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瓢泼,整个R市浸泡在一汪碧水之间,路面的积水如何都不能消散。

外围是不断氤氲的水汽,拉开纱帘,灰蒙蒙的天投向玻璃的颜色再暗沉不过。傅青城视线之内一片灰色,连同眼前傅安璇这个人一起,暗沉不见起色。

傅明月究竟又捅了怎样的篓子出来,傅青城还是一头雾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后果很严重,以至于不问世事许久的傅安璇决定亲自动手。

傅安璇将穆十一的照片狠狠摔在傅青城面前的玻璃桌上:“和这人有交情吗?”

傅青城自然是认识的,却只能按兵不动。

“那么就仅仅是路人甲的关系了。穆太太是我的旧识,今天是穆家长子的葬礼,我不方便露面,你去把这个小子给我揪出来。”

傅青城将沏满的一壶清茶推到傅安璇手边,面色有些挣扎:“璇姐你也知道穆家有丧事,这事不能后拖吗?这么急,一定要现在搞定?”

傅安璇回答地干脆利落,立场鲜明:“过世的是那小子的哥哥,又不是他。再不行动,我们傅家也要死人了。绑他过来,或者我逼你绑他过来。小傅,你觉得哪个选择会更好一点儿?”

这个女人需要一个肉身来发泄她的愤慨。

傅青城不想做那个躺在砧板上的鱼肉之辈,那个葬礼,他本来也是要露面的。

却没想到,还未到殡仪馆,就被傅安璇又给招了回去,傅明月这边先掉了链子。傅安璇不过出门一个小时,就被她逮到机会溜走。傅安璇的逼婚计划被迫更改,当务之急成了追回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落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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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城接到白佘转递过来的消息赶到暗港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

路上给傅明月打电话,一如既往地得到关机的提醒。

狭窄的古巷静谧悠长,老钟微震的声音好似从时光深处荡过来,一派素雅。唯一不和谐的地方,莫过于其中一个高院的墙,歪斜欲垮。

就是这里了。

傅青城扫视四周,随手捡起脚下青石板路上的一个破碎石板,透过那歪垮的墙上漏光的一个小洞,扔了进去。

“谁在外面找死?!”

傅明月咒骂着出来的时候,正对上傅青城斜倚巷边微微一笑的脸。他太熟悉她的癖性,选了这样独特地敲门方式。

“这么迎客的吗?傅明月,你真是出息了。”盯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语气终是软了下来,“躲也不躲远点儿,最好让我找不到,这样你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看着我烦。”

傅明月别过头不理他,踢开木门往院儿里进,走了没几步却回首呛声:“你管我!”

傅青城并不想管女人的心事。只是一个人异地产子的辛酸有多难捱,他完全不能想像,卫如苏却是如此承受过来。时光不能倒流让他可以回首伴在她身旁。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希望自己爱护的这个妹妹,不用独自承受这份酸楚,不走他们来时那段坎坷路。

只是傅明月并不理解,两个人沟通起来始终困难。

这种僵持却维持了仅仅半天。清晨,傅青城接到林止从R市打来的电话,傅安年再度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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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市的阴雨依旧未绝。

傅青城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扑面而来一阵阴凉的风。来接他的不是林止或者长安,而是从医院赶来的卫如苏。

卫如苏一头扎进傅青城的怀里,扣紧他的腰身。

“你还好吗?”她问得安静。

傅青城弯了弯嘴角:“又装贤妻良母呢?”

卫如苏轻捶他的脊背,望进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眼角晦涩,失了调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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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没来得及。

傅青城甚至舍弃依旧停留在高层的电梯,从楼梯奔了上去,却在半途就再次接到林止的电话。

林止说了很多,他却只从那些字眼里总结出四个字:为时已晚。

明明三日前,傅安年还固执地与他对峙,还有生气的气力。

他想起自己对这个叫了一辈子“小叔”的人说得最后一句话:“您还有什么遗言要交待给我?”

未曾相认,未曾一次父子相称。

前半生那棵荫庇自己的大树倒下之后,后半生这个屹立自己身旁的远山,终是粉碎倾塌。

卫如苏追赶上来的时候,就看到狭小的空间里那一方寂寥的背影,似要从晨昏站到日暮,孤寂的决绝。

楼梯口两扇惨白的门摇摇晃晃,傅青城僵直地立着,卫如苏站在数十阶之遥远观他的背影。

卫彦池离世的时候,她在他的怀里泪流满面;傅安年离开,她能给的最初的安慰,却是远远看着他,给他一个纾解情绪的空间。而她站在那里,只要他一回头,必然能够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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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歌和顾念等不到葬礼,就要离开R市这片短暂栖息过的土地。

走之前,顾念约了卫如苏几次,都被她挡了回去。

“你天天看着他,是把他当小孩子不成。他既不会歇斯底里,也不可能痛哭流涕,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不来拉倒。”

话说到这份上,卫如苏自然不能继续拒绝下去。

真的出门,适应外面风雨之后洒下来的阳光却只觉得刺眼。

盛满蛤蜊的托盘被侍者送上来的时候,只觉得食欲不振,甚至微微恶心。

顾念皱眉:“林叔告诉你了吧?”

卫如苏一怔:“什么?”

“林叔这样热心地维持傅家的安稳,连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人都耐心的解释前缘,耐心规劝,不可能让你云里雾里。他还得让你帮忙劝他唯一不敢出手解决的傅青城才对。”

卫如苏还是装糊涂,一脸不明所以。

顾念叹了口气:“还装,别指望我叫你嫂子。”

“该不会你前面的都是铺垫,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顾念温柔地笑:“我们今晚启程。我叫你出来,只是为了让你转达一句话。告诉傅青城那家伙,下次打架,一定是我在上面赢他。”

卫如苏笑,一顿饭虽然食量不大,却也算是所得饱满。

临走的时候,顾念甚至摆手赶她先撤。

卫如苏利落转身,刚走几步却被个长长的胳膊圈了回来。闪光灯明灭而过,卫如苏偏头,只听到顾念说:“我这辈子做不了善人了。最后一次,如果他吃醋,一定要告诉我;如果没有,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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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城却没有闲暇来为一个奇怪的彩信分心。丧礼的各项事宜很繁琐,虽然林止和傅安璇承担了大部分的事项,还是各种无暇□。

深夜也往往是整理傅安年的遗物,每每入睡,已是很晚。卫如苏下意识地对傅家老宅有些排斥,却还是在林止的安排下带着相思住了进去。

葬礼那天卫如苏跟在傅安璇身侧。

傅安璇一身黑衣黑帽,喃喃低语:“老头子走得时候,我想还有他在。现在,我成了家里最老的一个。二哥从小和我有一种奇怪的默契。我的许多随口戏言,都会在他那里得到应验。前几天我还和阿城说,傅家要死人,他这么快就让我的话成真,未免太有效率。又不是小时候争房间,我要大阳台,他立刻腾出来让给我,我会立马欢天喜地。”

卫如苏无言以对,因为一向强势的傅安璇已然悲凉到谷底的语气。

她看向斜前方那个男人宽阔的脊背,一时热了眼眶。不为死亡,只为这个会永远庇护自己的人的生而感恩。

来来往往过客很多,卫如苏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形。

倪端一身垂坠黑裙,捻着雏菊细弱的花茎,娉婷而来,却只是对着傅安年的墓微微鞠躬,一眼找准卫如苏的位置走了过来。

“知道吗?这半山腰上有一个日月泉。这片墓地从多年前开售第一期的时候,打得噱头就是如果埋在这泉脉之上,死同林,下一世就能得偿所愿。”

“告诉我这些有意义吗?”

“我姐姐的墓地也在这里”,倪端微扬自己手中的雏菊,“打算顺便去看看她,有兴趣同行吗?”

卫如苏定神望着这个每次出现必然来者不善的女子:“逝者安眠,我想我还是不去打扰。”

“你怕吗?怕从我这里再次得到摧毁你信念的东西。”

卫如苏抱起胳膊看过去:“我已经选择了这个男人,连同他可能存在的任何不良记录。他坏,我来教;他好,我再乐见不过,视若珍宝。”

倪端笑,眼睛里流出沧海桑田的颜色:“这样吗?看来你必须去我姐的墓地走一趟。”

这很重要。因为倪珑的身旁,长眠的人是成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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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光线很弱,卫如苏醒来的时候,被无名指上多出来的那个环钉在原地,姿势僵硬着维持一分钟。

等她跳下床拉开窗帘的时候,只见床上那人眉头一蹙,薄被一扯,蒙住了头,龟缩进被窝里面。

躲得好。

她站在窗边站了半饷,最终决定扑到床上去把那人压在身下。

别人的男人用来挡风遮雨,她家的这位总不能用来伤秋悲春,还趁她无防备之时打算暗度陈仓。

卫如苏的行动很快,等到傅青城负重睁眼,身上已经攀着个八爪鱼,而他相亲相爱许久的薄被已经被某人无情扔下了地。

她如一堵坚实的墙,密无缝隙地压着他。

傅青城浅笑:“你是有多饿?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此刻见他调笑,卫如苏觉得可恨,长指微动下滑,掐住他□微微凸、起的部位揉捏,激得傅青城倒吸一口凉气。

“谋杀亲夫我都敢,还怕区区一个投怀送抱!你敢不伺候吗?”

傅青城一边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另一支手覆在她脑后:“几天不喂你,你把我当女人了不成!压倒我,在上面,还想做什么,嗯?”

话毕身躯一翻,压她在下。

他的眼底静水流深,温情脉脉。卫如苏一遍遍描摹他深邃的轮廓,眉眼弯如新月。

她手臂勾在他的脖颈上:“据说明天天气不错?”

“所以呢?”

“我有个很好的安排。我们早起散个步,顺便登个记怎么样?”

他的激动压抑在心底,这个女人还真是把他当女人来看了呢,还是个很好打发的女人。他把自己先斩后奏,直接套戒指锁人的行为忘在脑后。只琢磨求婚这件事,他女人竟然也敢抢先,还做的这么随便。

傅青城啃上她的耳朵:“这一次你又预谋了多久?”

多久呢?卫如苏脑海翻腾,那好像是一个完整的一辈子。

卫如苏沉默良久,但笑不语,傅青城正打算体罚,却被她双臂一撑挡在门外。

“主子还有哪里不满意?”他笑得戏谑,火热的掌心在她的躯体上上下游走。

“不关我的事”,卫如苏摊手,“是你女儿不配合”。

话毕她跳下床捞起衣架上的睡衣套在身上,瞥了眼傻掉的男人向相思的房间逃窜,得逞的笑放肆开来。

被撩拨起□的男人,一边承受燎原之势,一边用微笑填满自己脸孔的每一条纹路。

年少一场远别,终换得今日一生圆满。

刚打算下楼觅食的相思突然被母亲大人堵在门内,白嫩的胳膊下垂,很是不爽。

“阿城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卫如苏浅笑:“嗯——我想他应该是冲冷水澡去了。”

“不可能,半小时前我们才一起从浴室里出来。”相思立刻反驳。

卫如苏摸摸儿子的头,说得再理所当然不过:“阿城笨啊,一次洗不干净。”

相思一头雾水,却见卫如苏身后贴身过来的傅青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立刻捂脸转身。

伸过去要拉相思的手突然被人攥住,卫如苏刚要惊呼出声,就被人打横抱起,轻微的晕眩中,一眼望去,傅青城的笑蔓延如花,层开层落。

“怎么了?”卫如苏抿唇瞧着傅青城,“你笑得好…淫、荡”。

“强抢民女就是这个样子的。”

话毕傅青城突然绷住了脸放她下来,甚至伸出手抓了抓脑后的短发。

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局促的模样,卫如苏猜到了些什么,心跳瞬间砰撞如鹿。

他扯过她的手,将她散在侧脸上的碎发掖回她的耳后。每一个动作都一帧一帧慢动作一般放大在她心间。

那枚素净的戒环被他从她指尖剥离,回到他掌心。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傅青城已然开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别过脸清咳两声,才盯着她的无名指缓缓细诉:“已经七年了,你再不嫁我,你就老了。当然我不会嫌弃你,但是我怕这一生不够长,我会来不及看你白发苍苍的模样。”

他把戒环重新推进她的无名指,微微颤抖的双手,几次终于成功。

“我一直有个愿望,这一生最初的爱,会是陪我携手一生的那个人,也是最后的爱。帮个忙,嫁给我,让我梦想成真好不好?”

两双热得分明的眼眶。

傅青城一生中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更为忐忑。

“不会煽情就不要乱说啊,知不知道我没有听过比这更烂的求婚啊?!”卫如苏的声音透着哽咽,话里却写着分明的倔强。

傅青城揽住她的肩头,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青丝。

“快问我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