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大一期末考结束那天走的。她和爸爸也不是特别的悲伤,甚至有种解脱感。最后的时光,妈妈讲一句话都要用尽全部的气力,人瘦得没了人形。生命就剩下一口游气,在那儿上上下下。她走时,爸爸握着她的手,管蘅趴在她身边。她很欣慰很平静地合上了眼睛。

管蘅没有告诉陆庭芜,他说一放假就要回老家去。晓冬从北京赶回来陪她。晓冬找了家建筑公司打暑期工,在宁城只能呆三天。下葬那天,宁城特别的闷热。仪式很长,管蘅感觉自己都要晕了。从墓园出来,在门口看到了陆庭芜,手里提着个包,黑T恤,黑长裤,裤管和鞋面上都是灰尘。他没有冲过来打招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管蘅。晓冬也看见了陆庭芜,管蘅似乎听到晓冬长长地叹了口气。

整个暑假陆庭芜都留在宁城,几个男生办了个暑期素描培训,他有时过去帮帮忙,有时去会馆看画展,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管蘅。管蘅被导师发掘出指挥的天赋,整个暑假都泡在宁城交响乐团实习。乐团有演出,近时,两人一块骑车去,远一点,两人挤公车、地铁,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管蘅有时会想,以前,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是一个家,现在妈妈走了,家少了一个角,陆庭芜来了,那个角又重新合上了。家,仍是完整的。

美院的男生性情豪放不羁,视钱财如草芥,今朝有酒今朝醉。陆庭芜的租屋经常一堆一堆的朋友来,整箱整箱的啤酒,这样那样的外卖摊了一桌。管蘅好几次早晨过去,推开门都无法下脚。陆庭芜很穷很穷的时候,就会去给人家临摹名画。他擅长的是印象派,几乎以假乱真。真品就一幅,价值连城,不是谁都买得起,买得起也不是就能拥有,于是,像陆庭芜临摹的这种作品就很受青睐。但陆庭芜不屑于这种行为,他一直向往有一天属于他个人风格的作品名扬海外。每绘制一次名画,陆庭芜情绪就会低落好几天。管蘅看着,过了几天上待街买乐谱时,顺手买了本菜谱。自己做菜,无论是自己开伙还是朋友聚会,比起什么都买现成的省很多。

陆庭芜的早餐爱吃西餐式的,沙拉,土司,煎蛋,牛奶。双11时,管蘅从网上淘了烤箱和面包机。就失败了一次,管蘅就能做好松软和面包和烤得脆香脆香的小饼干。带了一袋去琴房,同学吃得直夸。做菜、买菜,倒是花了管蘅不少精力,怕陆庭芜担心,开始只敢在家里悄悄的试验。有天手里被油烫了个泡,被导师都骂哭了。其实,导师并不凶,以为她妈妈刚过世,她需要在家分担家务,对她很是怜惜。

在做菜方面,她没有学指挥的那种天赋,但也不算太笨。她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知道超市几点之后有打折的肉类,知道怎样和菜农讨价还价。这年的圣诞,陆庭芜的朋友来租屋狂欢,所有的菜都是她烧的。烧完之后,她赶去学校排练。新年,每个系都有几场公演,她将第一次上台指挥。陆庭芜送她去坐地铁站,两个人在冬青树旁接吻,一下又一下。宁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却总是下哑巴样的细雨,那雨比雪还冷。她窝在他怀里,他给她扎围巾,戴口罩,亲吻冻僵的手指。

管蘅指挥的作品是施特劳斯的《玫瑰战士》圆舞曲。可以说是自知之明,也可以说是扬长避短,管蘅轻易不尝试史诗般的宏伟乐章,她觉得自己没那个气场,也没有能力驾驭。也许有一天,等她有了丰富的阅历,经验多了,她可能会考虑。

与乐队已经磨合了好久,演出反响不错。她也很兴奋,第一次穿燕尾服,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与首席提琴手握手时,她都在抖。

陆庭芜送了一大束粉色玫瑰,她笑得像个傻子。

春节后开学,陆庭芜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了,管蘅听他和同学谈,想在画画上有所造诣,至少要去国外浸泡个几年。同学问他是不是准备出国,他看了看管蘅,没说话。管蘅想他可能是舍不得和她分离吧!

指挥系的课比哪个系都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课后突然被导师召见,管蘅还在嘀咕,她要去超市,要去买碟,忙着呢!导师办公室有两个外国男人,个子高大得给人一种山峰般的压迫感。他们在看管蘅新年演出的视频,结束后,导师让管蘅弹了几首曲子。其中一个外国男人和管蘅还聊了会音乐理论,他的中文很破,管蘅的英语一般,两人一半中文,一半英文,磕磕拌拌,竟然也聊下来了。

过了几天,导师拿过她一堆表。她看着“柯蒂斯音乐学院”几个字,震愕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结巴地问道:我……真的……真的可以去柯蒂斯吗?导师狠狠地敲了她一下:看清楚,只是申请,不是录取。每一年,全球至少有二百个人向柯蒂斯提出申请,能录取四个就不错了。有时候一个都没有。所以说希望很渺茫。

她知道,可是这已经可以让她有理由狂喜了。不管会不会成功,先让她做做梦。进了柯蒂斯,不仅会接受到音乐界大师的教导,还会有一百场公开演出的机会,最主要是学费、生活费全免。

她一路小跑地去了美院,陆庭芜在画室。几个学生分散坐着对着画板,画室中间放着一张凳子。凳子上侧坐着个女子,梳着发髻,穿绣花的薄纱旗袍,神态幽然淡远。

管蘅没敢打扰,静静地在外面等着。经过的人都觉得这女孩有点不正常,一个人在那傻笑。陆庭芜是和女子一块出来的,女子看见管蘅,神情黯了。

“怎么突然跑过来了?”陆庭芜有点奇怪,管蘅很少主动来美院。

管蘅很喜欢陆庭芜身上颜料的味道,很多人说刺鼻,她却觉得沉醉。她激动地告知自己获得柯蒂斯申请资格的事。“如果能出国,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你学画,我学指挥。”她的眼中溢满了对明天的憧憬。

陆庭芜却没有太开心:“如果我出不去呢?”

管蘅想了下,果断说道:“那我也不去了。”

“你傻啊!”陆庭芜气道。管蘅摇头:“我不傻,不过有点笨,所以一次只专心地做一件事。我喜欢音乐,但是更想和你在一起。如果我一个人出国,取得再大的成就,你看不到,一切都没什么意义。相爱就是分享一切,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不出国,又不是放弃音乐,只要努力,我想也不会比国外差多少的。喂,别和我说牺牲和值不值得,我讨厌这几个词。我想守护我们的爱情,总要出点力吧!”

“真拿你没办法。知道了,我会争取出去的。”他揉乱她的头发,语气宠溺。

从这天起,两个人都忙了起来。柯蒂斯的审核很严格,动不动就要提供这提供那,还有老师飞过来现场考核。管蘅每一天都神经紧绷着。陆庭芜不知在忙什么,好几次,管蘅去看她,他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像是有什么心思,吃饭时话变得很少,接电话也会背着管蘅。管蘅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不肯回答。管蘅问得急,他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出国,烦都烦死了。管蘅低下头,默默地洗碗筷。他过来哄,不一会,管蘅就消气了。

管蘅感觉陆庭芜又开始临摹画了,因为他的情绪低落得厉害,脾气也越来越坏。她不敢乱说话。暑期越来越近,陆庭芜要毕业了,他的情绪也像到了一个极点,为一句话就青筋暴立,有时还直接摔门而去。

管蘅后悔了,她不该和他说出国的事,这给了他太多的压力。她那天说的真的不是宽慰他,能不能出去,她真的不是很看重。他不知道吗,在她心中,他比什么都重。

两个人,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真的很悲哀。

然后,陆庭芜毕业了,天天和同学出去,有时连着几天都不回。管蘅依然呆在交响乐团。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谱子看不进去,琴弹不了,每天都心烦意燥。

暑期档上映了一部不错的文艺片,她想约陆庭芜去看,突然发现他的手机打不动。最后还是找到沈郁,才找到了陆庭芜。他说手机在地铁上被偷了。背景里很吵,有男有女,像是玩得很野。

陆庭芜是第三天回租屋的,一回来就睡了,说话时鼻音很重,像是热伤风。管蘅去菜场买了牛肉土豆,买了绿豆。她熬好绿豆汤,然后做牛肉土豆。放土豆时,她去看了下陆庭芜,他睡得很沉。她关上门,戴上耳机。可能是因为他在家令她心安,她专心地听音乐。

“咣当”一声巨响,她惊得跳了起来,一股焦糊的味直冲鼻子。她跑进厨房,陆庭芜脸和地上烧焦的牛肉土豆一样黑。

“管蘅,你说我们在一起合适吗?”俊美的脸冷如刀锋,他不是在开玩笑。她很紧张,也很难受:“我不是故意的。”他朝她吼:“我没说你是故意的,事实摆在这里,除了音乐,你还能做什么?”

她沉默,感觉心里面像有把刀在割。

“我们都把爱情想得太美好太简单,可是生活是狰狞而又复杂的。我们……”

“不要说。”她哭着打断他,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狼藉,“今天是我错了。庭芜,别轻易下结论,我很……爱你,你冷静下。”她把厨房整理好匆匆走了,陆庭芜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这是陆庭芜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背影,她一直记得他头发是凌乱的,宽大的T恤,蓝色的沙滩裤。

一个人的消失就像一滴水从海洋中的蒸发,瞬间找不到一丝痕迹。租屋退了,房东说早就谈好的,手机停机,她能找到的认识他的人都说不知。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勉强合上眼就是恶梦。

她去了一趟他的老家,家里也没有他的一点音信。她把所有所有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越想越怕。她没办法上学,没办法练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一天比一天瘦。爸爸说去教室听听经吧,至少上帝能让你安宁。

从教堂出来时,她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信教了,人在无望、绝望时,只能全心依赖上帝。

她通过了柯蒂斯的申请,可是她只能放弃。她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连呼吸都很艰难。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可是她的情感做不到。她想过,只要陆庭芜回来,平安地、健康地回来,可以不相爱,可以做路人,可以离他远远的。爸爸去为她办休学,因为她不惜福地放弃了柯蒂斯,导师愤怒之中责令她退学,宁城音乐学院没有她这样的学生。

晓冬那时开始就边实习边上课,每个月有两天,她坐晚班火车回宁,陪她一天,第二天再赶回北京。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她像妈妈一样,在家收学生教琴。她看上去还好,就是人像是空的。

又是一年的圣诞,她在路上遇见了沈郁,他看到她就躲。她疯了一样追着他,将他堵在街角。他无奈地说陆庭芜挺好的,人在北京,有了新女朋友。

那一夜,她抱着《圣经》坐了一夜。她想起妈妈过世的那一天,是的,她也有了一种解脱感。从此,不必担忧,不必相思,不必纠结,不必自责。她可以郑重地把他放在过去。以后,她终于能专一地去爱音乐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回忆渐渐褪色,慢慢变成了个影子,若隐若现,几乎不存在了,可是当她完全将他搁在过去的时光之际,他们邂逅了。这不是缘分未尽,可能是世界太窄。他俊美如昔,风度翩然,已是成功人士,别人都尊称他一声陆先生,田总说他和女友—那个有一对长腿的女模一起两年了。

她懂了,有些人不是不向往天长地久,也不是不肯定心面对细水长流,只不过对象不是你罢了。

岁月会让桑海变成沧田,最青涩最纯真的恋情又会变成什么呢?

一段过去而已!

第五章 十一月幻想曲

陆庭芜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明朗的光线,透过微荡的窗帘,在地板上投影出一串串轻灵炫动的光斑,曼舞着,逐渐靠近他。

又坐着睡了一夜!他揉揉酸痛的脖颈,站起身拉开窗帘,这是个干净宁谧的清晨,柔如雀羽,美好得让人忘记了春天的沙尘、夏天的桑拿、冬天的干燥。这里是他的家,不是租屋,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三室两厅,墙上所有的画都是他自己画的。看着那些画,他才会记起他也是会画画的。

看到客厅里立着的两个硕大行李箱,他才想起乔鹿今天去米兰参加那里的一个时装节。秋天一到,就像收获果实似的,满世界都是这样那样的颁奖礼、什么什么节。

“叫车了吗?”他听到洗手间的水声,问了一声。

“你是不是要送我?”乔鹿一身清凉的三点式跑出来。她对自己的身材非常的自信,当初两人认识,她是别人推荐过来给他画人体的。他不是很喜欢她这副样子,总觉得在家里应该是穿着舒适的家居装,但他不会对乔鹿说。不管是两年,还是五年,她都不会是他的家人。

“我走不开。”推开书房的门,俊脸倏地阴沉,“你是不是翻过我东西?”

乔鹿无辜地眨眨眼:“没翻呀,我就进去看了下那只小摄像机。”

他低吼道:“要我重复多少遍,不要碰书房里的任何东西。”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碰坏了我赔你就是。对了,我这次出国给你买根指挥棒,你那根都褪色了。”

“不需要。”他的拒绝硬邦邦,乔鹿也不生气,嘻嘻一笑又进洗手间了。她和陆庭芜能和平相处,是她懂得示弱,示弱复示弱,再大的火气也灭了。陆庭芜的脾气要是像他那张脸一样就好了,她对着镜子里的妩媚女子扮了个鬼脸。

两个人一同下楼,出门时,乔鹿凑过来,圈住陆庭芜的脖子,嗔道:“给个送别吻。”陆庭芜皱着眉头,敷衍地亲了下。乔鹿不满意,扭着身子撒娇还要亲。“电梯来了。”他一把推开她。有一会,他在她眼里仿佛看到了受伤的神情,但很快她脸上就挂满了笑意。

“庭芜,我有时会想,如果那天去给你做模特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们也会在一起的。你那时看上去特别的需要人爱。是不是?”行李箱太大,占了电梯的一大半,两个人对角站着,像谈判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庭芜烦燥地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一楼终于到了。

乔鹿可怜兮兮道:“我嫉妒那只指挥棒。”

“无聊!”他扔下这句话合上电梯门。停车场在地下一层,他要取车。他的车是辆银色的迈腾,开着挺顺手。田总说这车太掉价,给他换辆车。田总的礼物是不能拒绝的。今天,车会送去画廊。

二百米外就看到画廊停车位上聚着一群人,他响了声喇叭,人群闪开,一个个羡慕地上前打招呼:“陆先生早。你的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