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的祈祷之中,又有一缕情愫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牵动着她去想,现在是不是或多或少算和苏衔门当户对一些了?

爹爹会不会答应她呢?若她好好和他解释,苏衔真的待他很好,他会不会点头?

整整一顿饭,谢云苔食不知味。

用过晚膳,她便又回到了父亲病榻边。亲人病重就是这样,饶是有阖府下人尽心侍奉也总教人难以放心,谢云苔便与母亲商量好了,母亲白日里会在这边盯着,晚上由她来,母亲不似她年轻,晚上该好好睡上一觉。

一整夜,谢长远并无什么动静,谢云苔在房中的窄榻上却没法睡,心弦一直提着,听着父亲的动静。

如此捱到天明时分自然疲惫得紧,苗氏从厢房过来,进屋一看见她就禁不住心疼:“白日有我呢,你放心睡,睡足了再过来。如有意外我必定叫你,你别提心吊胆的。”

“好。”谢云苔揉着眼睛出去,苗氏身边的婢女上前,安静地请她去住处。

她的闺房也是由户部一手打理的,事情出得急,连苗氏都顾不上多看一看。但谢云苔原也不是挑剔住处的人,现下又困得厉害,只消房里有床有被褥,她就能好好睡上一大觉。

迈过门槛,她回身向那婢女道谢,又说:“你快去我娘那边吧,我不打紧的。”

婢女躬身:“奴婢唤个人来守着小姐?”

谢云苔摇头:“我睡觉时不喜欢屋里有人。”有个人戳在旁边,她总觉得睡不踏实。

那婢女便也做了罢,恭谨地福了福,就告了退。谢云苔反手阖门,木门关合的瞬间,背后风声微动。

她猝然回头,看清眼前,滞了一滞。

苏衔提着只食盒立在桌边,几步外半开的窗道明了他的来处。他噙着笑,闲闲地招呼她:“来啊一起吃饭,我自己吃饭没劲。”

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

谢云苔怔怔地望着他,坐过去,无意间瞥到他肩头沾染露水的痕迹,不由皱眉:“去哪儿了?”

“刚下朝回来啊。”苏衔睇一眼食盒里端出来的早膳,“路过嘉合居买的。”

他边说边盛粥给她,看到她眼下的乌青,心里发酸。

昨天他才发觉,他已不习惯睡觉时怀里没她了。辗转到半夜还睡不着,索性起身飞来谢府。

谢长远屋外有株大树,他歪在上面屏息静听,很快分辨出她的气息,知她也在辗转反侧。

不过啊,她的辗转反侧十之八|九是为她爹,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苏衔于是坐在树上生了半晌的闷气,不快于她的没心没肺。

后来天色渐渐亮起来,他心有戚戚地咂咂嘴,悄无声息地离了府,买了些早膳回来。

反正她得吃点东西再补觉,不如陪他一起吃啊?

谢云苔品着咸鲜的肉粥,不知不觉已打量了他好几回。

“我这么好看吗?”他终于一记眼风睃过来,她蓦然低头。踟蹰了会儿,她轻轻询问:“我先在家住下,行么?”

眉宇微挑,苏衔啧了声嘴:“怎么想起来问我了?”

“……”谢云苔抿唇,想说:怕你担心呀。

话到嘴边,滑出来时一变:“毕竟是卖身给你的……”

“呵。”他清冷而笑,“随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果然是有了爹就不要他了。

苏衔心情阴郁,抬手执箸,夹了个豆沙包给她:“别光吃粥。”口吻生硬起来。

“……哦。”谢云苔轻轻应声,偷眼看他。

怎么又不高兴啦……

暗自扁一扁嘴,她夹起一片切好的咸鸭蛋塞到他碗里,心下斟酌一番,又作解释:“我要快些让爹爹养好伤嘛。不然……不然你怎么提亲?”

呼吸微凝,苏衔心情顿时畅快。

转而又压住情绪。

呵,少拿好听的话哄他,他才无所谓。

他自己又不是活不下去!

“别生气啦。”谢云苔声音轻柔地哄他。

“谁跟你生气。”苏衔淡淡,风卷残云地将碗里的粥吃净,又拿了个包子,跃窗走了。

如此过了约莫半个月,他每隔三两日会来一回,有时是在谢云苔刚回房时与她一同用早膳,有时是在晌午把她拎起来吃午膳。膳食准备得细致,都是她爱吃的,但她感觉得到:他的情绪一直好别扭哦!

不觉间到了二月末,谢长远偶尔已能转醒,太医来的次数愈渐少了。待得过了上巳,太医终于发了话:“征勇侯伤已初愈,只消再慢慢将养身子便可。”

谢云苔听到这个消息,一重欢喜一重忧。

父亲已无性命之虞自然是好,但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办呢?她已想过各种说辞,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亦猜测过暗营插手其中多半与苏衔有关,想以此让父亲对苏衔态度改观,但保险起见她先问了问苏衔,结果苏衔说:“那跟我没关系啊,应该是陛下派的人吧。”

思来想去,她觉得他不必在这事上瞒她,只好作罢。心下继续对婚事愁苦了几日,直至身边的婢女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小姐,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谢云苔看过去,春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忙倒杯茶递过去,春樱一口气饮了大半杯才又说出话:“侯爷……侯爷一大早差了人去相府还钱,还另外加了一笔给您赎身……”

谢云苔眉心微皱:“相爷不肯让我赎身?”

“……那没有,相爷当时就将您的卖身契还回来了。”春樱又缓了两口气,“但……但就方才,相爷亲自来了府里,说要提亲。侯爷不肯,他就不走,两个人在厅里吵起来了。”

“啊?!”谢云苔略作计较,自怕父亲为了这事再伤势复发,披了件薄衫匆匆往正厅赶去。

还没看见正厅的大门,就先听到了父亲的骂声:“苏衔你做梦!老子管你丞相不丞相!想再碰阿苔门都没有!”

谢云苔加快脚步,迈过院门,就见苏衔抱臂而立,单是背影看着都吊儿郎当:“爹您有话好说哈,别嚷嚷,让人听着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

“你敢说你没欺负她?!”谢长远暴跳如雷。

他是真的不信这种恶名远播的人能对自己闺女好。坊间都说他前面的八个通房死的死伤的伤,阿苔能活下来都是阿苔命大!

苏衔撇撇嘴:“不嫁我她嫁不了别人好吧?”

“那老子养她一辈子!!!”谢长远声如洪钟。

“哎,爹——”苏衔懒洋洋地刚要再辨,倩影忽而闪至身前,反手将他一推:“别气我爹!”谢云苔眉目含怒。

爹爹的伤刚好,他干什么呀!

苏衔垂眸睇着她,咂一咂嘴,不再说话。

谢长远还在骂:“滚!带着你的聘礼滚出去!老子不稀罕!”

“你先回去吧。”谢云苔声音放得极轻,美眸流转,意思是她自会劝说。

然而下一刹,她忽而被捏住下颌,苏衔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俯首吻来。

“混账——”谢长远瞠目大喝,信手抄起架上利刃,挥刀砍去。

“嘻。”一声低笑,苏衔将她拦腰一揽,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苏大丞相专业气爹二十年

——不管是自己的爹还是别人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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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谢长远奋起急追, 然他所学多年皆是外功,不敌苏衔内功深厚可飞檐走壁,一转眼的工夫苏衔便已没了踪影。

“放开我!”谢云苔在他怀里猛挣,“会把爹爹气坏的!”

苏衔笑而不言, 亦不松手,她的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又因户部知晓两家关系的缘故, 两座府邸本也相距不远, 不过多时,谢云苔就落了地。

“咦?”苏婧正在秋千上玩着, 遥遥见到二人,立时飞奔过去,“娘!!!”

谢云苔正瞪苏衔, 乍闻喊声, 循声看去, 不自觉地有了几分笑:“阿婧!”

“娘,外公还好吗?”苏婧扑到她身上, “爹说外公受伤了。”

“……”谢云苔无奈。小姑娘叫娘叫习惯了就算了, 如今叫外公叫得也很顺口。

她也只得顺着苏婧道:“外公还好,阿婧别担心。我还有些事要同你爹说, 你先去玩。”

“好!”阿婧一贯乖巧,认认真真地点点头, 就又跑回去找嬷嬷陪她玩秋千去了。谢云苔直起身子看向苏衔,苏衔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视线一触,他眼底微不可寻地溢开两分轻颤:“要说什么?”

“你怎么能直接这样抢我回来呢……”谢云苔拧眉, “爹爹要气坏的。”

说着她便提步向府门的方向走去,被一把拉住。下一瞬,她撞上他的胸膛,轻吸了口凉气,她听到他的心跳有些乱。

安静了半晌,苏衔轻声问:“你生气了?”

谢云苔怔怔分辨自己的情绪,又听他问:“还要回去?”

“……爹的身子才刚好呀。”她道,“我怎能这样说走就走?总要爹爹点头才行的。”

苏衔皱起眉头,延续数日的不安在心底蔓延。感觉她又在怀里挣扎,他终是问了出来:“小苔。”

“嗯?”

“你跟我说实话好了。”他声音发沉,“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谢云苔愣住,想抬头看他,但被他紧紧搂着,不太动弹得了。只闻他喉中沁出一缕笑音:“爹娘都在,比我好得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丧与执拗。

这份不安是在某一日突然滋生出来的,犹如雨后快速生长的藤蔓,迅速爬满胸膛。

近几个月京中都在议论她配不配在他身边担一个正妻的名分,唯他自己最清楚,实是他缠着她不肯放。他也惊异自己会对一个女人生出这样的眷恋,这些天她不在,他觉得吃饭睡觉都少点什么。

在强烈的不适里,他愈发着魔地在想,她会不会根本就不想回来了。家里有她的父母,那才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的人。他不过是因机缘巧合买了她回来,还欺负了她那么久,她或许并不讨厌他,但父母回到眼前,他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一边劝自己不会是那样,另一边却又觉她心那么好,或许不想回来了却不知如何同他直言,所以这样日复一日地拖着。

如是那样,便由他来问好了。

是以沉默了一会儿,苏衔问得更明白了一些:“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云苔呼吸屏住,心底被他牵出一股浓烈的酸涩。

“瞎说什么呢……”她又挣了挣,就被他放开了。她抬眸看看他的垂头丧气,踌躇了一会儿踮起脚尖,薄唇在他唇上一触。

“我说会嫁给你就是会嫁给你。”她定定道,“可你也要让爹爹点头,不能硬抢我过来呀!你是堂堂丞相要娶妻,又不是山大王抢压寨夫人。”

“当山大王也不是不行。”苏衔小声嘀咕。

谢云苔没听清:“什么?”

“没有。”苏衔矢口否认,又问,“还要回去?”

“要回去的。”谢云苔说着,便见他神情一黯。

“……会回来的。”她想了想,反手抱了他一下,“你听我的好不好,不要胡闹啦。我也在想如何说服爹爹,你这样会让我更不知如何是好。”

苏衔闷闷地嗯了声。

怎么感觉她在哄他?而他还真的心情好了些。

烦人。

兀自撇了撇嘴,苏衔一语不发地被她“哄”回了书房。片刻后谢长远大刀阔斧地杀来抢女儿,他闷在书房中不打算出去。

“那我回去啦?”谢云苔打量着他的神情,他不吭声,她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她又好似忽而被什么纠缠住心事,唉声一叹,转身走回他身边。

“干什么?”他眼皮也不抬,谢云苔安静回身,自顾自地坐到他膝上,又主动亲了他一下:“衔哥哥要好好娶我!”

苏衔眼底猛地颤抖:“你……”

“我走啦。”谢云苔羽睫含笑低垂,起身离开。出门便见父亲拎着把大刀已在门外,正与周穆横眉冷对,要不是穆叔气场也算沉稳,怕是已要被他挥刀砍死了。

“爹。”谢云苔一唤,二人一并看向她。她略作思忖,先向周穆福了福:“给您添麻烦了。”

“不碍事。”周穆只是满面的无奈,谢长远冷声一哼,拉了她便走:“走,咱们回家。日后爹好好守着你,给你寻个好夫家,再不进这道门了!”

谢云苔一时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着父亲离开。谢长远虽然气,但为着女儿还是细致安排了的,自己骑着马杀过来,却让人另外备了马车给她。迈出府门时马车已停在外头,春樱自马车上跳下来搀扶她上车,谢云苔在车中坐稳,情不自禁地又张望了眼府门,心中几许怅然。

他方才很难过的样子,她也好难过。

她想了一路如何同父亲开口,回到家里,又见母亲也满面担忧地迎过来。三人一并进了厅中,谢云苔看看爹又看看娘,忽而觉得倒不如直说?

“爹……”她有点紧张,嗓音变得有点哑,“其实……其实相爷待我真的挺好的。如今既又愿意娶我为妻,不如就让我嫁他?”

话没说完,父母的满目错愕已投过来。

两个人分坐八仙桌两侧,谢云苔立在他们跟前,三个都僵着不开口,犹如屋中的三尊雕像。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几度春秋,苗氏才终于发出点声:“阿……阿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对我挺好的。”谢云苔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

谢长远挑眉:“他让你这么说的?”跟着又追问,“如何威胁你的?阿苔你别怕,跟爹娘说清楚,管他是什么丞相,爹娘拼出命去也要护住你!”

“没有的事……”谢云苔无奈叹息,摇一摇头,“我不知道坊间那些传言是如何来的,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长远啪地一声拍了桌子:“不是那样的人能如此行事?”

见面瞎叫爹、抢了人就走?这看着能是好人干的事?

“……行事确是不着边际了些。”谢云苔也只好承认,“但他待我是好的。爹,你女儿不是会随意被人威胁住的人,更不能在这种事上扯谎话骗您。我进丞相府一年多,他其实……其实……”细细回想,谢云苔自己都有点惊诧,“重话都没跟我说过几句。”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约是她说得足够诚恳,他们多少信了些,苗氏先有了几分动摇:“若是这样,那……”

“不行。”谢长远断声拒绝,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你如何知道他对你好不是因为你现在年轻貌美?”

谢云苔一怔,还真被问住了。

谢长远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道:“阿苔,你要清楚他是什么身份。即便爹现在已有侯位,你若嫁进丞相府爹也是不好为你说话。”

自家闺女生成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有数。如今是十七岁,等到二十七、三十七、四十七五十七了怎么办?到时丞相嫌她人老珠黄,身边要添几房美妾,他这个当岳父的拦得住吗?

是以谢长远的想法很简单,为了女儿一辈子的顺心着想,女婿不说挑个自己压得住的,也还是得挑个身份相当的,不能造次造得太过。

谢云苔心下苦恼,思忖着另辟蹊径:“可我给他当过通房呀。爹不让我嫁给他,旁人怕也不想娶我的。”

“你只当爹说养你一辈子是说说的吗?!”谢长远气得瞪眼。

谢云苔泄气,她把这茬忘了。

谢长远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复杂起来:女儿这是让那混账迷住了?不让嫁还不高兴了?

心下斟酌一番,他也另辟蹊径,话语放缓:“唉,阿苔,你若真喜欢他,爹也不逼你另嫁旁人。”

谢云苔眼睛一亮。

谢长远话锋又转:“但爹只觉你还年轻,见过的人还少。不如你听爹的,先多见几位公子,万一真见到更情投意合的呢?你又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若当真见不到合意的,你就认准了苏衔,那爹也不拦你嘛。”他说得十分大方。

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见识过的人和事少,才容易鬼迷心窍。他那时也曾看邻居家的姑娘事事都好啊,家中从隔壁县城给他说了苗氏这门亲他还不高兴,还不是见了面才发觉还是长辈们眼光更好?

他想阿苔也是一样。她前十五年过得平平顺顺,被他们夫妻护着,连男人都没见过几个。一招入了京城乍然见到苏衔,神魂颠倒也不奇怪——毕竟单凭苏衔那张脸看,谢长远也能理解女儿动心。

可苏衔到底恶名在外。若她有机会多见几家品行良好风度翩翩的公子,自然就清醒了。

“好呀,那便见见。”谢长远盘算着心事,听闻女儿答应了,心下畅快。

谢云苔也盘算着心事。

——爹爹要她见,她就姑且先见着。苏衔能在这般年纪当上丞相自有他的道理,她倒要瞧瞧,有谁真能强过他去!

咦?

想着想着,她忽而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