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得答话,只是舒服的眯起眼,嘴里轻轻呜咽着。

——戒备?为什么要戒备?身为一只狗,被人顺毛是一种生理享受。再说那三只眼在我心中根本就不是仙君,而是一只想吃掉癞蛤蟆的癞蛤蟆,跟我这出尘脱俗的天鹅怎可同日而语?被他摸,跟被同门师姐摸,半点差别也没有。

一思及此,我索性屈膝趴在床上,耳朵也惬意耷拉下来。

“还真把自己当狗了?!”

二郎神的声音陡然拔高,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喜怒无常的猥琐男,不是你说我变狗比较讨人喜欢吗?

我顿时觉得分外委屈,悻悻然撑开眼皮,支起四条小短腿,尾巴高高翘起来:“真君大人不要生气,小仙只是觉得真君的床特别软特别香,所以忍不住体验了一下。”

“哼!”二郎神下巴高仰,又开始一个鼻孔出气。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经意睹见床顶上那硕大无比的丝绒天幕,顿时毫无保留的惊呆了。

——啊啊啊,灵霄宫殿算什么!不过是个普通的艺术摆件!这张幕布才传说中令人窒息的鬼斧神工之作!

在那华丽的墨色丝绒上,错落有致点缀着各色顶级珠宝。几千粒钻石组成的银河,从幕布中央蜿蜒而过;红色火星,黄色土星,蓝色天王星,数十粒纯色星球从容分布于寂静夜色里;浩瀚星尘,璀璨流星,圣洁如幻梦的微光,甚至充满魔力的紫色漩涡…一切的一切都被恰如其分表现出来;无与伦比的脱俗,惊心动魄的美丽,足以让人觉得世间它物之美都不过是一粒渺小黯淡的尘埃——那是一个用宝石拼成的微型宇宙啊!

哐当!

我的下巴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捡也捡不回来了。

“美么?”

耳畔响起二郎神得意的狞笑。

我呆怔着无法语言。

——这、这不是我梦中的场景么?

那样的美轮美奂,那样的令人心颤。那充满魅力无法穷尽的世界,仿佛黑洞般将我深深吸引,我甘愿溺死在浩瀚飘渺的星空中,永生永世再也无需醒来。

“中魔障了?”

有人“啪”的一拍我后背,我恍若隔世般打个激灵,哇的叫出来。

“不至于看的这样呆吧?”二郎神硕大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芳草门的小仙也忒没出息了些。”

我还沉浸在那片钻石星空中无法自拔,胸脯高高起伏,一颗心仿佛快要跳出来。

“小、小仙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断断续续开口,我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太美、太不真实了…”

二郎神的笑容浅了一些,也黯淡了一些。

“你应该是除了我以外,第一个看到这钻石星空的人吧。”他侧头望向那幕布,目光幽远,“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看见…”

他忽的掉转脖子,对着我怒目相向:“没想到你竟做了第一个爬上这张床的女人!”

我几乎听见他口中传来牙齿互磨的咯咯声。

“哦。”我宽容且随意的应了一声,实在并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反正三只眼只会在乎第一个爬上这张床的男人,不是么?

却见二郎神眼中白芒一闪,掌风袭来,眼看有道五指黑山朝我压下。

“娘的!你又想弄晕我!”我尖叫一声,眼明手快朝床里滚去,“不要动不动就暴力威胁好不好?!”

那五指山想必是被我的英明神武喝住了,半天没有落下来。

于是我满意的将爪子从脸上取下,发现自己刚好滚到了一具精壮温热的胸膛前。

“真君,身材不错。”

我用爪子敲敲眼前的大块胸肌,以一种纯粹欣赏艺术的口吻说。

“你这…”抬头睹见二郎神的双眼越来越暗,仿佛集聚了方圆百里的乌云雷电。

我赶紧把爪子撤了回来。

“真君啊,您实在太有钱了,您是不是特别喜欢钱呐?不如教教小仙如何发财?”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特别机灵的转移了话题。

“…我不爱钱。”二郎神的怒意稍稍退了些,收回五爪以手做枕,面上有几分莫名的疲惫。

“不爱钱?”我很是吃惊,比听到他说自己喜欢天青时还要吃惊——这暴发户怎么会不爱钱?

“我不爱钱,我只爱钱能换得的东西。”二郎神望着头顶的天幕,似乎有些微的失神,“谁会爱那毫无意义的阿堵物?世人爱的,不过是用钱能实现的心愿。”

我忙不迭点头,对三只眼此番见解深以为然。职业这东西,一开始都是爱好,最后就渐渐就成为了技术。

“真君大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我痴痴遥望那璀璨的天幕。

你又为何会搜集如此多瑰丽的奇珍异宝呢?

“…要最美最好的,只要最美最好的…”可惜二郎神却并不答我,他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绪飘到九霄云外。

最美最好——莫非说的是天青么?

脑中灵光一闪,我恍然大悟起来。

是了,肯定是的!二郎神搜集这么多宝贝,一定是为了向他心中最美的人献媚!

摇头叹气,我实在是不看好这段被诅咒的蛤蟆之恋。

“这是无望的爱恋。”

清冷夜空中忽有突兀的女声响起,仿佛流星破空而出,炸裂于地,溅起一室尘埃。

——哎呀!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嘴,不知不觉将心里话泄了出来。

话音刚落,我感觉到喉咙一阵锥心疼痛,森森寒气从五脏六腑渗出,迅速蔓延至每一根经脉。眼前景物忽然一片昏暗,什么都是黑茫茫的,除了一双血红狰狞的眼。

“呜呜!”我四肢抽搐翻来覆去,最后再也强撑不住,紧咬的牙关中泄出一丝哭声——这是抽筋扒皮切腹刻骨之痛啊!

黑雾忽然散开,疼痛感迅速消失。

我颤巍巍的睁开迷蒙泪眼,发现眼前是熟悉的墨色衣襟,有葱白玉指刚好抵于那胸膛之上。

原来自己不知于为何变回了原形,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与二郎神相依相偎拥在一块儿。

二郎神低着头静静凝视我,眼中一派迷茫之色。

在他额头正中,嵌着一道微小的红点,仿佛未能燃尽还在滋滋作响的灼炭,一闪,又一闪。

豇豆茎茎(十二)

“真君大人,可否将您的手挪开一点点?”

我用余光瞟着颚下青筋崩裂的鹰爪,特地将话说的分外委婉。

差一秒,就差那么一秒,再慢一步,我相信自己的脖子就会像芹菜似的被咔嚓了。

二郎神一双黑眸钉在我脸上,面色是渐渐拨开云雾的清明,额上红光仿佛燃尽了最后一丝星火,隐入肌理消失不见。

他犹豫了一下,将鹰爪收了回来,却又复而搁在我脸上,久久不曾挪动。

嘿!竟然还刮了刮!臭小子!

“…渺渺,是你么?”他的声音十分脆弱,仿佛久病初愈泄了真元。

我很生气,我很愤怒,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的丑男正在吃我的豆腐。

然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怕他突然狂性大发,再次掐掉我这朵冉冉升起的天国鲜花。

“是我,是我。”

我连哄带骗握住那不安分的鹰爪,阻止它朝更不靠谱的方向挪动——在这性命攸关的重要时刻,就算他问我是不是王八我也要答是啊!

“渺渺,渺渺。”二郎神呢喃着闭上双眼,脸上压抑的表情仿佛哑巴吞了个最苦最大的黄连,想说却又偏偏不能说。

“我在,我在呢。”

我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边拍边想这家伙是不是猫妖变的,怎么老是喜欢叫喵喵呢?

“渺渺,渺渺!”二郎神喋喋不休的学着猫叫,神情越发痛苦,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我…”他大手继续在我面颊上抚摸,发鬓间有细密的汗贴着古铜肌理落下。

“你怎么啦?想起了什么事吗?”我特别好脾气的等着他自爆其短自取其辱。

“你不是她。”

下一个瞬间,二郎神忽然双目大开,漆黑瞳孔仿佛探照灯一般投在我身上,似乎想将我生生灼出两个窟窿来。

“你是豇豆红。”

他轻轻笑起来,笑的我毛骨悚然。

“你是芳草门的豇豆红。”

他蹙眉,又慢又重的重复了一遍。

我被他这一惊一乍吓得几乎心跳停止,赶紧将手缩回环住肩膀,整个人呈现最高防御状态。

“你倒是好本事,破了我的塑身咒。”

二郎神冷着脸抽回手,双眼中不见丝毫的阴霾,清亮仿佛不染尘埃的镜台。

塑身咒?那可是顶顶高级的咒术,能根据主人心愿随意变换他人形体,想来二郎神将我变成哈巴狗便是用的这个咒了。浅绛曾经说过,塑身咒若非施咒人甘愿,要想破咒只有杀了施咒人,或者让其陷入癫狂。二郎神显然没死,那就是我让他陷入癫狂了?难道就因为那句“无望的爱恋”之话?

一思及此,我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这三只眼对天青的执念是有多深啊?一个不合意就随便开天眼到处放射激光,这样滥杀无辜的爱慕者,不要也罢。

“不错,小仙正是芳草门下的豇豆红。”深吸一口气,我向二郎神严肃表明身份立场,“也是真君未来的战略合作伙伴。”我故意将肚子高腆,俨然一尊巨大无比的摇钱树,心道你不是最喜欢赚钱吗?肯定舍不得弄死我吧。

果不其然,二郎神扬起嘴角笑了。

“你是说那妖界的真心花?也罢,明天摘几朵来与我看看。”他挥挥手,神色平静淡漠,略显一丝疲惫,“既然破了咒,仙子原体不便夜留灵霄殿,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如逢大赦,赶紧跳下床开溜。

推开房门,不经意睹见转角幽暗处一抹翠色衣衫飘荡,寒意逼人。

——竟然偷窥?

爱而不得是滋生变态的最好温床,我打个寒颤,撒开腿飞也似的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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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更深露重,北斗七星高挂,还是漫漫长夜。

我深一步浅一步的走着,脚步虚浮心神不安。

今日发生的种种,我总觉得会是什么大事的先兆,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胡思乱想好不容易走到仙谷门口,我呆住了。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伫立于苍茫雾气之中,挺拔身姿,脖颈高长,仿佛丹青水墨悠然勾勒于宣纸之上——如果不看脸,他真是完美无缺的。

“圣、圣君?”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做恶梦——但凡有他在的梦都不是什么好梦。

那人陡然转身看我,目光灿若星辰。

“你到哪里去了?”眼前白影一晃,天青广袖一甩大步迈来。

“你到哪里去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得了我的手用力执住,眉头紧锁,神情郁结。

手腕彻骨剧痛,我只觉得胳膊几乎被掐断,心里哀叹果然是噩梦啊,才出狼口又入虎穴!

许是见我面露狰狞,天青这下减缓了力道,只是手指依旧紧紧扣住我脉门,半分不曾移开。

“你到哪里去了?”他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小仙半夜睡不着,在外面散心,不想迷路了。”我唯唯诺诺垂下眼睫,打死也不敢说自己刚刚才从二郎神的床上跳下。

“竟然学会说谎了!”却闻耳边冷笑炸裂,撕裂般的疼痛再次传来。

“我在这儿等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你根本就不曾呆在谷中!”皎皎寒月中,天青面白如纸,眉心间火焰般的青印若隐若现,跟那讨命的厉鬼一般模样,“既不肯来苍南放牧,又不愿呆在门中修炼,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怔了怔,抬眼打量他。

他的乌发上缀满了寒露,微微一动,就沿着发梢滴落下来——想必真是等了很久很久。

我本觉得他面目可憎,此时却软下心来,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捻起衣袖,轻轻拂上他宽大瘦削的肩。

“圣君,我自然是会回来的,屋外寒气太重,你怎么不知道进屋去等呢?”

不想那气在头上的人听完这句话,仿佛中了颗银弹般,身子一颤。

“…你…”

天青低头望我,眼中是茫茫无涯不可言喻的凝重,神色比之先前要脆弱好几分,摇摇欲坠。

“圣君,你可千千万万不要怪我。”我见有机可乘,赶紧放软声音告饶,“前夜的恶梦实在太过可怕,小仙一整天都神魂颠倒不知所以,所以才去外面散心,不想却…却迷路了。”

似是知道我在说谎,天青的眼神更加黯淡,手指依旧没有挪动分毫。

“圣君!”我不得已使出杀手锏,“小仙之所以不去苍南,是因为梦见自己被人斩首于南天门前,我怕呢!”

——尚方宝剑祭出,应是遇神杀神遇佛砍佛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敌人弃械投降。

果不其然,天青啪的甩开我的手。

我顿时大舒一口长气,心想果然是捏对了七寸。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却绕上了我的背。

——咦?这苗头怎的不太对?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纳入一具温热的怀抱中。

“不要想,不要想。”宽大袖袍抚上眼睛,头顶有暗哑之声传来,沉如甸甸磐石。

我想挣扎,我想呕吐,我不甘心自己又被一个丑八怪吃豆腐了。

可现下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伟大的苍南圣君做出任何反抗,唯有盘算着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做什么好呢?做什么才能不动声色转移注意力呢?

想了想,我决定趴在天青的怀里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在数到第一百八十九只羊的时候,忽然有冰凉如玉的物体从天而降,贴于我苍白的面颊上。

嗯?

我感觉那物体先是在我的面颊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又依次划过了我的额头,眉梢,眼角,最后静静停留在唇珠中央。

“豆儿。”

只听天青低低叫了一声,便用那冰凉物体抬起我下颚,朝我欺身过来。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的五官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那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青山般的远眉,棱角分明的唇…

——啊啊啊啊,我的菩提老祖啊!孩儿竟然要被全三界最丑的人轻薄了吗?!简直奇耻大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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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愤懑迷蒙中,我清楚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嘴巴里喷出来。

“豆儿!”天青神情惊慌,望着我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