为何不派人告诉我?”

“回禀天后陛下,是雍王说……说……”那内侍想到李贤说话时那种口气,万万不敢模仿,可在武后凌厉的目光下,他又找不出合适的替代词,只能硬着头皮说,“雍王说不敢打扰两位陛下的二人世界。”

此话一出,房间中的气氛顿时异常古怪,就连武后身后的阿芊都忍不住暗自偷笑,至于周遭环侍的一群宫人更是个个低头,不敢露出面上忍不住的笑容。就连武后自己也忍不住莞尔,但随即板着脸孔哼了一声:“越来越胆大了,竟是连我和他父皇也拿来打趣!”

挥手斥退了无干人等,见那始作俑者还在躺椅上睡得香甜,武后一时兴起,便拿起旁边一杯早就冷得通透的茶,用手指蘸了一点轻轻往李贤脸上弹去。这一招果然奏效,顷刻之间,她便看见李贤一个激灵,紧跟着就蹦了起来。

李贤原本就是考虑到家中乱哄哄的景象,所以明知道紫宸殿不会有人,仍然在这里坐等,就是想睡个好觉。这一被惊醒,看到老妈似笑非笑地站在跟前,他的惺忪睡意顿时一扫而空,连忙笑眯眯地道:“母后可是回来了!”

武后随手放下茶盏,这才嗔道:“要睡也不知道找个好地方,大冷天的只盖着这么一件披风,就不怕冻出病来!巴巴地等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若不是大事,今儿个你就别想回去了!”

“当然是大事!”对于武后这种薄嗔微怒,李贤早已是司空见惯,自不会有什么畏惧,见这里除了老妈只有阿芊,他便换上了一幅比较正经的脸孔。

“我是为了今天吐蕃使节的事情而来。看他们有恃无恐的模样,必定这国内已经暂时安定了,能够腾出手来对付吐谷浑。我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看似战战得胜风光无比,但若是老这么打下去消耗太大。万一西边再来一场大战事,只怕这五哥一登位,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原来拐弯抹角还是替你的五哥着想!”

武后轻笑一声,随即沉思了一阵。她虽说对于军事远远没有对政治那么精通,但是大略的眼光还是有的。她知道李贤自幼受李绩熏陶,在这种事情上多半不会看错,当下便沉下心问道:“那你有什么好主意?莫不是又要亲身再上?”

对于武后目光中的戏谑之意,李贤只能当作没看见,谁让他的前科实在不那么良好。嘿嘿笑了一声,他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下令各州县推举贤才,百姓官吏皆可应征,并由帝后亲自召见举人问策。

武后对此仍心存疑虑:“如此下诏,是否太兴师动众?毕竟,你先前还打了一个大胜仗,掠吐蕃财货无数,他们未必能支撑一场大战!”

李贤却没有小觑那个西边的大国,虽然比起大唐略小了一些,但从整个大势来看,吐蕃的版图已经够大了。再说,他能够打败钦陵一次,不过是因为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钦陵还嫩,占了个大便宜,这要是今后,谁能担保每次都能赢?说到底,就算大唐真的在某次大胜之后占领了逻些,也没法压服整个吐蕃,直接统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0。

“母后,这借着吐蕃蠢蠢欲动的机会征召新军和勇士,一来可以巩固西北边防,二来可以慑服谋图复国的东西突厥贵族,三来……”李贤忽然神秘兮兮地一笑,道出了自己最深层次的算盘,“刘相公在东边声名显赫,这打仗上头寻常武将尚低他一筹,何不让刘相公领衔去鄯州?”

这一下,武后顿时陷入了沉思。李贤的私心他当然知道,不过是嫌刘仁轨这道紧箍咒太麻烦,但她何尝不忧虑这个老刘头的归来会产生不利影响?借着大公的名义行大私之实,他这个儿子实在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

于是,在母子俩默契的笑容中,这件事就算暂时定下来了。至于怎么去游说李治,这完全不干李贤的事,自有武后出马。就连诏书的名头,李贤也提出了建议。在他的印象中,模模糊糊记得大唐确实干过这样的事,那就是赫赫有名的《举猛士诏》。

在忙忙碌碌准备皇帝和太子交接事宜的情况下,一道《举猛士诏》横空出世,不但让朝臣们议论纷纷,就连百姓也兴奋了起来。虽说前头没说朝廷举猛士是为了什么,但后头的那一席话大家却清楚明白。

“宜令关内河东诸州,广求猛士。在京者令中书门下于庙堂选试,外州委使人与州县相知拣练。有膂力雄果弓马灼然者,咸宜甄采,即以猛士为名。”

这可是朝廷钦赐的猛士称号,即便没得到官,有这么一个猛士之名,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勾当?此前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刚刚放出了之前被抓的无数游侠儿,此刻一道举猛士诏,无数人都跑到了衙门报名,让一群官吏忙得四脚朝天。

至于回来之后屡次受到皇帝亲切接待的刘仁轨,得知自己刚刚回来居然又要出去,免不了也有些头痛。他确实是以打仗起家,在军事这种方面也确实有才能,可是,这堂堂宰相老是在外头打仗,似乎也不成体统吧?

然而,他终究耐不住皇帝的诚恳“相求”,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一出大明宫,他就直接杀到了李贤的雍王第,一见面就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死死盯着李贤。

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举猛士诏是李治那天受吐蕃使节刺激,这才祭出来的应对方法,刘仁轨却不这么看。他一眼就看出那里头浓浓的阴谋味道,因此也不等李贤辩白什么,他就恶狠狠地说:“雍王举荐我去防御吐蕃,这事情我一肩扛了!但若是雍王你不好好辅佐太子,我这弹劾亦不会留情!”

“老相公放心,这事情你就是不说我也会勉力去做!”李贤原以为刘仁轨的要求更苛刻,谁知道只是说这个,顿时二话不说拍了胸脯,随即又加上了一句,“西北如今还有老契苾坐镇,老相公总得等到太子继位之后再上路吧?”

“不,我三天之后就走!”

刘仁轨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李贤呆住了。正想问个究竟,谁知道刘仁轨一步上前,拽着他的袖子低声提醒道:“陛下为了安我之心,已经予我太子太傅之职。我虽不如当初于志宁和太子师徒情深,却也不想看着太子有什么劫难。雍王重孝悌,这太子我就托付给你了!”

虽说李贤知道老刘头必定会严密嘱咐些什么,却没料到他说出了这么一句,呆了一呆之后不禁冒出了一句话:“老刘相公就不怕我这孝悌是装出来的?”

这话引来了刘仁轨的哈哈大笑,笑完之后,白发的老刘头方才揪了一把自己的白须:“若是装出来的,老夫会那么容易让你当上中书令?”

第六百三十章 精彩纷呈的传位大典

正月十八。

如果放在平常,这绝对不是一个具有任何意义的日子。此前有正旦,正旦之后有作为一年之中最大节日之一的上元。再加上正旦和上元之间林林总总的朝会宴请,足以让正月十八这种日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然而,这一年的正月十八却是朝臣乃至于全天下都在翘首盼望的日子,甚至连外国使节们也都在密切关注。退位的太上皇大唐已经有过一个先例,那就是高祖李渊。只不过,与其说那一位是自动退位,还不如说他是被铁血的儿子逼得没有其他路可走。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清楚,要是高祖不退位,在当年那个时候,估计一年半载也就寿终正寝了。

可这一次李治的传位却不一样。他是自觉自愿地传位给太子。与其说是别人逼他,还不如说是他逼迫群臣。这不愿意当皇帝而异想天开要当太上皇的,实在是不多见。

而熟读史书的臣子,甚至在私底下搬出了赵武灵王作为例子。当然,这种讨论只限于极少数人中间,就是再敢于犯颜直谏的臣子,在最初的反对无效之后,也知机地没有选择在这件事情上再唠唠叨叨。至于上官仪等最初反对的宰相,现在已经认命了。

时间平稳过渡到了正月十七日夜晚。地点则是太极宫的东宫。

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太子妃由于得到了一个养子,这些天心情很好,至于另一个被武后带走关入掖庭宫的女人,东宫上下更是再没有人理会。而虽然明天就要从太子升格到皇帝,李弘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中始终惦记着自己这孱弱的身体。

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匆忙地传位?为什么朝臣上下最初反对之后就都默认了这件事?为什么就没有人看到他的身体不足以挑起这副重担?

李弘很惶惑,很茫然。倘若在当初身体还算好的时候,那么他会很惶恐,但同时很乐意地接受这一事实,因为这是他的使命。可是,在病得七荤八素刚刚有一点起色的时候成为大唐天子,他实在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以及父皇之前的提议。

正当他怎么也不想上床安寝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一阵响动。紧跟着,刚刚紧闭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一个人影敏捷地闪了进来。他再定睛一看,差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那不是李贤么?

“六弟,这宫门已经下钥,你……你怎么……”

“咳,我今晚住在武德殿,这和东宫就是一道墙,翻过来还不方便?”李贤笑眯眯地道出了一句让李弘瞠目结舌的话,随即反客为主地在李弘的床榻上一屁股坐下,旋即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明儿个你当了皇帝,怎么也不可能继续住在东宫,这最后一晚上,我怎么也得过来看看吧!”

“明天……六弟真的认为,我能够当一个好皇帝?”

李贤歪头一瞧,见自己这位太子兄长忧心忡忡,不禁为之气结。他也不管什么兄弟不兄弟的,上去就在李弘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公诸于天下的事,你以为是儿戏,说改就改?父皇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都劝不回来,你这皇帝是不想当也得当!”

李弘闻言顿时更郁闷更讶异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当?”

废话,这么长吁短叹愁眉苦脸的样子,瞎子才会看不出来!人家当皇帝无不是兴高采烈,哪像他这个哥哥,根本好似是被逼着上刑场似的!当然,李贤也承认,头上压着太上皇的皇帝确实不好当,但问题是李治和李弘之间从来都是父子仁孝,不至于像后世某位倒霉的嘉庆皇帝那么战战兢兢吧?

“好了好了,都已经二更天了,你要是再不睡,小心明天大典的时候顶着个黑眼圈!”李贤一把将李弘按着坐下,随即打开门朝外头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几个小内侍进来帮忙更衣。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视,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更没觉得李贤在东宫门早已关闭的时候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

把人安顿了躺下,见那些小内侍都蹑手蹑脚地退出,李贤不禁没好气地望着仍旧醒得炯炯毫无睡意的李弘:“五哥,你究竟睡还是不睡,别折腾我了!!”

“六弟,我记得小时候你给我哼过童谣,我实在睡不着,你再哼一次吧!”

对于这种绝对不合理的要求,李贤简直是极度郁闷。在那种期待的目光中,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可警告你,我的童谣哼得极其难听,你听了做噩梦可别怪我!”

于是,在某人沙哑着嗓子唱一句跑三个调的歌声中,李弘竟是神奇地睡着了。等到听见床榻上的李弘呼吸均匀,李贤方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连门外小内侍那感激不尽的道谢也没功夫理会。他这个弟弟容易么,连兄长睡觉这种事嫂子也跑来求他!

唉声叹气之后,他便原路返回自己的武德殿,进了寝室一头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夜睡得极其踏实,直到天亮宫人们将他拽起来梳洗换衣服的时候,他仍然在打瞌睡,始终一派睡眼惺忪的模样。直到穿了亲王衮冕,在清冷的天气下来到了大明宫含元殿之后,他方才趁人不备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谁知道立刻就招来了上官仪和郝处俊的联袂警告。

传位大典异常隆重,而隆重的同时就意味着冗长,即便是事先填饱了肚子做好充分思想准备的李贤,在面对繁琐的跪拜仪式时,也不免觉得脖子发僵腿脚酸痛。他这个年轻人如此,那些朝臣们普遍都是四十岁朝上,起伏的时候常常是步履踉跄,这个时候就算他再有心敬老也没有办法,心中不禁佩服起了时人的毅力。

在今天之后,还有祭祀天地太庙,接下来李弘还要去昭陵祭拜,此时此刻,他唯有祈祷自己那位太子五哥多福——不对,过了今天,那就是皇帝五哥了。

上头朗朗的念诵声仍在继续,什么寝门标美,寿街腾懿,什么三善夙茂,瑜佩以之含锵。总而言之,李贤原本就觉得自己在骈文上没有天赋,如今更坚定了这么一个念头——说实话,他连那么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

好在这仿佛永远没完没了的官样文章终于到了最后的终结,当他跟着群臣一起山呼万岁三拜九叩之后,这君臣名分终于算是重新定了下来。从今往后,他的皇帝老子成了太上皇,他那皇后老妈成了皇太后,太子兄长成了皇帝。除此之外,长公主都升格成了大长公主,公主则成了长公主。面对这种史书上不存在的局面,他已经早就安之若素不大惊小怪了。

群臣拜过之后就是使节道贺,这时候,哪怕是心里存着十万分看热闹的心思,这时候也得在面上做出十万分荣幸欣喜的模样。只不过他离御座很近,怎么看怎么觉得李弘那笑脸中带着几分疲惫和虚假,显然,第一天当皇帝是没办法很快进入角色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新君接见了使节颁布了礼敬上皇和太后的初敕,这大典竟是还没有结束。一直面带欣慰看着儿子和群臣的李大帝……现在应该称呼为李上皇了,忽然点头示意旁边的王福顺宣读另一份诰书。

宣示的内容并不复杂,无非是说上皇自称曰朕,命曰诰,五日一受朝于宣政殿。皇帝自称曰予,命曰制、敕,日日受朝于紫宸殿。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于上皇和太后,余皆决于皇帝。这上皇后头额外加了一个太后,仿佛是专门为了消除人们对于这两代皇帝身体的担心。然而,在这个时候,这一招非但难以收到实效,反而让某些人更加担心了。

临到最后,李治当着浩浩荡荡的官员使节,又抛出了另一个令人石破天惊的决定——免雍王李贤司空,中书令。

别人觉得这消息实在突然,李贤却觉得深合己心,暗叹终于卸掉了政务这一头,不必在政事堂被人时时刻刻纠缠不休了。他用感激的目光去瞧上头的两代天子,谁知道两人压根不看他,他又去瞥看自己那位母后,结果武后竟是露出了疑惑难明的表情。

显然,这是武后也没有料到的!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李贤一下子感到汗毛根倒立,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老爹还想干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上头朗声宣读的王福顺忽然词锋一转,开始了对他滔滔不绝的褒扬,什么留心政要,什么专精书典,那溢美之词听得他心里发毛,正当他做好了深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准备之后,那洋洋洒洒的大文章终于到了尾声。

“是用命雍王贤为皇太弟!今日即行册封之礼。”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群臣呆了,一群外国使节傻了,李贤更是懵了。至少从先秦到大唐,似乎皇太弟这种头衔很少见,而且没几个好下场。不但如此,李弘刚刚得了一个儿子,这不至于急急忙忙把他推上皇位第一顺序继承人这个烫手的位子吧!

而且,最最让他惊愕的是,李弘丝毫没有露出半点惊容,看向他的目光中甚至还带着一种难言的笑意。显然,这一次,某两人是私自串通好的,只瞒着大多数人。

之所以说是大多数,是因为李贤还看到,上官仪郝处俊正在那边挤眉弄眼打眼色,此外他面前已经站了四个内侍,正毕恭毕敬地请他前去更换礼服。

一日之内既要立新君又要封皇太弟,李治老爹,算你狠!

第六百三十一章 皇太弟的东宫配置

如果说正月十八最开始,李贤只不过是一个心存看热闹思想的旁观者,那么,从李大帝让王福顺宣示了那么一道令人始料不及的任命开始,他就不由自主地卷了进去。平心而论,这事情不止是他一个人措手不及,只看下头那张张瞠目结舌的脸就足够值回票价了——如果被当成猴子耍的不是他本人。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把新任皇帝陛下骂了个半死,要知道,昨儿个晚上他还去安慰了自己这位兄长,那时候悄悄传递个口讯就那么难么!不讲义气这顶大帽子,被他义无反顾地扣在了李弘头上。

然而,这当着所有人宣布的事情,就是他想要推辞也没门。而且,册封皇储这样的勾当不像委任大臣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辞谢,更何况这时在场的人足足好几百,他更是没有任何推搪的可能。于是,被人簇拥着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袍服,又在人家的指引下拜了个昏天暗地,总而言之,等到最终走出含元殿的时候,他不但腿软,而且整个人也无精打采。

天下有他这么糊涂的皇储么!

被自个的老子和兄长联手坑了一把,李贤心中要多郁结就有多郁结。最最重要的还不止这一条,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家经营得妥妥当当,转眼间却要住到东宫去,这不是给他找麻烦么!在他心目中,能够住东宫的应该就只有李弘,他是完全敬谢不敏的。

“殿下!”

听到身后传来的某个熟悉声音,李贤原本消失殆尽的精神蹭地一下都窜了出来。刚刚在含元殿上他看得清清楚楚,老上官分明在和郝处俊挤眉弄眼,好似事先已经有所耳闻,偏偏就瞒着他。于是,他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转身便恶狠狠地瞧着上官仪。

“老上官,我得罪过你么?”

上官仪看见李贤那副凶相,心中甭提多畅快了,此时却仍然装傻道:“雍王……不,如今应该称呼皇太弟殿下,敢问这话从何说起?”

“哼!”看到四周有其他大臣在悄悄打量,李贤便打消了当街质问清楚的主意,用凶狠的目光死瞪了上官仪半晌,终于二话没说拂袖而去。此时,后头的郝处俊终于追了上来,见上官仪正得意地捋着胡须,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老上官,陛下此举可谓是一举数得,你我不可及也!”

“谁说不是呢?”老上官忽然之间觉得心头舒畅至极,因为不久之前孙女“落入虎口”的郁闷全都一扫而空。之所以不是一举两得一举三得或一举四得,完全是因为这其中还有不少不能宣诸于口的原因,恰恰解决了他们心中最大的疙瘩。

还是那个长安城,还是那条朱雀大街,但由于这一天的传位大典,无数人都在关注最终的结果。当御使沿街宣示了最终经过,并向天下发出诏谕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哗然之中。一天之中,不但立了新君,而且连下一任的皇帝人选也确定了?

消息传到雍王第,上上下下更是一片沸腾,可几个女主人和应邀而来的客人却集体陷入了呆痴状态,尤其是贺兰烟更是脱口而出道:“天哪,难道父皇发疯了,贤儿那种人怎么能当储君!”

“六郎怎么不行,这家伙不过是死懒罢了,顶多再加上一条讨厌繁文缛节,要说其他的,他有什么比不上别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却是李焱娘。只不过话才出口,她就发觉众人的目光全都投注在了自己身上,顿时没好气地嗔道,“看我干吗,难道你们真的以为陛下发疯了?”

此时此刻,屈突申若却笑开了:“我敢打赌,倘若六郎知道你对他评价那么高,必定会捶胸顿足。倒不是说这家伙不能当储君,只不过他这人太过于率性,凡事不计得失,这当亲王不要紧,一旦管国家……说不定整个大唐就给他败干净了!”

“对对对,这绝对有可能!”贺兰烟连声附和,把头点成了啄木鸟。

许嫣也不免低声嘀咕道:“他这回当上了皇太弟,其实倒霉的还是东宫属官,只怕大家都得追在他背后让他好好守规矩,以后东宫就不得安宁了!”

就连因为产期接近等闲不见外客的阿萝,这时候亦想到了李贤平日的惫懒做派,对他作为皇太弟的前景更是感觉悲观:“太上皇和皇上也就罢了,我只担心百官会被他这个不争气的储君给气死。你想想,若是他找借口不去上朝或是装病不处理政事,抑或是跑出去打架……”

这种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让整个室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忽然来这么一个大消息,敢情我这个太子左卫率马上就要变成太弟左卫率了!”

程伯虎一脚踏进门,就发现室内一帮子女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不禁伸手挠了挠头,随即一把将躲在身后的薛丁山捞上前来。

“各位大小姑奶奶想必都知道那件事了,这下可好,我和小薛如今是名正言顺要在六郎手下讨生活,以后若是碰到什么要挨板子的事,还请你们帮忙说说情,我和小薛就此谢过!”他一面团团作揖,一面唉声叹气道,“早知道这太子左卫率有名堂,原来是早有陷阱!”

“什么陷阱?”

李贤还没到地头就听见里头的大呼小叫,故而一进门就问了一声。然而,一言出口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他,尤其是程伯虎那眼神更是仿佛在看怪物似的。满心没好气的他只得重重咳嗽了一声,找了个位子就一屁股坐下,随手拿起一壶茶往嘴里灌了一气。

“我的太弟殿下,这先头才病过,居然还敢喝这冰冷的茶!”

屈突申若一把夺过李贤手中的茶壶,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沏一壶新的茶,这才笑吟吟地问道:“还未请教夫君,今日这入主东宫的感觉如何?”

“别提了!”李贤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要是早点明说让我当储君,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今儿个这算什么,霸王硬上弓么?你们是没看到那时候整个含元殿的景象,说的夸张一点,这要不是场合,只怕就要惊呼一片!就是母后,那也是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更别提我了,简直就和见了鬼似的!”

贺兰烟当即轻笑了一声:“这要是早说了你会当?”

李贤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气呼呼地消灭桌子上的点心。今儿个含元殿的传位大典结束之后,倒是曾经在麟德殿赐宴,无奈他根本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还要面对无数人的奉承或讽刺,根本就早就饥肠辘辘了。一想到今儿个李治李弘这对父子联手坑了武后和他这对母子,他就觉得心里憋得慌。

谁说他那老爹愚蠢?谁说他那五哥老实?这老实人一旦耍起心眼来,那根本就是防不胜防!

他这闷气还没生完,外头忽然又冲进来一个人,却是周晓。只见这小子团团看了一圈,发现人都齐了,这才犹如连珠炮似的抖露了最新消息——东宫最新人员配属情况。

上官仪先前高升太子太师,把太子太傅的职衔让给了刘仁轨,于是老刘头这回顺理成章当上了太弟太傅。太弟宾客是郝处俊和李敬玄。左庶子是裴行俭,右庶子是裴炎,中允是刘祎之,剩下来的一干高低不等的职衔也被从上至下的各级官员瓜分殆尽。至于李贤先头的雍王府王府官,则是全部塞进了东宫官的队伍,只不过资历不够品级还不高。

正在大家一起消化这种种人事任命的时候,又有人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先是高政跑进来嚷嚷,说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东宫司议郎,紧跟着刚刚和刘仁轨一块从辽东归来的姚元之也是惊愕莫名地进来询问,自己怎么就忽然成了赞善大夫。就连罗处机也匆匆跑了来,这一位却没多少惊愕,只是端着一张灿烂的笑脸。

耳边都是吵吵嚷嚷,李贤这一个头两个大,到最后不得不愤然站起暴喝一声:“全都给我闭嘴,都别吵了!”

这一声怒吼之下,全场皆静。此时,李贤方才示意周晓上前,仔仔细细盘问了一应人事关系——他刚刚气冲冲回来走得太急,竟是忘了了解这些。正如他想象,以前认为东宫机构太庞大,现在真正轮到自己来运转的时候,他方才发现,他的人手大大不够,远远不够……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东宫用来办事可以,但若是用作住处,那是绝对的失去自由!

发现李贤脸色不太好看,周晓猛地想起另一件事,连忙一拍巴掌道:“对了,听说太上皇有意在英国公下葬当日幸未央宫登楼观瞻,并准备让敬业夺情,出任东宫少詹事。”

好吧,所有人都齐全了!李贤重重吁了一口粗气,忽然指着老天骂道:“干就干,谁怕谁来着!”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太上皇后的滋味

从皇后高升太上皇后是什么滋味?

倘若换作几天前,武后必定没有如今那么深切的感受,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的火。虽然仍是那座熟悉的紫宸殿,虽然四周的内侍宫人还是那么毕恭毕敬,虽然案头的卷轴奏章堆得老高,但眼下她不管看什么都是不顺眼,心中满是难以发泄的怒火。

“你们都退下!”

早从刚刚大典结束的时候,阿芊就敏感地察觉到武后情绪不对,此时见这一位的表情越来越阴沉,她便自作主张地下了命令。见人都走了武后也不曾责怪,她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招已经奏效,遂悄悄地退到案桌旁收拾东西。

此时已经是黄昏,大殿中原本的灯火又添了一倍,自是大放光明。天气还冷,四处仍烧着炭盆,再加上熏香的缘故,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香味。平日武后颇觉得这种气味沁人心脾,这时候却感到一股难言的烦躁,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吩咐吞了回去。

若是让人家知道她心情糟糕透顶,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定了定神,她便转身来到案桌前坐下,随手拿过一张纸,用笔蘸了浓墨,便在纸上奋笔疾书了起来,却是昔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虽说她的行书和书圣并非一种风格,但几遍写下来,她已经感到心情舒缓了不少,继而便开始琢磨起了丈夫的用意。

她从来就没注意到丈夫有这方面的意向,所以今天有些措手不及。可如今再细细一想,这事情其实早有苗头,再加上之前太医禀报的状况,因此也确实认为,这新任储君早些确立,也好让群臣少些担忧。

可是,这事情为什么李治根本不曾和她商量!是心存疑虑,还是担心她反对,抑或是因为其他她没有觉察到的原因?

这样想着,她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便又有些乱了,纸上的字迹更显得凌乱不堪,到最后她只得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原先她还以为李治退居上皇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可现在再仔细琢磨,那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从这种角度来说,此次无疑是她失算了!

一旁磨墨的阿芊发觉武后情绪散乱,更是默不作声,发现侧门处有人影晃动,她不禁有些恼火,遂丢下墨块匆匆奔了过去。待从那小内侍口中得知缘由,她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忙转身回来禀报道:“天后陛下,荣国夫人来了!”

虽说此时最恰当的称呼是太上皇后,但她直觉地感到武后似乎并不喜欢太上皇后这个称呼,因此还是沿用了原来的,见武后并无怒色便更坚定了自己的念想。果然,听到母亲道来,武后的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和喜色,旋即竟是亲自迎了上去。

“娘怎么来之前也不让人说一声,我好派车去接!”

虽然已经年过九旬,算得上高寿中的高寿,但荣国夫人杨氏养了一个冬天,身体竟是愈发硬朗。瞧着已经荣升了太上皇后的女儿,她的面上露出了欣然笑容:“今天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好为了一丁点小事惊动你?我也很久不曾进宫了,心里想你就过来看看,何必惊动太广?”

母女连心,武后的不少秉性就是传自母亲,自然知道杨氏这话言不由衷。于是,她便示意阿芊屏退左右,亲自将母亲搀扶到了内间软榻上坐下,自己方才贴着一起坐了。

“媚娘,想必今天的事情你没有料到?”

对于杨氏直言不讳地拆穿自己的心结,武后不禁沉默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我和陛下夫妻数十年,他在大事上从未瞒我。此次他不但瞒了群臣,瞒了贤儿,就连我也瞒了,实在让人寒心。我还以为他先前频频召见弘儿是为了面授机宜,谁知道竟然是在商量这件事!”

“结发夫妻尚且不牢靠,二十年夫妻又哪能说必定知心?”杨氏一句话出口,见武后面色一凝,便又笑道,“寒心大可不必,他当初能够在那样的关键时刻依旧迷恋你姐姐的美色,在这种当口多一点心思也难免。我知道你舍不得手中大权,既然如此,那就牢牢握着,难道你还怕我那两个外孙和你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