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韩老夫人一口应诺,韩素却是再也忍耐不下去。

韩重希尸骨未寒,薛家就敢来人强纳韩家的嫡长孙女,韩老夫人可以欢天喜地相迎,韩素却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这不仅仅是仇恨,还有尊严!这也不仅仅是关乎到她个人的尊严,还关乎她的祖父!

至此,忍无可忍,勿需再忍!

韩素再没有犹豫,收拾行囊便悄然离家。

再不走的话,她相信以韩老夫人的手段,比如说将她绑起来,以一顶小轿抬入薛家这种事情,韩老夫人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韩素和祖父之间其实还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韩重希带她上过战场。

是真正的战场,旌旗连云,马革裹尸的那种。

韩素也曾上阵杀敌,因而她的的确确不是寻常弱女子。

自古沙场多豪杰,我今孤剑指苍天。

从前无人能够做到,不代表后来人就一定不可以。

韩素人在路上,踏遍千山,她坚持茹素,默默为祖父守孝,终于在第二十七个月上头来到了碧梧山。这是难得的机缘,苍先生虽然口称自己只会粗浅功夫,实际上他武道修为深厚,功力之高早已踏入先天。他引导韩素,高屋建瓴,帮助她打下了深厚的武学基础,也使她知道,这世上除了仙根入道,也还有以武入道之说!

她感激苍先生,如果苍先生仔细询问,韩素凡有所知都不会有丝毫隐瞒,而他既然没有追问,那有些事情她也不会主动拿出来说。

不说,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来博取同情罢了。

韩素携剑而去,目标直指西京长安。

她离家十二年,虽然那个家中已经没有了她所牵挂的人,可她还是要回去看看。

韩老夫人嫁于韩重希后,也曾育有两子。韩素与这两位叔父纵然亲缘不厚,但血脉关系摆在那里,韩家终归是由他们继承,韩素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在那里。

碧梧山位于天之东南,韩素要北上,最佳路线便是先走陆路到余杭,再从余杭转水路,如此可沿江南运河至山阳,过淮水而转通济渠,再经黄河入广通渠,直达长安。

毕竟是女儿身,孤身上路多有不便,韩素索性做了男装打扮。头戴黑幞头,身穿圆领袍,足踏乌皮靴,腰系织锦带,再加上她面色匀净如玉,气质沉静凛然,俨然便是一副江湖游侠儿的模样。

她步行半日,先到乡村人家补充了些食水,借宿过一夜后,又在乡野间行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傍晚时分方才来到杭城。

此刻斜阳西垂,暮色入城,许多人家已经早早点起了灯火,城中喧闹顷刻入耳。

韩素站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与这喧嚣世间格格不入的冷清风华。

她举步缓行,有时停驻。

街上有摊贩的叫卖声,有顽童的打闹声,有三姑六婆叽叽咕咕家里长短的议论声,还有各种可归类或不可归类的声音。

韩素转过了几条街,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灯火几乎已经照亮了整座杭城。左近就有邸店,她便随意选了一家,欲待投宿一宿。

邸店的伙计堆着笑脸迎上来,开口便道:“郎君这是用餐还是投宿哪?用餐的话我们这里杭城各大名菜都有,这要是投宿呢,可不巧只剩两间黄字房了。”

时下风气开放,多有女子着男装,这店伙计原是见多识广,本不至于辨认不出男女来。可韩素原就出身贵族,后历经磨难,十年练剑,更是一身气势,店伙计甚至不敢对她多加打量,自然就下意识将她认作了男子。

韩素点了点头:“一间,随意即可。”

她随手抛出一小块金饼子,店小二扬手接住,高声唱报:“黄字十七号,一间!”

那边掌柜的正登记着,一阵悠悠荡荡的歌声却忽然响起,恍惚似天外而来,竟不知传入何方。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

第3章 此夕行云微澜

歌声穿云裂帛,清扬而凄婉。,

众人远远听来,只觉心神俱伤,一时间闻者无不悲怆。

许久,歌声稍歇,客栈大堂中忽而一声叹息响起:“这百蝶儿日日唱,夜夜唱,唱得再好那该负心的还是会负心,不回来的还是不会回来。”

旁人便道:“老丈对此似乎很是熟悉?何不说来听听?”

韩素取了自己的房号牌,在大堂中寻了个空桌点了饭菜吃将起来,就听旁边的人三言两语,说起了故事。

故事了无新意,无非就是谁痴心,谁负心,谁不甘,谁余恨罢了。

说故事的人很是感慨地总结道:“花魁娘子痴心错付,落第书生借宝邀宠。一个人财两失,一个翻身青云。”

有人问道:“你说那书生骗了花魁娘子的家传宝物去,这却是个什么宝物,竟能使得当朝太师都对他青眼相看?”

“嘘!”说故事的人忙就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做出十分神秘的样子道,“听说是跟仙人有关的东西,总归是我等凡人不能探询的,我跟你说了,你可莫要外传。”

虽是压低了声音,可韩素耳力极好,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大堂中亦不乏内家好手,因此这说故事的人虽然做出百般神秘态,可他口说的所谓秘密实则应当早就人尽皆知了。

旁人还急问:“到底是什么?”

说故事的人吊足了胃口,方才小声说道:“说是一件可以聆听仙音,使凡人通往仙人世界的法宝。”

“法宝?”旁人顿惊,又感叹,“要真是这样的法宝,还真不怪太师都心动。”

“可不是嘛…”

这边众人议论间,那原本已经止歇的歌声却在此时重又飘起。

说故事的人道:“来了。”

有人问道:“什么?”

“看!”他将手一指,“每每入夜之时,百蝶儿从那画舫上下来,总要沿河走上一圈,一路走一路唱的。”

这归云栈正建在京杭大运河边上,此时河岸两旁灯笼升起,坐在客栈中的人只需透过门窗便可看到运河风光。

运河足有五十丈宽,夜色起时,两岸灯火一照,直映得河面波光四起,沉黝中处处透着金粉水流的奢靡,令人无端沉醉。

此时一艘高挑着粉色宫灯的画舫靠了岸,灯火之下,乌发堆云的女子手挽着长长的绯色披帛,目向远方,歌声流转。她身着百蝶洒花月华裙,上罩浅紫色绉纱半臂,莹润的脸颊在灯火下半隐半现,人已是冉冉而下,沿着河岸缓缓行走起来。

“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雁南翔,崇兰委质时菊芳。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

她越走越近,走到客栈门边时,忽一侧首,眼波顾盼,一双含愁带怨的秋水明眸便如风吹皱般,浅浅流转过来。

客栈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清晰可闻的口水吞咽声。

“唉…”女子唱着,忽而幽幽一叹。

叹息声百转千回,只此一声,就令人心揪肠结,恨不能倾尽所有,搏她一笑。

“如此佳人,怎么有人竟能狠心负她!”忽然间,一个大汉摔了手中酒杯,一拍桌子就站起身来,他大步走向俏立门边的女子,伸手就要去抓她,口中还道,“小娘子莫慌,哥哥从此定不叫你再心伤!”

眼看着他那双粗黑的大手就要抓到花魁娘子玉藕凝脂般的小臂上去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忽就闪现。

“啊——!”大汉惨叫。

他探出的那只手掌竟在这刀光乍起的片刻间就被人齐腕削掉,鲜血顿时从他断腕处喷涌而出。

“不自量力!”一个黑衣瘦长的男子冷笑着从阴影中走出,他手中刃口狭长的短刀上仍旧滴着鲜血,显见适才断人手腕的就是他了。

此前说故事的老者似有不忍地叹道:“果然如此,这不打听清楚就胡乱上前的,又怎么逃得过鬼刀的快刀去。”

鬼刀震慑了众人,将持刀的手腕一抖,便收起了短刀,人又隐入阴影当中。

百蝶儿垂眸轻叹,只是幽幽道:“鬼刀,你又伤人了…”

说话间,她眸光转开,歌声又起。

“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歌声中,她莲步轻移,不过片刻,已是远去。

邸店中众人如梦初醒,几个呼吸之后,方有一人颤颤走出,帮受伤的大汉拾起地上断掌。他又来扶人,一边低声劝道:“快寻个医馆治伤去,既是鬼刀出手,报仇便不必想了。”

大汉懵懵懂懂立在原地,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两人相携离去,良久,客栈中的众人才终于找回各自的声音。

“咦!”一人惊道,“这里刚才还坐了个郎君,我看他身上带着剑呢,怎么片刻就不见人影了?”

另一人道:“莫不然,竟是追着花魁娘子去了?”

其实韩素早就回了房间,黄字十七号房,因临近柴房,不论采光还是方位都不怎么好,所以向来是被留到后头的。

韩素并不在意这些,她从前在家时固然是锦衣玉食,后来流落江湖却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身外一切。她更不会因为好奇或是不平等情绪而去追那花魁娘子,对此刻的她而言,剑才是最重要的。

韩素点了灯在灯下研读剑谱,一边研读一边于心中默默推演,只等通读记诵之后再寻个地方好生修炼一番。

时间不知不觉,如飞走过,直到那一盏灯油燃尽,灯火噼啪一声,灭了。

韩素忽然抬头,掌风一扫,推开旁边一扇窗户,低喝道:“谁!”

“呵呵…”夜色中,阵阵低笑幽幽响起,一团颜色难辨的物事忽然被人破空掷来。

韩素手覆内力,伸掌一拦,便将那物抄在手中,再辨四周风声,那人却是远去了。

韩素也不追赶,只起身走到灯座边,就着窗外微光将旁边油壶中的油灌入少许,再换下灯芯,将灯火点燃。她拨了拨灯芯,使那火光更亮了些,这才拆开手中之物。

却是一封用火漆封了口的信。

韩素从中取出一张微微透着馨香之气的雪涛笺,展开一看,几行娟秀小楷便映入眼帘。

“闻君剑术通神,侠义为骨,实不胜心向往之。冒昧邀请,盼能与君一唔,则心不悔矣。

今夜子时,醉歌舫中,煮茶相待,不见不散。

百蝶留。”

竟是一封来自花魁娘子的邀约信。

倘若韩素果真是男子,此刻便不神魂颠倒,也该心旌动摇了。

她将信纸折好,又放回信封中,心里着实有些疑惑。不知这百蝶为何会寻上自己,更不知那所谓的“剑术通神、侠义为骨”,她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再看时辰,离子时已只剩两刻钟了。

韩素将剑谱贴身收好,又从袖中取出软布,自背后抽出长剑,再将软布就于剑身,然后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过了一刻半钟,她才将软布收起,归剑入鞘,推门而出。

子时,她准时到达运河边。

百蝶的醉歌画舫离河岸摸约有五丈距离,画舫中宫灯照人,此刻正是这一条京南河上最为纸醉金迷时候。

韩素脚尖轻轻一点,整个身体便似水鸟般轻盈滑上水面。不过两个起落,她踏水前行,凌空腾身,已是落入画舫甲板之上。整个过程流畅优美,水波不兴。

“啪啪”,有人鼓掌。

舱室门口,花魁娘子俏生生玉立当前。

“好身法!”她赞叹道,“便是传说中洛水之神的凌波微步,想也不过如此。”

韩素道:“百蝶。”

百蝶盈盈向她行礼,一双轻愁目,脸上却带三分笑。

韩素问她:“你寻我何事?”

百蝶将身一让,亲手给韩素打起帘子:“请郎君入内叙话。”

韩素便移步缓入,当先走进外厅。

这画舫足有十丈长,五丈宽,船舱外厅的面积亦是不小。打眼看去,内中装饰尽管妍丽,却并不流于媚俗,倒是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厅中并无旁人,百蝶紧随韩素之后走入其中,又请她入座,碾茶细筛,素手分茶。

“想必郎君听过奴的故事?”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袅袅茶香浅浅晕开。

韩素点头。

“说来也不怕郎君笑话。”百蝶轻轻一叹,“奴对那负心人曾经倾心有几许,如今怨恨便有几多。奈何他已平步青云,奴身弱力小,实无相抗之力。昨日郎君在赤阳岭连斩匪徒六人,救下十数民众,消息传来,奴心中着实钦佩。只想请郎君助我一助,百蝶感激不尽。”

她说着话,一双盈盈水目定定地看着韩素,目中满是期盼。

韩素方知她寻上自己的因由。

昨日她路过赤阳岭,正遇山匪劫道。匪徒劫财又害命,韩素自然毫不手软,长剑指处,连斩匪首六人,余者四散逃开,她便没过多追究。被她救下的车队众人固然千恩万谢,可在韩素看来这不过是个顺手而为的小事,因此全不放在心上,过后即忘。

此刻百蝶提起前事,韩素恍然之余亦是明了,这位花魁娘子消息如此灵通,只怕是时刻都在着意打探着众路江湖好手。因此今夜这一遭,她已是步入了这位花魁娘子精心铺设的局中。

人是佳人,局是好局,韩素并不厌恶。

她问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求郎君助奴将那负心人擒来。”百蝶曼声轻叹,“他骗走我家传至宝,却是不知,那宝贝原本由六个部分组成,他骗走的那一部分虽是主体,可若无其它五件从属,那宝贝的作用终归不能发挥。那五件从属的位置如今已只奴知晓,郎君若是能助奴擒来负心人,取回那宝贝,百蝶愿将完整的宝物双手奉上,并告知郎君使用方法。”

一席话说罢,她只目含哀色看向韩素。

宫灯光亮柔和,茶烟弥漫厅中。

韩素静坐原地,久久不语。

第4章 大河烟波起

第二日一早,韩素登上了直通山阳的楼船。,

她终究还是没有答应百蝶的请求。

不因重利而动之,这是韩素的原则之一。

纵然那位花魁娘子说得哀哀切切,楚楚可怜,韩素却没有忘记她身后的鬼刀,以及那时鬼刀一刀斩出,断人手掌的狠厉。那男子固然色心外露,言行轻薄,可也不至于就罪重到要被人断腕的程度。况且百蝶本在风尘之中,彼时又曼歌而来,寻常男子见到,有那样的举动实属正常。

当然,韩素也并不觉得那被人断腕的男子就有多无辜。他顶多也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罢了。

总之各有因由,轮不到韩素来多管闲事。

只是有此一桩,便可得知那位花魁娘子实则并无她自身所言说的那般弱小可怜。甚至从她的精心布局可以看出,她背后是有着一股不小的势力的。

韩素不是她找上的第一个“求助对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船行几日,杭城之事早已随那大河波涛而远去。韩素闲时静观水流,或默默参悟剑法,或索性凭栏赏景,放空思绪,少思少想,倒是渐有所得。

这并不是她首次乘船,早在十五年前,她随祖父从京城南下祭祖,就曾经在这一条同样的运河上,乘坐过同一规制的三层楼船。彼时她尚是豆蔻年华,不过十二三岁,性情尚且天真跳跃,而如今忽忽十数年过去,景物一如当年,人事却早已全非。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或许这就是时间给予造物最大的公平。

这一日傍晚,楼船在江都靠了岸。

江都的港口繁华并不下于杭城,许多船客便三五结伴,准备下船好生逛上一逛。

韩素是虽是单身女子,却做了男装打扮,又一身端肃,身携长剑,旁人都将她看做是游历江湖的游侠儿,却是轻易不敢扰她。她问过船上水手,知道这船要到隔日辰时才会再出发,便放心下了船。

她知道江都北郊有一小片荒山,距离港口这边也不算太远,她今日特意下船,便是想到北郊去寻个无人处修炼剑法。

韩素在山上的时候每日练剑不辍,这番下得山来,却是有几日不曾好好练剑了,如今不但手痒得慌,就连心里都痒得慌。

流水剑法她已记诵在心,这几日默默参悟,只等上手验证。

此剑法共分三篇,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其中前两篇有完整的招式套路,后一篇却尚只存在于作者的空想中。

苍先生曾经对韩素说:“只教你基础剑法,非是因为我要藏私,而是因为每个人对剑的理解都不一样,我只能带你去认识什么是剑,而你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需要你自己去寻觅。”

苍先生又说:“虽是如此,前人剑法亦须好生参悟。领悟先贤所思,方知自身进退。”

韩素从流水篇开始修起。

流水篇共有十招——

第一招:行云流水,

第二招:细水长流,

第三招:顺水推舟,

第四招:逆水行舟,

第五招:悬河泻水,

第六招:风起水涌,

第七招:大浪滔天,

第八招:滴水不漏,

第九招: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