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入先天,虽则此刻伤势沉重,功力低微,身体底子却到底是不同于寻常人的。韩素的听力极佳,轻易便能分辨出此刻正缓缓向小书房接近之人不谙武功。虽是如此,她仍然翻身坐起,静静等待。

月影西移,悄云遮掩。

忽地窗格处微微一动,那窗子便被人从外头撑开了些许,一团拳头大的不知名的东西就顺着那撑开的缝隙往里头一滚,悄悄地落到了地上。

窗子又被人小心阖上,来人悄然后退。

韩素知道,自己这小书房旁是无人看守的。她便低喝了声:“谁?”

窗外之人惊在原地,立时就屏住了呼吸,不出一声。

韩素察觉出这人似无恶意,便又道:“不说你是谁,你带来的东西我不会看。”

窗外之人踌躇片刻,终于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大娘子,是循郎君叫我过来的。”说完这话,来人也不等韩素回应,一猫腰便一溜跑了。他便是跑动时脚步也极为轻盈,若非韩素听力非同寻常,只怕还听之不到。

韩素只等再也听不到那人声息了,这才缓缓起身,走向窗边。

经过这两日两夜的调息,她身上已是灵便了不少,虽然经脉依旧破败不堪,至少四肢回力,能稍稍走动几步了。

韩素知道,韩老夫人并不派人来对她做贴身看守,一是认为她伤势沉重,翻不起风浪,二是有意腾空四周,营造孤立幽居的环境,要给她压力,三则是因为,韩老夫人手下不乏高手,她有信心确定韩素逃不过韩府去。

韩老夫人却不知,韩素并不怕这种缺衣少吃,无人理会的孤独。相反,这种环境更给了她不少便利。韩素有心要逃,只是身体状况尚不允许,她却料不到,韩循竟会在此时派人过来。韩素本以为,韩老夫人幽禁她的事情,原是会瞒着韩循的。

不过来人虽口称东西是韩循给的,韩素走到近前时却也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那的确只是一个纸团后,这才小心拈起纸团一角,将之拾起。

然则摊开纸团一看,韩素却发现,这竟不是什么纸签,而是几张符纸!

第55章 红颜粉黛易去(五)

符纸!

韩素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符纸,当然,此符纸非彼符纸。,

凡间也有道士,但不论是招摇撞骗的神棍,还是精修道理的高士,他们画出来的符纸都不能如修者所画之符一般,能画出种种神奇法术。

换言之,凡间的符,大多只是摆设而已。

而这几张符纸却是不同的。

韩素只是拿到手中便能切实感觉到,这几张符纸中充斥着某种神异的力量。这些神奇的力量冲撞在四周,跳动出种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使得韩素一抓之下,这拿着符纸的右手竟忍不住颤了颤。

却不知是什么符?

韩素又惊讶又好奇,因不能久站,索性捏着符纸又躺回榻上。

就着窗外透入的微淡星光,韩素仔细将这几张纸看了又看,凭借出色的眼力,她硬生生从几张波动强烈的符纸中抽出了一张“假符”。

一共五张符纸,其中四张都是线条饱满,笔力灵动,其上充满神异张力,却有一张符是线条呆滞,毫无灵气,明显与韩素从前见过的那些徒有其表的符纸并无二致。

韩素将另外四张真符收起,单取出这张假符仔细观察。

看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发现,原来这符上线条竟是由一个个歪曲变形的大篆组成!

虽则上古相传,也有说篆字实为符字,古代巫祝与祭祀往往用篆字写符,每一个篆字都具有神奇力量。但这终究也只是传说,而流转至今,所谓篆字,也不过是寥寥学者间用以探寻故纸堆的工具罢了。

韩素却在这张“假符”上闻到了新鲜朱砂的气味,她很能确定,这一张“符”是新画的。她认得的篆字不多,此刻连认带猜,小心拆解,终于大致弄明白了“符”中含义。

这道“符”应当是韩循写的,上面字不多,简单说明了他给韩素传来的另几张符纸的用处。

四张符纸分三种,其中两张化气符,一张御风符,还有一张,竟是隐身符!

即便韩素从前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符纸,对这些修者的东西也了解极少,可光只是看名字,她也能猜出这三种符的用处。

化气符且不说,御风符和隐身符简直就像是专为她脱身而打造的一般!韩循的意图已经不言而喻。

韩素想起韩循,脑海里最先出现的却是一个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惯常睁着大眼睛甜甜叫阿姐的粉雕玉琢的小身影,然后才是那日在街市上惊鸿一瞥的操琴少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个便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小童如今也长成了芝兰玉树一般的美郎君,时间真是世上最最温柔的武器。

韩素料想不到,韩循竟会给自己送来这些东西。

莫非还真像韩锦堂所说,韩循十多年来一直记得姐弟情谊,一心记挂着希望她好?

韩素微微皱眉,一方面不能相信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能够记得什么,一方面又觉自己实是太过多想。韩家众人虽是同姓,却未必同心。韩循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这并不出奇。事已至此,若是全靠她自己,这伤势尚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痊愈,且越是往后拖,一旦韩老夫人下定决心将她送往天坛宗,她就越加难以脱身了。

韩素又将手中假符收好,另取出一张化气符。

化气符,顾名思义,却不知是“炼精化气”之“化气”,还是“消真化气”之“化气”?

两者区别极大,若是前者,这化气符便是辅助行功之物,而若是后者,这化气符一出,中者便是不立时功消气散,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素细细感受着手中符纸上跳动的能量,体味着其中暗藏的勃勃生机,终于下定决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循环,她丹田中的真气又恢复了一些。虽说她是武者,与传说中的修仙者似有很大不同,不过既然都是炼精化气,那真气的作用应当是相同的。韩素便将一张化气符贴至丹田处,她经脉未愈,真气无法通过经脉如往常一般自由传递,只有将符纸贴近丹田,也好方便她将真气引出。

这一缕微薄的先天真气便徐徐从丹田中探出,甫一接触到那张化气符,就似是落在沙地上的一缕水线般,停也不停便快速渗了进去。

韩素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中化气符忽然放出蒙蒙微光。

这光芒闪现得极快,消失得更快。紧接着便有一股沁凉温润的蓬勃气息顺着最近的路线钻入了韩素丹田,那一缕气息湿润而乖巧,就似是被驯服了的兵士,虽是不停歇地直往韩素丹田钻入,却来得井井有条,不慌不乱。韩素只用自身的先天真气稍稍一引,这些外来真气就乖乖地凑上前来,听从指挥。

原来所谓化气符原是直接助人补充真气之用。

韩素已入先天,丹田早就得到了开拓,正因受伤而导致真气不足,这化气符来得极是时候。

她便借势将新来的这股真气往心室引去。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修养,她已经初步梳理了肾脏与肝脏,此刻借这化气符之助,正好可将剩下的心脏、脾脏和肺脏一鼓作气梳理一遍。

直到东方再度泛白,韩素功行一个循环,这才缓缓收气,再度睁开眼睛。

手中化气符已经失去了此前的灵气,韩素细细体味自身,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比先前松快了不少。虽然经脉仍是隐隐作痛,可至少不像此前那般乱成一团了。她默默计算着,觉得过段时间再将另一张化气符用掉,自己经脉的伤势大约十成里能够再好上两三成,到那时她能初步动用真气,也不至于像此刻般无力了。

她轻轻挥掌,用了巧劲将手中已经失效的化气符和此前那张假符一并震碎。两张符纸飘散在空气中,化成粉末,不过片刻就散落四处,不见了踪影。

韩素放松身体躺回榻上,又静静地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日,洛阳留守府中又有新的消息传出。

天子特使毕思琛被刺身亡,满城皆惊!

毕思琛死状可怖,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被人挖心而去,全身皮肤开裂,裂开的口子中流出青紫色的血液,血液中隐隐似有异虫蠕动。

凡是见到毕思琛死状的人无不惊骇,东都留守李憕虽然勒令众人不得将毕思琛死状泄露,却架不住当时见者众多,不过半日,消息还是传得满城尽知。

李憕一边下令,令人追查凶手,一面上书京城,痛斥安禄山罪状,显然是在明指毕思琛之死与安禄山脱不了关系。

如此,倒是激得洛阳民众很是生起了几分同仇敌忾之感,一时间洛阳城中斗志渐起,此前的惶然气氛亦是消散了不少。

韩氏兄弟走进馥荣堂的时候,韩老夫人正愤怒地将一只彩瓷茶盏丢到了地上。

韩锦堂一惊,忙道:“阿娘,如何竟气成这般模样?”

“好个李憕!”韩老夫人怒道,“他倒是大方,毕思琛软禁了他,在洛阳城里胡作非为,我好心派人救他出来,他却转手就将毕思琛给供上神坛,还说他是什么被安禄山给迫害的、杀生成仁的烈士!好!果然好心胸!”

韩锦堂道:“我正要来与阿娘说此事,李憕虽然出来了,他却仍旧不肯开城门,这出城之事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他当然不肯开城门!”韩老夫人冷笑,“之前的封城令就是毕思琛借他的名义下的,如今他虽然出来了,洛阳民众却不知道他被毕思琛软禁之事,他这人好面子得很,当然不肯做出朝令夕改的事情给人看到。他又本事,还能颠倒黑白,毕思琛死了死了都被他利用来安抚了一把民心,他如今只怕还乐得继续封城呢!”

韩锦年愁道:“阿娘,这可如何是好?”

“简单。”韩老夫人调整好心绪,脸色又缓和回来,“你们两个,不拘哪一个去,带着碧纱一道,让她当着李憕的面去将毕思琛身上那些恶心的东西收回来,李憕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韩锦堂皱眉道:“阿娘,李憕只怕不是那愿受威胁之人。”

韩老夫人嘴角微勾,轻哼道:“告诉李憕,开城门,我让碧纱去刺杀安禄山。”

“阿娘!”韩锦堂不赞同,“碧纱若是去了,谁来看管素娘?况且安禄山又岂是那般好刺杀之人?”

最近十几年来,各路节度使收拢游侠为己所用的风气越来越浓,与韩重希在世时早已不是同等气象。在韩锦堂看来,既然韩老夫人一个无封邑的渔阳郡主都能驱使先天高手为己办事,那安禄山身旁若是没得几个高手,反倒是怪事。

韩老夫人最近先天高手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出奇,闻言便道:“说与不说是一回事,去与不去又是另一回事,只要李憕答应了,到底要怎么做,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韩锦堂无奈,最后只得应承。

第56章 红颜粉黛易去(六)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夜。

韩府早就忙碌起来,韩老夫人叫来两个儿媳妇,对她们说:“我计划出洛阳回房州一趟,你们收拾东西与我一道走。金银财物尽可能多带,其余也只捡贵重便携的带走。下人的名额我通共给你们十个,你们两房人,一房可以带走五个,带谁不带谁,你们自己计量。今夜子时出城,三辆马车,再不能有多。还有,管好你们自己的院子,别让消息泄露出去。”

她一番话说完,邓氏和姚氏早听得呆住。

然而不过片刻,两人脸上就俱都露出喜色。尤其是邓氏,早先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传来时,邓氏就有意要撺掇韩老夫人离开洛阳,只是那时候韩老夫人不肯挪动,韩锦堂又很是训诫了她一通,使她不得不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此刻韩老夫人居然主动提起要走,邓氏虽不知她是因为什么才改的主意,可只要韩老夫人肯离开洛阳,邓氏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姚氏还有几分踌躇,她转了转眼珠子,就笑道:“阿娘,城门封着呢。”

韩老夫人全不理会她这个问题,只淡淡道:“注意看着阿知和阿循,尤其是阿循,邓氏,走的时候他若是不在,他日你们母子分离,可别怪我这个做祖母的不慈!”

说到后来,她语气渐转严厉。

邓氏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阿循好好在家里呆着呢,自然是要与我们一同走的。”

等到邓氏与姚氏匆匆告辞离开了,韩老夫人尤不放心。她又招来崔嬷嬷,道:“虽是叫邓氏和姚氏去看着人,不过阿知尚好,阿循这孩子的主意却实在太大,只怕就是他娘也未必看得住他。你叫碧水过去守着他,告诉碧水,不拘用什么手段…”她眼睛微微一眯,话说到这里忽然止住。

“碧水?”崔嬷嬷仍是被骇了一跳,“琳娘,碧水她…”

“就是碧水,不必多说了。”韩老夫人神色间带着几分淡淡的不悦,“李憕老匹夫,叫他开个城门还啰啰嗦嗦的,非让我们半夜出城,哼!往后且看罢!”

崔嬷嬷不敢再说话,只得福了福,躬身退下。

韩循收到消息,得知祖母竟决定要在今夜离城时已经是亥时一刻了。

此刻城中早已宵禁,偌大的洛阳城静静伏在夜色中,带起层层暗影,恍如上古时起便静卧当地的巨兽,看似一片安谧,却谁也不知这巨兽会在何时睁开双眼,踏破大地,掀起狂风骤雨。

韩府众人也大多已经歇下,只有零星几处还留着几盏灯笼,看似与往常无异。若非此刻韩大夫人传来消息,便是以韩循的敏锐也料想不到韩老夫人竟将决定下得这样快。他原还以为自己抗议的举动能叫韩老夫人稍多犹豫几刻,却未料到这竟使得老太太行动更快了。

披衣出来,韩循吩咐下人将房中蜡烛点起,望见外间一片光影交错,心中莫名便生起了几分惆怅。

碧水就在外间守夜,韩大夫人叫人来传消息,她也是听到了的,此刻就有几分讪讪。

韩循不理会她,只叫过那来传消息的丫头,道:“祖母既然有这样的决定,我们孙儿辈自然无有不遵从之理。不过事起仓促,我还有些事情要与阿知商量,你去替我叫阿知过来。”

说罢,他又看向碧水,脸上就带出了几分要笑不笑的神气,说道:“祖母吩咐你过来守着我,左右也不过就是看住我不许我逃,总不会是连我要与阿知见面都不许吧?”

碧水忙将头低了低,又怯生生斜飞双眸,半抬了眼,微微蹙眉,嗔道:“大郎君将奴看成什么人啦!奴只有盼大郎君好的。”她如今正是二八年岁,处在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候,生了一张芙蓉面,肌肤莹润如水,身量丰盈有度,一双眼睛尤其生得极好,真似是一泓春水浓墨滴翠般,那般盈盈流转怯怯生生地看过来,便是不说话都能叫人心软半截,她再这么娇嗔一声,更是媚态暗生,寻常男儿见了,怕是再没有愿意违逆她的。

便是韩循都由不得脸上微红,他忙转过头去,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心里亦对韩老夫人生起了几分不满。只觉得这位祖母近来越发的乖张,把碧水这样的丫头派到他这个尚未成婚的孙子身边来,实在有些不像话。

“去吧!”他再不看碧水一眼,只对来报信的丫头挥了挥手。那丫头连忙福身,道了别便一溜儿退开了。

韩循走入里间,也不要碧水服侍,自己就将常服外袍找了出来换上,又束好头发,选了配饰,还取下墙壁上挂着的一柄长剑别在腰上,顿时便凭添几分英气,从原来的温文尔雅弱书生变成了贵族游侠儿模样。

碧水好几次想要帮忙,却硬是插不上手,脸上不由得就露出了几分委屈神色。

韩知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韩循身旁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大丫头,偏偏人家小娘子螓首微垂,峨眉轻蹙,那模样真是要多惹人怜惜就有多惹人怜惜。

“大兄…”韩知顿时看直了眼,嘴巴一打结,连平常不肯叫出口的“大兄”都喊了出来,下一句便道,“大兄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韩循淡淡道:“你若是喜欢,送你如何?”

“啊!这个…”韩知更结巴了,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里磕磕绊绊,“真、真送我?”

“君子一言。”韩循淡淡一笑,“你这便可以带她回去,不过她的身契还在祖母那里。你向来便得祖母欢心,这点不难,直接去问祖母要便是。”

韩知大喜,一拍手掌正要答应了。就听得扑通一声,是碧水跪在地上。

“大郎君!”碧水漂亮的大眼睛里迅速泛起水光,那泪花儿要落不落地坠在眼眶中,便是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模样,“大郎君,碧水哪里做错了,你若是实在不愿见到碧水…奴、奴也不要做人了,这便自行了断,也免得、免得给老夫人丢人!”她一倾身,便要往旁边的窗棱上撞去,韩知连忙去拦她。

好不容易将人拦住,这软玉温香在怀的,韩知就有些不想放手。他一手揽在碧水腰上,另一只手攀住碧水的肩膀,那手臂就免不了在那丰盈香软的胸前蹭过。韩知顿觉一股热潮从腹下直冲脑海,不由得就将碧水揽得更紧,口中哈哈笑道:“大兄,你瞧这小娘子口中说的是什么话,原来到我那里去竟是受罪呢!原来只有大哥这里是人呆的去处,我那里便只能容得下妖魔鬼怪了!”

韩循微微笑道:“不过一个丫头而已,阿知你自己还收服不了么?你便是对我告状,我也是不会理你的。”

他施施然推门出去,顺手还将门带上,就留下韩知和碧水在里间。

韩循又叫自己院子里值夜守门的婆子,吩咐道:“注意里头,不可让二郎做得太过,回头我若是见到碧水往祖母那里去哭闹,便唯你是问!”

婆子连忙应了,也不敢问韩循是要往哪里去,就对韩循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低声道:“大郎君放心,只是须得速去速回才好,否则娘子那里小的不好交待。”

韩循微微颔首,很是有礼道:“张妈妈也只管放心便是。”他轻轻弹了弹衣袖,大摇大摆就出了院子。

夜色中,韩素便听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她翻身坐起,静等来人靠近。

这人停在小书房的窗边,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格,然后将窗户撑起。

半撑开的窗边,青袍少年俊秀如玉的容颜便渐渐显露在韩素面前。

幽淡的星光之下,少年脸上身上都仿佛被蒙着一层星月的辉煌,夜风一起,衬得他身形挺拔,姿态翩然,五官俊美得简直惊心动魄。

韩素抬眼看去,口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韩循!”

韩循微微一笑,解下腰间佩剑,抬手横举至胸前。

韩素目光微移,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干脆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她伸出手,从窗口伸出,自韩循手中将剑接过。

“今夜子时。”韩循张口,虽然并未发出声音,口型却十分明显,“阿姐。”

韩素接过剑,抬手轻抚上剑柄,脸上终于也放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阿循。”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隔阂竟仿佛也随这夜色一同模糊了一般。

第57章 红颜粉黛易去(七)

子时,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才刚探出些头的月光。,

夜色越发显得寂静了。

同样被掩映在夜色下的韩府仿佛也随同整座城市一同陷入了沉眠当中,却有零星的灯火从几座院落中悄然生起。

韩老夫人坐在主屋里,听下人回报说韩锦堂与韩锦年两房人都已经做好准备,等候在后门口,尤其是韩知韩循两人一个都没落的随行在队伍中,顿时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起身缓行了几步,手掌轻轻在旁边雕刻精美的博古架上拂过,想及今次一去,他日再难回归,心中也不免生起几分惆怅。崔嬷嬷亦步亦趋地随侍在她身旁,见她脸上难得现出哀伤的神色,原本有心要催一催她,此刻却不敢说话了。就在此时,一个穿着靛蓝半臂的丫头悄悄掀开了门帘,崔嬷嬷神色一动,忙悄步过去,那丫头便附到她耳边小声说起话来。

崔嬷嬷只听了一句,脸色就开始大变。

韩老夫人豁然转身,扬眉道:“怎么?有什么事情是我听不得的?”

崔嬷嬷收起脸上慌张的神色,快步走到韩老夫人身旁,低声道:“琳娘,是碧纱在外面,她请这丫头过来传话,说…说是大娘子不见了!”

“什么?”韩老夫人几步从屋内走出,一脚踏出门槛,就看到跪在外面的碧纱,顿时冷笑,“人丢了?你一个堂堂先天,居然连看一个身负重伤的人也看不住,你还有脸到我面前来说?”

碧纱垂着头,咬着唇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不说话?当你不说话我便拿你没法子了?”韩老夫人嘲讽地扬起唇角,忽将右手附在左腕一只羊脂玉白的镯子上,然后她中指敲起,那玉镯上便响起了极其细微的空空之声。

这声音一起,碧纱的脸色便骤然大变。

她猛然抬起头,脸上的惊恐还未来得及稍稍掩盖,更加强烈的痛苦便在瞬间将她攫住。

“啊!”碧纱仰起头,喉咙里发出被刻意压低的痛呼之声,她身体却猛然往前一扑,就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夫人…夫人…”她急促地喘息着,张大了眼睛不敢稍停,连忙说道,“夫人…东南西北中五人一直都散在四处守着,奴、奴儿也时刻留意,大娘子不曾出府,必定还在府中!”

勉强一番话说完,她痛得又在地上接连几次翻滚,是仅剩的属于先天高手的尊严使她不曾放声痛呼和求饶,她又一个翻滚,双手猛就往地上一抓。坚硬的石板地面顿时被她五指嵌进,鲜血从她指尖迸出,瞬间印染在青灰的石板上,在幽暗灯火下映出一片令人心惊的暗痕。

韩老夫人的手从玉镯上放开,她举步轻移,行至碧纱身旁,却轻轻抬起一条腿踢到碧纱肩膀上,顿时将她踢了一个斗。

“既是如此,你来回报什么?还不速去寻人?”韩老夫人脸上泛起嫌恶的神色,出脚时却是漫不经心的,仿佛此刻被她踢开不是一个在凡人世界地位极高的先天高手,而不过是她脚下一只蝼蚁。

她脸上又现出隐晦的快意之色,鼻间发出轻嗤之声:“且是你自己说过,素娘伤势之重已经伤及根本,她几日水米未进,又身负重伤,倘若还能逃脱,我便不得不怀疑,此事是否是你有意放纵了!”

碧纱一个翻身,忙又跪下,她弓着背,头低得仿佛能够埋进石板里,口中只道:“夫人,奴儿绝无二心!”

“既然如此,还不快去!”韩老夫人怒目横眉,粉面生威。

碧纱身子微微一颤,连忙起身倒退。

韩老夫人仍然气怒不平,一拂衣袖便带倒了旁边摆着的一树盆花。

哐当一声响,瓷片碎落满地。

韩老夫人却在此刻恍惚心有所感,她豁然转头往左侧花木之间看去。

那花木掩映的暗影之间,静静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赭衣男子,他神色难辨地站在那片重影之处,却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左…”韩老夫人张了张口,口中才吐出一个字,脸上就勃然色变,她看向侍立在旁的崔嬷嬷和另一个大丫头碧珠,嘴唇翕动了两下,竟似是吐着气音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又说出两个字,“下去!”

崔嬷嬷和碧珠齐齐一震,忙低眉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