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本就要将江婶带来的凝脂交予楚溪,如今正好得了机会。

来到沈素纤的听风楼外,仰头便看见楚溪单手撑着脸靠在窗边,发丝从帽冠垂落,随风微扬,成为这诗画景色中的点睛之笔。

当楚溪与阿良视线相对时,淡然一笑,起身对苏流玥点了点头,便走下了听风楼。

“楚公子。”阿良欠了欠身子,行了个礼。

“今日,那位江婶可来了?”楚溪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乐。

阿良将一只陶罐呈到了楚溪的面前,“这便是江婶今日带来的凝脂。”

楚溪打开陶罐,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缓缓沿着呼吸没入鼻腔。

阿良道:“江婶说这一罐凝脂比上一次的添了一味清热解毒的草药。”

楚溪闭上眼睛细细品闻,不紧不慢地开口:“应当是野山银。”

“野山银?竟是如此普通的草药,怪不得江婶没有提价……”

“草药虽然普通,但将这野山银混入凝脂中的法子却并不普通。你且看看,这凝脂中鲜少杂质,辨不出到底添的是什么,若是以平常调制香脂的法子,无法使野山银的气味如此清雅。”

“公子这么一说,阿良这才想到……”

“你可曾打听到制这凝脂的姑娘是何许人?”楚尘将陶罐收入袖口,正声问道。

“回公子,送凝脂来的江婶说,这些都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制成的。”

“才十二三岁?”楚尘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也说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哪里懂这许多。江婶又说这丫头的父亲是一位教书先生,颇有学识,对这丫头多有点拨,才有了这许多的想法。”

楚溪并未开口,以目光示意阿良将听来的都说出来。

“这丫头还有一位兄长,白日跟着父亲去学舍上学。母亲好似也出生读书人家,女红了得,时常接一些缝补的活计。我本来想问问这丫头姓什么,但聊着聊着就被江婶岔走了话题……”

“无妨,江婶家住哪里?”

“都城外,过了十里桥的清水村。”

“多谢了,阿良。”楚溪点了点头,正要上楼,阿良叫住了他。

“公子……若有闲时,还是去看看柳小姐吧。小姐视公子为知己,只有公子最懂她的舞。公子若不去了,小姐起舞时心有牵挂,雪润千峰也少了灵气。”

楚溪未曾答话,径自上了听风楼。阿良在原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窗边,楚溪刚落座,苏流玥斜着眼睛笑道:“如何?可是柳姑娘想念你了?”

楚溪不做言语,手指在袖中用力握着那只小小的陶罐。

是夜,楚溪端坐书桌前,桌面上放着那只陶罐。他将陶罐打开,闭上眼睛,想起了前尘往事。

“喂,孽障!拿去你的金银花!”

“我要的不是金银花的干花,而是精油!你上次不是用实验室的蒸馏瓶做了那什么精油吗?”

“你要我做,我就做?上回你从我家摸走的高夫巧克力呢?昨天晚上你到我家吃的泡面呢?我还给你打了个鸡蛋呢!”

“巧克力送给梁淑冉了,如果我能成功追到梁淑冉,不就不用再麻烦你帮我打鸡蛋了吗。而且你那袋泡面都过期三天了,我能好好活着已经是奇迹!”

“喂,你搞没搞错啊?你泡妹纸,用我的巧克力,电影票也是我买,被放了鸽子没饭吃连泡面鸡蛋都是我出!害我还要自掏腰包出去买了个面包!还要我给你做精油?要不要电影院也我替你去呀?”

“你是不是伤心我和梁淑冉看了场电影吃了你的巧克力,所以羡慕嫉妒恨了?”

“喂,我只想早日脱离苦海,得道升天!你等着吧,高考结束,我一定跟你去不同的大学!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不相往来!”

“你激动什么,我又没说金银花是给梁淑冉的……至于考大学嘛,我问问你妈就知道你报哪里了。咱们继续过同样的桥走同样的路,你悠着点啊!”

“得了吧,我去读农大!有种你来!”

我有种啊,读农大陪你倒腾花花草草的挺好啊。

电影票也不是买给梁淑冉的,你要真愿意来,我们就一起看呗。

我也不想你给我煮泡面打蛋啊。我不吃掉那袋泡面你肯定会吃。我要说我做给你,你铁定说我没安好心啊!面包比泡面健康不是吗!

“公子……公子?”逢顺的声音响起。

楚溪倒抽一口气,猛地回过神来,仿佛大梦一场骤然惊醒。

“何事?”

“公子在桌前愣了半刻钟了。”

楚溪按住额头笑了笑。

“公子有心事?”逢顺知道自己在楚溪面前不如从前讨喜,他必须多体会了解楚溪现在的品味及想法,真正做到“贴身”二字。

“逢顺,我要你去打听一个人。”

“公子尽管吩咐!”逢顺的眼睛亮了起来,楚溪既然有事交代他去做,那么他就有了表现的机会。

“都城外过了十里桥,有一个清水村。村子上有户人家,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擅长女红,一儿一女,女儿十二、三岁。你要去打听的就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切忌莫要让这家人特别是那小姑娘知道你在打听她。”

逢顺睁着眼睛等着楚溪继续说下去,既然是要打听一个小姑娘,那么具体是什么?她的喜好?她的长相?还是她的品性?

楚溪再度低下头,把玩着那个陶罐。

带到逢顺退出书房,楚溪这才闭上眼睛喃语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与你桥归桥路归路。”

这一日江婶回到家,天色并不晚,李明义父子还未从学舍回来。

江婶来到李家,将二十九文钱放到了桌上,“四罐凝脂都被飞宣阁的柳小姐和她的婢女阿良买了去,一共二十四文,再加上柳小姐打赏的,一共二十九文。”

☆、清心草

“哇?这么多?”李晓香看向王氏,王氏笑着点了点头。

这些钱比王氏花两三日绣个帕子换来的还要多。

“是啊,飞宣阁的柳小姐还等着你制出花露呢!她说无论以后你制了什么,她都要了。”

李晓香笑了笑,心知这位柳小姐是觉得自己制出的东西奇特,不想别的女子用了去。

“晓香,你给江婶多少酬劳?”王氏开口问。

“啊,差点给忘了。”李晓香用手指挪了十文钱,对江婶说,“江婶,这十文钱是我的,其余都是你的了。”

“晓香?你说什么?”江婶睁大了眼睛,“当是这十文钱才是给我的罢?”

李晓香摸了摸鼻子,“带着我上山找野山银的是江婶,天还未亮起身去都城的也是江婶,青柚油是江婶榨的,酒也是秦叔叔的,还有果壳灰也是江婶找来的,正所谓多劳多得,我取走了甜杏仁油的钱还有我娘帮着煮水的辛苦钱,其他的自然是江婶应得的。”

江婶愣了愣,眼睛微红,“这孩子……怎么算得这么清楚呢……如果不是你,我只怕连飞宣阁都没进去过呢!”

“江婶,来日方长,哪天也带上我去飞宣阁见识见识!”李晓香呵呵一笑,躲到王氏的身后,将手中的铜板塞进王氏的腰带里,“娘,我都存你这儿了!你看,我就是不学女红也赚着钱了!”

“你呀!”王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唇上的笑容却更深了。

待到江婶离去,王氏将李晓香拽到面前,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只收了十文钱,心里可觉着可惜。”

李晓香摇了摇头,“为什么觉得可惜?女儿觉得什么都能再挣,只有这人心是挣不来的。江婶是个踏实善良的人,她那日得了柳凝烟的赏钱,我无从得知。可江婶还是把这赏钱给了出来,足见江婶的品性。做买卖的,从不怕利薄,只怕失了信义。有江婶在,女儿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你这丫头,说起来头头是道。江婶可信,娘就不可信了?”王氏做出嗔怒的表情。

李晓香赶紧蹭入王氏的怀里,“这世上最最可信的就是娘了!天崩了地裂了,娘也会好好地护着晓香!”

“对了,江婶提起的花露,你打算怎么办?你藏在榻下的小瓶子成还是不成?”王氏略微担心了起来。

“就快成了!”

李晓香将封存了的酒取了出来,顺着瓶口扇了扇,浓郁的花香与酒香扑鼻而来,李晓香向后缩了缩脖子。

王氏看她的样子,有些担心,“是不是酒气太重?”

“不重不重!这还没兑过水呢!”

“还需兑水?”

“当然得兑水,娘亲可曾见过将酒抹在身上的?舌头沾上点酒水都觉着辛辣,更何况是皮肤,只怕也会辣疼吧!而且咱们制的是花露,讲究的是时隐时现,如梦似幻。若是将这么多花瓣采集而来的精露就这样擦在身上,岂不可惜?”

“说的也是道理。”王氏点了点头。

李晓香取出了青柚油,将它滴入瓶中,封上瓶口,用力摇晃,复又开了瓶口,嗅了嗅。

“娘,你也闻闻!”李晓香来到王氏身边。

王氏正要将瓷瓶送到鼻间,李晓香赶紧拽住她的袖口,“娘,若是这样闻,可得呛着。”

说完,李晓香用手掌在瓶口扇了扇,一阵香氛铺面而来,王氏从未曾闻过这样的味道,山林毓秀香溢浮云,且这香气不似香脂那般木讷单调,反而多变中捉摸不透,最后带着一丝属于酒香的醇厚,回味无穷。

当王氏醒过神来的时候,李晓香已经将瓶口封上了。

“方才新入了柚香,若要其与石腊红和君影草的香气糅合不分彼此,需得再酿上一段时间。”

李晓香将瓷瓶置入榻下,伸了个懒腰,“娘,我想再上山看看。”

王氏犹豫了一会儿,“为娘答应了陈家,为他们未出世的小孙儿缝制一对虎头鞋,只怕抽不开身……”

“无妨,我便唤了虎妞同去!山里面的道道,虎妞比她娘还精!”

李晓香见王氏担心,便在她耳边磨了片刻,王氏要李晓香应承日落之前必得返家,李晓香这才背着竹篓,唤了虎妞上山去了。出门之前,王氏还在李晓香的竹篓里放了几只荷叶米粑。

都城楚府内,楚溪正立于桌边,左手撩着袖口,右手执笔在宣纸上作画。

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小童只见楚溪神色淡然,轻风掠过水波不兴,就连微微轻垂的眼帘间仿佛蕴有山林秀水。只是再踮脚偷瞄时,小童惊得耸起了肩膀。画纸上一片狼藉,线条飞舞凌乱,沉闷压抑,根本看不出到底画的是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逢顺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公子,您嘱咐逢顺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楚溪停了笔,看向立于一旁的小童,“你且去吧。”

小童推门离去,逢顺入内,只见楚溪悠闲地坐在桌前,手中托着茶杯,茶盖掠过杯口的声音在这安静的书房中十分响亮。

“说吧,都打听到些什么了。”

“回公子的话,您吩咐逢顺打听的姑娘姓李,名晓香。再过两个月就十三岁。其父李明义为都城内墨林学舍的教书先生,其祖上三代皆为清水乡秀才,其祖父数度科举不中,在清水乡郁郁而终……”

“她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在家做些女红,兄长也在墨林学舍读书,这些本公子早已知晓。你只需说说这李晓香,有什么是本公子不知道的?”楚溪放下了茶杯,虽然唇上仍旧含着笑,逢顺却知道自家公子已经没了耐性。

可这李晓香就是一寻常乡间长大的丫头,有什么是值得主子关注的呢?

逢顺想破了脑袋,才挤出一句,“听说……听说其母王氏本欲教导李晓香女红,可这丫头生死不肯,上了树大半日不肯下来,换了其父李明义一顿好打……”

逢顺一边说一边抬眼看楚溪的表情,察言观色可是所有楚家奴仆们必备的本事。

此刻楚溪微蹙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来,眼角带着的那点笑意更显俊逸。

“这倒真像是她会干的事儿。还有呢?”

逢顺愣了愣,听公子的口气,好似早就认得李晓香了。

“还有……”逢顺在心中打鼓,公子非要他说李晓香有何特别之处,可这丫头平凡的很,要他逢顺说什么才好?

“啊!对了!数月前,李晓香与其母王氏修葺屋顶时跌坠而下,高烧不止,昏睡了整整三日!”

“什么?”楚溪的手指扣紧了茶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是……”逢顺按着脑袋用力回想,只可惜他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啊,想起来了,约摸就是在公子堕马昏睡那段时日!”

楚溪沉默了,他的目光暗沉中仿佛要烧出火来,书房憋闷到令逢顺喘不过气来。

蓦地,楚溪站起身来,只说了两个字,“备马!”

逢顺不问任何话,只跟在楚溪身后出了门。

清水乡虽距离都城不远,但楚溪此时才出门只怕临近日落才到的了清水乡。

再说李晓香,与虎妞一道上了山。山里阴凉畅快,风中都是淡淡的草叶气息,正逢午后,李晓香困意来袭,真想找棵大树,小憩片刻。只是答应了王氏日落之前必然归家,李晓香担心自己这么一睡就把大好时间都睡过去了,于是强打起精神,跟在虎妞身后。

虎妞回头见李晓香的眼皮子都快耷下来,趁着李晓香不注意,窜入林中,不见了。

“虎妞!虎妞!哪儿去了!别吓唬人!”李晓香见不着虎妞,心下着急了。她是个路痴,东南西北一向不分,这要是跟丢了虎妞,她就甭想再回家了。

就在她急的跺脚的时候,虎妞哈哈笑着从一旁的林子里跑了出来,手中拽着一把草叶,绿色的薄叶间开着点点如米粒般大小的小花,当虎妞将那把草叶伸到李晓香的面前时,一阵清凉的气息涌入鼻中,沿着四肢百脉扩散开来,所有倦意一扫而空。

“怎么样?闻着闻着就觉得不困了吧?”

“……这……这是什么?”李晓香接过来,细细查看每一片叶子。

“清心草啊!现在正是清心草开花儿的时候,大人们会将清心草带回去煮水泡茶,熏屋,还有沐浴!”

清心草既然可以泡茶,那就可以吃了?李晓香摘下一片叶子送入口中,清凉之感随着叶汁遍布舌尖,她的胸口莫名充盈了起来。

神啊!这哪里是什么清心草!明明是薄荷好不好!

薄荷虽然看似平凡,但无论护肤还是精油护理,哪里少的了它!

特别是夏日将至,如果在芦荟凝脂中再加入一些薄荷,更有收敛镇定的功效!

“虎妞!清心草在哪里!”

虎妞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好大一片!”

“我们走!”

李晓香心想采薄荷得趁早,既然虎妞说薄荷一旦开花了就会被乡里的人采集了用,自己若是再晚些只怕就没有了。

虎妞虽然不懂她为何这般心急,但在江婶的灌输之下,她认为只要是李晓香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

虎妞带着李晓香前去的方向是上一回她们未曾去到的。

被树林环绕着大概三、四亩大小的地方,竟然是一整片薄荷叶。悠扬沁人的香味随风而来,李晓香有一种自己要飞天的畅快感。

☆、过往已去

她并没有冲上去胡掰乱拔,而是选了一些开花较多薄荷叶丰富的摘了下来,直到她们的小竹篓再也装不下了,李晓香才意犹未尽地与虎妞一道离开。

走了半日,李晓香与虎妞都有些累了。她们来到了山间的溪泉边,脱了鞋袜将双腿浸在溪水中。抬起头,映入李晓香眼中的是碧蓝一片的苍穹,耳边是溪水淙淙,以及各种花草枝叶散发出来交织在风中的清香。

这才是最完美的香氛。

李晓香闭着眼睛感受着。

所谓制香,大概就是将万千世界融汇于一只小瓶之中吧……

“喂,晓香!我娘说,你做的东西连飞宣阁里那些讲究的舞姬都说好!还说如若你能在都城里开个凝脂铺子,都城里的姑娘们都会上你那儿去,到时候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在都城里开个凝脂铺子吗?她李晓香也想啊!白手起家,为自己打拼,好过做个小女人依偎在丈夫身边成日低眉顺目。可她没有本钱啊!就是有了本钱……都城里的姑娘小姐们真的会喜爱她做的东西吗?

开个凝脂铺子可不是光有凝脂就成,得累积名气,得做足宣传,得有信得过的人手,甚至……还得有靠山。

好吧,东想西想根本没意义!万事开头难,名气和宣传不是有飞宣阁这个大好平台吗?只要她做的东西真的有市场,飞宣阁就是起点!

从现在开始加油攒本钱!

“晓香,等你赚了很多很多钱的时候,你会买些什么?”

“你呢?如果是你,你会买什么?”

“芝麻糖、豌豆黄、龙须糕、天桥下的鲜虾馄饨,我要日日吃到不想吃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