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是种不活的。”莫云河走过去跟那个小女孩说。

“为什么呀?”小女孩仰起头来看着他,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啊,那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个小精灵,分明带着仙气儿。

“因为它没有根,肯定活不了。”莫云河告诉她,又问,“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小女孩回答:“我是你家的孩子呀。”

“我是你家的孩子呀。”

这话此刻在莫云河的耳畔响起,一阵猝不及防的惊痛自心底蔓延而出,云泽和云溯还在旁边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到,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房间,也不知道,他久久地凝视着摇篮中的女婴,伸出手,触摸女婴稚嫩的脸…他怕真的是个梦,一碰就没了,可是这显然不是梦,女婴肌肤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她好像不太喜欢别人碰她,皱皱眉头,撇了撇嘴巴,忽然就醒了。乌溜溜的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妹妹,你醒了?”

“妹妹,你还认得我吗?那晚我梦见了你,不过是你长大后的样子,你的眼睛跟那个小妹妹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是阿婆送过来的吗?一定是的吧,阿婆怕我一个人孤单,就送你过来给我做伴。妹妹,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哦,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我带你到后山去看梨花,放风筝,还给你画画,好不好?”

“妹妹,你快点长大吧,我也要长大,我长大后就带你离开这里,阿婆说这个地方不干净,不干净就是不好的意思,阿婆是这么说的。就像阿婆从来不带我回我原来的那个家,说那里不干净,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很不干净…妹妹,是不是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告诉你哦,我不姓莫,我姓曲,我叫曲靖波,你记住了吗?”

“妹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四月。”莫敬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房间,背着手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和摇篮中睁着一双圆眼睛的女儿,“云河,你说妹妹好不好看?”莫敬池抱起女儿,问莫云河。

“好看。”

“你喜欢她吗?”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5)

“喜欢。”莫云河踮起脚,捏了捏妹妹的小手。

“爸爸,她的手怎么这么小?”

“因为她还没长大。”

“她多久才能长大?”

“等你长大的时候她就长大了,你要不要抱抱她?”

莫敬池将女儿抱到莫云河跟前。

老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软软的,柔柔的,好香啊…莫云河小心地抱着四月,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再抱个孩子,那样子非常滑稽。仿佛一股细细的温泉,自心底淌出,慢慢地流向全身,莫云河僵冷的心慢慢回暖,整个人都暖了回来,原以为失去阿婆,他在这世上更孤独了,不想还有这么个小东西温暖着他,她多可爱啊…而小四月一点也不拒绝哥哥抱,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哥哥,像是打量一个新奇的世界,忽然,小家伙嘴巴撇了撇,没有哭,竟然花儿一样地笑了起来。

“爸爸,她在笑。”

莫敬池凑过去一看,真的在笑!他惊喜不已,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女儿笑。他从莫云河手里抱回女儿,高高举起。

“四月,四月你真的会笑了,乖女,你什么时候喊爸爸呢?我是爸爸,你认不认得?”

4

然而,莫敬池未能等到女儿喊他爸爸就猝然离世,跟曲向辞一样,也是出的车祸,当时他跟老爷子刚下飞机,在机场高速公路上被人追尾相撞,而他们的车又撞上前面的车,莫敬池和父亲,还有司机,三人当场死亡。

莫敬池当时赶回来,是准备跟妻子唐毓珍办理离婚手续的,老爷子这回没有阻拦,默认了,原因是唐毓珍将老保姆赶出家门让莫家颜面尽失。“这样的女人心肠太狠毒,不要也罢。”老爷子如是说。既然老爷子表了态,加之他坚决拒绝唐毓珍再进莫家的门,唐毓珍不得不同意离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夺去了莫氏父子的生命,莫敬池跟颜佩兰注定今生无缘做夫妻。而他们的女儿四月,也注定进不了莫家的门。

丧事一办完,唐毓珍就搬回了梅苑,她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回来了,丈夫却不在了。她原本答应了离婚的,绝望了,所以决定放自己一条生路。不想命运给她开了个匪夷所思的玩笑,给她的婚姻安排了这么个结局。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6)

是悲痛欲绝,还是欲哭无泪,唐毓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毫无疑问,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颜佩兰和出生不到一岁的女儿赶出了莫家老宅。既然她已经得了个恶人的称号,她不怕再做一次恶人,也不怕报应,反正她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她怕什么报应。而唐毓珍之所以此般心灰意冷,全因她回来的当晚,她和莫云河在餐厅的一段对话。长长的餐桌当时就坐着母子两人,富丽堂皇的餐厅显得空落落的,似乎也印证了这个家慢慢在走向没落。

唐毓珍问儿子:“你还没叫妈妈吧,云河。”

莫云河抬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妈妈”,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唐毓珍面对儿子的目光,自然是有些心虚,但态度还是诚恳的,和颜悦色地说:“以前是我不对,妈妈现在跟你道歉,云河,你爸爸不在了,咱娘俩…”

“你不是我妈妈。”莫云河小声地说。尽管声音很小,唐毓珍还是听到了,她冷冷地看着儿子,“你刚才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妈妈。”莫云河同样冷冷地回答。

话音刚落,唐毓珍拿起面前的碗就朝儿子砸过去,她以为他会偏下头的,他明明看见了她拿起碗。可是他没有偏,那碗正砸中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而刚刚满九岁的云河不知道是被砸傻了,还是麻木了感觉不到痛,他并没有哭,满脸是血地瞪视着唐毓珍,大声重复:“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不姓莫,我姓曲,我爸爸叫曲向辞,我妈妈叫古岚,我是他们的儿子。我——叫曲靖波!”

二十年前,关于莫家父子的死,在坊间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有说是车祸,有说是人为,还有的说是灵异事件,说得有板有眼,跟真的一样。很多人把这起车祸跟多年前振宇公司老板跳楼身亡的事情扯上了关系,当年牵连进来的不仅有莫氏的盛图集团,还有曲向辞名下的智远集团。据说是两家联手,抢了振宇筹备数年的一个港口开发项目,振宇老板不但丢了项目,还被银行逼债,最后没有办法,从公司大楼顶层纵身跳下。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之所以被人联系起来,是因为振宇老板跳楼身亡不久,智远的曲向辞夫妇随即车祸身亡,时隔五年,盛图的莫氏父子也双双罹难,而且同样是车祸。传言不外乎两种,一是振宇老板阴魂不散,回来复仇了,二是振宇的后人密谋的暗杀。

被悲剧的阴影笼罩着的莫家,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曾经很热闹的梅苑骤然冷清得像寺庙。由此,家族的重任一下落到了莫家长子莫敬浦的身上,老幺莫敬添是个花花公子,骤遭家庭变故也收敛了很多,自觉自愿地帮大哥分担责任。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7)

梅苑的女人们基本不打牌了,也没了兴致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是非,因为现在陷入是非旋涡的正是她们自己,从唐毓珍赶走老保姆致其冻死在后山梨园,到莫家老二在外养情人诞下私生女,莫家的声誉已今非昔比。

当时身为长子的莫敬浦那阵子不仅忙于公司的事,还急于寻找颜佩兰母女的下落,唐毓珍将母女俩赶出老宅后,母女俩就一直下落不明。

莫敬浦曾声色俱厉地跟唐毓珍说:“你还嫌莫家造的孽不够吗?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颜佩兰在本地无亲无故,也没有工作,你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去,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莫家的列祖列宗吗?别忘了,那孩子是莫家的骨肉!如果你还想继续待在莫家,就好好收敛点,若是再干涉颜佩兰母女的事,别怪我做大哥的不讲情面。我说到做到!”

很多人不知道,颜佩兰在刚进入盛图时,其实最初是莫敬浦所管辖的一家纺织厂的普通女工,后来不知怎么跟莫敬池有了感情纠葛,莫敬浦才将颜佩兰调到了莫敬池的身边。换句话说,莫敬浦算得上是莫敬池和颜佩兰的半个媒人。

莫敬浦跟莫敬池的优柔寡断不一样,做事很果断,极有魄力,待人也很诚恳,胸怀宽广,因此深得公司员工的爱戴和敬仰。莫老爷子在世时,也是有意将莫敬浦培养成第一接班人的,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老爷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权衡。老二莫敬池是学文出身,一直不喜经商,是迫于家族压力才被迫弃文从商,在经商上大多时候都是靠老大莫敬浦在带;老三莫敬添就不必说了,一心想着玩,在风月场上花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在公司的时间,老爷子从来就没做他的指望。老爷子过世后,莫敬浦当之无愧成为莫家的最高权威,别说唐毓珍,就是老三莫敬添,还有公司一些元老,没有敢不听他的,莫敬浦的威望一点也不逊于老爷子。

唐毓珍不敢惹莫敬浦,因为她没脸回娘家,她死也要死在莫家了。对于莫敬浦的斥责,她只能耷着脑袋不吭声,从前莫敬池在的时候她多少还有些底气,现在丈夫不在了,她不过是个寡妇,还能怎么样。

莫敬浦的太太白韵芝也劝她,“你就算了吧,莫家已经这样了,能少点事就少点事吧,莫家倒了,对你没任何好处。”

唐毓珍说:“大嫂,我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呢…”

“既然知道,就死心吧。”

不久,颜佩兰母女有下落了,就在上海。不过过得很惨,租住在百步亭路的一条老旧巷弄里,靠打零工勉强维持生活。莫敬浦无数次动员颜佩兰回莫家,不回梅苑,回城郊的老宅也可以,莫家负责她们母女的生活。结果遭到颜佩兰的断然拒绝,颜佩兰说:“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养活女儿,不过是穷点,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认为有钱就过得幸福。”

言下之意,莫家有钱,也不过如此。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8)

这话传到梅苑,唐毓珍恶狠狠地骂了句:“贱人,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呢。”她骂这话的时候,刚好莫云河就在旁边。

“你瞪我干什么?”

莫云河一声不吭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那次砸碗事件,母子俩基本无话,莫云河再也没有叫过唐毓珍“妈妈”,因为他已经挑明了,他不是她的儿子。

更让唐毓珍愤恨难平的是,莫敬浦简直有把莫云河当自己儿子的迹象了,不仅对他嘘寒问暖,过问他的饮食起居,每晚还把他叫过去跟莫云泽一起做功课。莫敬浦把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楚,每个周末无论多忙都会抽时间带云泽出门打球、兜风,或者看演出,而只要带上云泽,就肯定会带上云河。

唐毓珍跟老三太太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莫敬浦很重视家庭关系,不仅跟儿子侄子处得像朋友,对妻子白韵芝亦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白韵芝常年卧病在床,他从未表现过嫌弃,也很少跟外面的女人有纠葛,即便有时有些传闻,多是爱慕他的女人一相情愿。白韵芝跟唐毓珍和三弟媳有时会透露些他们夫妻的私事,说她因病痛缠身,跟莫敬浦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但是莫敬浦从未对此表示过不满,反过来宽慰太太,只说没有也无妨,保重身体第一。

唐毓珍闻言欷歔不已,“大嫂,你命真好,碰上大哥这样重情义的人,你真是命好。”

“好什么呀,我就是命薄福浅,受不住这样的好男人。命薄啊…”

不久,莫敬浦太太过世。

本来就冷清的莫家更显凋零萧瑟。

一晃六七年过去,莫云河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在莫敬浦不遗余力的培养和开导下,性格不似过去那般抑郁,变得开朗多了。他酷爱绘画,莫敬浦为了培养他,不惜把他送到法国去学画,一学就是三年。回来时,大哥莫云泽刚刚从美国著名的沃顿商学院毕业,三弟莫云溯还在澳大利亚读书,寒暑假才回来。莫云泽毫无意外地进了盛图跟父亲学习经商,莫云溯在澳大利亚学的也是企业管理,只有莫云河学的是艺术,这完全是他个人的选择和爱好,莫敬浦从未勉强他,或者有意将他排除在家族事业之外。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9)

“云泽和云溯有的,你就有。”这是莫敬浦的态度和立场。

“包括你们的妹妹四月,也都在继承之列,记住,你们还有个妹妹。”莫敬浦着实显现出罕有的胸襟和豁达。

那时候的四月,已经八岁了,读小学三年级。

莫云河第一次面对面地撞见渐渐长大的四月是在梅苑后山,之后他就经常拉了莫云泽偷偷去校门口蹲点,看他们这个妹妹。莫敬浦交代了他们的,尽可能地不要打搅到四月和她母亲的生活。因为颜佩兰对莫家始终持抵触心理,这个女人非常骄傲,宁愿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也不肯接受莫敬浦的照顾,更不允许女儿走进莫家的大门。

“她姓颜,是我的女儿,跟你们莫家没有关系。”颜佩兰态度坚决。

好在颜佩兰并不拒绝莫敬浦去看望四月,久而久之,又有传闻传到梅苑,说莫敬浦有意续弦,对象就是颜佩兰。

“不要脸的狐狸精!”唐毓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