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四)

韩素在图突的宅子里将养了五日,每日里皆是足不出户,因图突威信素著,即便他自己不回来睡,也没什么人敢随意往他房里去,这般过了五日,竟无人知晓图突这房里居然还藏了个人。,

之前那个雷雨夜的惊险便似那惊雷下的雨雾,当时来势汹汹,去后一地残破,但过得几日之后却又是万物生发,反倒开出了另一片勃勃生机来。许是破而后立,韩素这几日突飞猛进,功力一日比一日涨得快。她原本就悟得了几分水行真义,后来几番周折,更是渐渐窥探到人体阴阳五行的奥秘,至如今厚积薄发,转眼便是另一番天地。

到得第五日,韩素终于将一身伤势养好得七七八八,她本身的功力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先天初期迈入了先天中期。

先天以后,每进一小步都是一个质的跨越。比如先天初期时,韩素只觉得自己耳目聪敏,触觉敏锐,一言一行皆有强大的掌控感,譬如水之疾缓、风之进退,等等等等,只要她愿意,便都可为她所用。而等到进入先天中期,她反而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自身小世界已是如此玄妙,大世界更是广博无垠、奥秘无穷,唯有越是前进,方才越能感觉到前路无尽。

进入先天中期以后,韩素体内的真气不仅成倍增长,更主要的是,她终于捉摸到了炼精化气的诀窍。

所谓“精”,包含有人体自身的“精气”、“精血”、“精神”,精气与精血是身,精神则是灵。身主命,而灵主性。命是基础,性是灵魂。人生在世,强健的体魄固然重要,可清晰明确的信念与意志显然更加不能忽视。否则便是世人常说的“行尸走肉”,徒有精气,却无精神,便是拥有再如何强大的体魄,也是立不起来的。

炼精化气,便是要将这些似有形又似无形的人体之根本炼化为触之可及,招之能用的某种“力量”,这种力量,便是真气。

真气初时淡薄如雾,看不清、摸不着,浑似无物地在人体经脉中游走,支撑着人体生命的存续,有擅长练气的内家高手炼精化气,功力日深之后或可内视,真气如烟,似珠走玉。等到跨入先天,烟气凝结,聚而成水,这时候真气产生变化,真气化为真水,便是先天真气。

韩素现在要做的,就是将经脉中的真气压缩凝练,提炼出更多的真水,等到丹田成湖,她就可以跨入先天后期了。

正所谓先天真气始藏于肾,生命之源源出于水,水可养生万物,往后韩素不论是要走哪一条道路,丹田中一湖真水都能做绝佳筑基之物。

这些道理其实无人教她,她磕磕绊绊地一路摸索而来,从前看过的书,学过的道,听过的话,见过的一切,全都成为她前进的养料,生长出了今日的小芽。

从来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先天以后的路究竟应该要怎么走。无数的先贤俊杰都在这条道路上摸索过,也失败过。渴望突破、渴望踏入仙途的先天高手不知凡几,只是世人的传唱中,终究无人成功。因而这条道路没有定式,每一个试图踏过天堑的先天武者都只能站在迷雾之前,去开辟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一日韩素突破至先天中期,图突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满面春风地推开门走到盘膝打坐的韩素面前,也盘膝坐下,笑眯眯地说道:“韩家人全都走啦,素娘,某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韩素略怅然片刻,心里终于生起一种前尘往事皆随风去的感觉。

图突又说:“你说的李白某也寻到了,不过此前他身旁总有先天高手监视,某手下虽有几个能人,不过先天总不是大萝卜…遍地都是。唔,不大好与他接触。”他说得有些含糊,脸上又只是带着笑,一径瞅着韩素。

韩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道:“如今韩家人既已尽去,还望法师将我消息带到,素感激不尽。”她之前就托过图突寻访李白,也是怕李白不知她消息,白白与韩老夫人手下的人起了冲突。图突倒不推脱,不过今日特特来说这一番话,却显然是要韩素知晓他办事儿又尽心又费力,须得多多记得他恩情为上。

虽则图突此举未免有挟恩图报的嫌疑,但韩素却觉得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十分爽快。

至于韩老夫人那边寻不到人最后又会如何,韩素思量着,这其中必定是有一番曲折的。

韩素料想得不错,只是她仍旧低估了韩老夫人的毒辣心肠。

左平的确如图突所料不会在凡间久留,他已经修成元神,自然不同于那些还在化气与炼气阶段徘徊的中低阶修士。

已经修成元神的修士寿数最低可达五百载,有那擅长养生的甚至还可以享寿更久。最重要的是,已经修成元神的修士真灵不昧,即便身死也依旧可以保留灵魂印记转世重修,这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某种意义上的“不死”。因而修成元神者又被称为人仙,这是真正的仙凡分野,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可修士们还是普遍默认,元神高手是不能过多沾惹凡尘的。

左平修成元神的年份也并不长,只有三年而已。他花费三年才将元神稳固,离开天外天来到凡间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韩府来接李琳。

不巧的是,当夜雷雨大作,左平的月魂经受了雷电洗炼,隐隐约约又更进了一层。元神修士为避因果,原本就极少在凡间走动,左平经这一遭之后,虽不至于立时返回天外天,可也没多少工夫再来搜寻韩素。他隔日就觅地闭关去了,只又拨给李琳几个先天武者。李琳就在洛阳又停留了五日,指挥着一帮先天高手险些没将洛阳翻了个底朝天。

就连李憕,看在仙人和一帮子先天武者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给李琳大开方便之门。

他们却料不到韩素居然会被图突藏了起来,图突来历神秘,惯常表现得不通世务,再没有人能想到图突居然会瞒着李憕在这件事情中横插一脚。

李琳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韩素,因左平事先警告过她,不可将手下先天高手投入到俗世战场中去,李琳底气不足,到底还是只在洛阳多停了五日,便带着韩家人匆匆离了洛阳。她一番折腾,最后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气不平又实在没处发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又生出一条毒计来。

第六日,就在韩家人离开洛阳的隔天,一则谣言在城中悄悄生起。

谣言初时并不起眼,然而过不多时,白马寺住持竟亲自出面为这则谣言做了注解。

白马寺乃是国朝第一古刹,佛道祖庭之所在,住持无方大师亦是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便是今上因先代女皇之故而有意冷落佛教,对白马寺和无方大师也依旧是多有尊重,并不敢太过贬低的。

无方大师的民间声望极高,那一日他亲至万象神宫,望神宫而泪流。他身旁弟子问他何故如此,他却喃喃着说了这样一句话:“冬日起雷,三代轮回,天意如此,我辈如何抵挡?”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出声,只是向着神宫痴望良久。

万象神宫乃是则天女皇的明堂,当年女皇在此间君临天下,号令万民,惊煞了多少男儿,振奋了多少女儿,那一段辉煌至如今虽已被岁月掩埋,可终归因其太过浓墨重彩,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这一座万象神宫就是女皇时代曾经存在的铁证,它见证了太多传奇,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敢将它抹灭。

无方大师居然望万象神宫而泪流,甚至说出那样近乎于明示的话语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在说,女皇有可能轮回归来?

后来无方大师虽然离开,却少不得有人去向他身旁的弟子打探,明里暗里地都想知道那最有可能承载女皇转世之身的人究竟是哪个。

到底是有几句话泄露了出来,言说便是——韩姓、秋日生、将门出身、能兵擅阵、剑术通达,得此人者,或可得天下。

第七日,无方大师坐化在白马寺禅房之内,临终留下遗言说:“我泄露天机,法身不敢入佛塔,请随江河湮灭。”

这是一道对佛门高僧而言甚至称得上“惨烈”的遗言,至此,质疑之声渐少,天下人纷纷耸动。

等韩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距离那个雷雨夜已经过去八日。

安禄山大军逼近,已是过了相州,攻下了汴州,眼看着距离洛阳最多只有三两日的路程了!

第65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五)

图突盘膝坐在韩素对面,他一双手臂搭在膝上,那双好似写满了神秘符号的眼眸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韩素,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朵花儿来。,

韩素静默不动,任他打量,许久,图突才忽地嗤出一声:“定是无人能想到,那叫天下人几乎找翻了天也寻不到的韩姓女,居然是在某的地盘上!”他脸上带着十二分得意的神气,就那么要笑不笑地看着韩素,眼中闪烁着甚至可称是兴奋的光芒。

韩素依旧是八风不动,只淡淡道:“无方大师虽然在凡间被称为得道高僧,但他的修为至多也不会超过先天,要说窥探天机,只怕不过是个笑话罢。”她又思量了一番,记得与李白曾经探讨过天下高手,这位无方大师也是能排上号的其中一个。不过就算他是先天,要说计算天机,定然还是不能够的。

更何况是要做出那样精准的预言?

而越是如此,这桩预言的出现就越是显得蹊跷。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势力,能够让无方大师这样享誉天下的老牌高手不惜一世清誉,也要说出这样无稽的预言来?况且预言的内容如此惊悚,其影响之大绝不仅仅只是祸害到韩素一人而已。

且佛家与儒道皆不相同,儒家讲究今世,道家追寻前生,佛家修的却是来世。

以今生一世之功德,修得来生之福报,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佛家的信仰。

无方大师修行一生,临去时却还留出那样等同于自毁的遗言,就为了证实他那一桩预言的真实性,其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他不要今生,不要余生,甚至不要来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难道就为了祸害韩素?

韩素与他素不相识,又能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他这样?

要说这事儿背后没人,韩素是不信的。

而要说到仇家,韩素也结结实实是有几个。这几个当中,打头的便是百蝶。以百蝶的心机城府,再加上韩素曾经害她错失了完整的仙缘台,百蝶要是处心积虑想要害她,使出这样的手段也未见得就不可能。其次便是渔阳郡主李琳,虽然韩素自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半点对不住这位继祖母的地方,可李琳却显然是不会这样想。若说当年李琳心怀恶意,韩素还能一避了之,至如今,两人之间诸事纠缠,却是早就算不清了的。

用一句江湖中人常用的俚语来说便是——这梁子结大发了!

便是李琳愿意放过韩素,韩素却还未必就愿意从此放过李琳!

而以李琳的心性手段,再加上她背后的化神期仙人,要说此次谣言是由她主导而出,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就见图突啧啧摇头:“素娘你这可是得罪了大佛啊!”他一手懒懒地搭在膝上,另一手撑住自己下巴,一脸探究地看着韩素,上上下下许多遍后,忽然眼前一亮:“素娘,我有个极好的主意,保管只要你照着我说的去做,不需费多少功夫,轻松就能将安禄山手到擒来!”

韩素料定他所谓的那个好主意其实肯定十分糟糕,她并不言语,便是用沉默表示拒绝去听他的“好主意”。

图突便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道:“素娘,这流言虽然你我心知是假,可却架不住会有旁人愿意相信。便是安禄山…即便他不信,可他信不信也并不重要,只要这天下间…哪怕只有一小半的人愿意信,你就会是预言中的那个人…”然后被推到风口浪尖,被无数人争夺,最后或许破茧而出,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在漩涡中粉身碎骨。

虽然最后一句话图突并没有说出口,但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这样的话就是图突不说,韩素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由此才可见这谣言之毒,胜过砒霜何止百倍?

图突又道:“素娘,谣言虽毒,却未必全是坏处。你…可曾想过,有无方大师以生死为证,再加上你本身已入先天,你此刻若是登高一呼,必能聚集一帮草莽豪杰。你出身将门,对于行兵布阵之道耳濡目染,想必也是有所知晓的。而今乱世已至,你若趁势聚义而起,只说是勤王之师,如此这般,便是要问鼎那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他的语气初时犹疑凝重,而说到后来他越说越畅,却是隐隐有了几分激昂之意。

韩素只微微一笑,道:“可见此计煽动人心,也不止是会煽动旁人,它最最可怕之处便在于,它会煽动我,腐蚀我,使我逐渐迷失在红尘权欲中,最终忘却自己原本所追寻的一切。人有妄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妄念应当存在的位置和方向。”

“妄念?呵!”图突嗤地一笑,眯起了眼睛看着韩素,忽而微微倾身往前。

他凑至韩素脸前说话,眉间朱砂殷红如血:“素娘,你当真就毫不心动?你且想想,这人活一世,究竟是为的什么?你一门心思要求仙问道,便是求到了又能如何?那仙人的日子当真就那般好过?你看那位左仙人,他都修成元神了,也还不是照旧汲汲营营,竟与你一个连仙道都不曾踏入的先天武者过不去,可见这仙人也没什么意思。一生一世,那般长久的寿命,却时时刻刻不得放下,尚且不及凡世间一场轰轰烈烈呢!只看那位则天女皇,那可是真正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想人所不能想,为人所不能为,君临天下,笑傲江山,做人做到她那样,才真叫不枉此生!”

说到后来,他神色间越见感喟与神往,语意亦是激荡动人。

饶是韩素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这样的野心,这一时半刻竟也被他说得心生向往,仿佛就要认同他所说,人生在世应当君临天下,笑傲江山,才叫不枉此生。

韩素静默良久,才问道:“法师为何如此…不遗余力,鼓动我去争夺那人尊之位?”

图突哈哈一笑,换了个姿势,坐直身体道:“为了功德。”

“功德?”韩素不由问道,“法师前次也曾说过,你为功德而来,因而要我将安禄山生擒于你。却不知,究竟何为功德?”

“所谓功德嘛…”图突顿了一顿,才道,“这功德其实难说得很,活人性命是功德,助人了却心愿也是功德,帮人摆脱困境还是功德…但这东西看起来简单,仿佛只要做好事便能有功德,实则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说得有些绕人,但内容却十分玄奇,韩素听来很有大涨见识之感。又听他道:“譬如,你救一个大善人,因他做过许多好事,且他活下来之后还会继续做更多好事,如此一来,你承接了他的因果,此后他身上的功德自然就会转嫁一部分到你的身上,你救他一个,就能抵得平常救十个百个千个。而反之,你若是救了一个大恶人,于你的角度你是做好事,但天道却非但不会给你功德,反而还会将他的业障也算一部分到你的身上,倒扣你功德,你这好事就白做了,不但白做,你还亏大了。”

韩素便愣了一愣,说道:“这般说来,法师救我,在功德上应当是有赚的。”

图突也是一愣,顿时就笑:“好不知羞,当真是头回见到有人这般肯定自己便一定是善人的。”

“传统意义上所说的善人倒也未必,但我平生不做亏心事,剑下从来只斩该杀之人。依照法师所说,救善人能得功德,救恶人却需承担其业障,那自然,杀恶人也能获得功德——便如法师要杀安禄山。”韩素淡淡道,“法师这般执着于功德,想必身上功德定然不少,这般说来,也是善人。”

“唉…”图突便叹气,“居然叫你轻轻松松便猜着了,某之为人果然还是太实诚。你身上的确是有功德的,功德还不少。素娘,江都港事变中的韩郎君便是你罢?”

“果然。”韩素点头道,“因我身有功德,法师当时才轻易答应助我。一饮一啄,果然前定。”

图突很是老气横秋地说道:“你能想到此处,可见在此道上还是能有几分颖悟的。上古修行,俱是以功德证道,也是后来道统凋零,人心不古,这才渐渐衍生出诸多流派。因而今人修行多不修心,便是有那修的,哼…也不知修的是什么心!一个个全都以为自己能够以力证道,其实全是邪魔外道!”

韩素顿时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功德证道,最初在实力上是有些妨碍的吧?”

图突脸上的激愤之情便收了,一时有些讪讪,他咳了咳,才又哼道:“也只是初时有些艰难而已,须知先苦后甜才是正途,急于求成算个什么修行?岂不见上古圣人,盘古女娲伏羲诸圣,皆是功德成圣?”

因而图突的修为实在是不高的。

正如此前左平所评价,图突“阵道水平尚可,修为实在糟糕”,韩素也能感觉到,图突的修为虽然不是先天,又似先天,但总归来说怎么也强不过先天去。

他修行的法门十分神秘古老,于今已是少有人知。

韩素了有所悟,道:“由此说来,零散功德聚集困难,乱世之中,若是能够辅佐人君收拢天下,建立升平之世,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德。更不必仔细计算这所救之人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免去诸多麻烦,修为还能一日千里。”

图突大是欣慰,不由抚掌道:“正是如此,素娘此言深得我心,听来实在叫人畅快,畅快啊!这买卖可是划算得很,素娘你并无仙根,要想以武入道实在太过艰难,你既然心心念念全是要做神仙,何不试试以功德成圣之路?你今生积攒了大功德,只需做一世女皇,我便可保你真灵转世,到时你再来修行,前面便是坦途一片了!”

韩素顿时一怔。

第66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六)

一室寂静,略带暖黄色的烛火摇曳在室内,火光低柔,屏息之间,仿佛都能叫人听到时间燃烧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韩素问道:“法师为何求道?”

图突坐正了身形,想了想道:“某自幼得到传承,便是一心一意奔着那功德成圣之路去的,至于为何要求道,圣人之上还有天道,这是人人都想要求的罢。或许,还为了长生不死,为了…不做蝼蚁!”他不轻不重地吐出最后四个字,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匀净得几乎叫人无法言语的笑容。

宛如那写意牡丹在时光的缝隙中乍然绽开,水墨色泽的画作中偏偏晕着一点殷红花蕊,四面八方俱都透出惊人魔力,使人无法移目。

图突着实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他的容貌气质无一不是上佳,兼之来历神秘,原本应当是那世外神仙一般飘渺玄妙的人物,偏偏他行事乖张,又处处透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狡诈世故,便叫这人瞬间从天上跌落了凡尘,从里到外都透出了烟火气来。饶是韩素向来觉得皮囊色相不过外物,也不由得因他容貌与行事之间的矛盾而多生出了几分违和之感。

她笑了笑,道:“强者之上还有强者,圣人之上还有天道,可谁又知晓,天道之上还有什么?”

因她语调悠然,图突便也不紧不慢地接道:“天道之上还有什么?你知?”

“我不知。”韩素道,“所以敢问法师,怎样才能不算蝼蚁?”

图突微蹙起眉,有些苦恼。

韩素又问:“法师是否以为自己是蝼蚁?”

图突立时掀起双眉,断然道:“我当然不是!”

韩素便道:“法师也并未天下无敌。”

“某身具远古传承,阵道通玄,如何能算是蝼蚁?”图突轻哼了声,“你也不曾天下无敌,你是蝼蚁么?”

韩素只娓娓道:“我曾经想过许多,究竟什么是天道,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有仙根,有些人却无论如何虔诚坚定,依旧与仙道无缘。想来想去,却终究无法归咎于天道不公。便似这三千红尘中,有人出生显贵,有人出身卑下,说来好似不公,然而这显贵者未必便能一世通达,那卑下者也不见得就没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世间起落,就好似那日沉月升,月落日出,便是天潢贵胄也有零落成泥的可能,人间分合兴衰,时刻变幻不定,又哪里是天道的缘故?全是人自己作弄出来的罢。”

图突点头,听得甚有趣味:“某所知所学全是因果气运福缘之说,倒是不曾想过,人在这其中的作用。”

韩素略思索,道:“那便要看是因果主宰人,还是人主宰因果了。”

“因果主宰人?还是人主宰因果?”图突听得怔愣片刻,随即抚掌笑道,“此言甚妙,推动命运的终究是人,而非命运本身。”

“不错。”韩素说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先贤的话,越是思量越是使人觉得奥妙无穷。天道滋生万物,仙人也罢,凡人也罢,甚至是猪狗牛羊,草木牲畜,也全是天地所生。自然在天道眼中,这一切也全都与刍狗无甚分别,没有高低,不分贵贱,一应平等。自然,这万物不论是轮回还是兴衰,也全都由其自行演变,左右在天道看来全是刍狗,是一视同仁的。”

图突不由得便叹了一声,无法不应和:“因此…天地不仁,是天道最大的残酷,也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正是如此,天道一视同仁。”韩素又道,“既然天道眼中,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更没有好恶,那所谓功德,又是从何而来?”

图突皱眉道:“怎会没有功德?似那安禄山,他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变,使得每战死人无数,百姓为此流离失所,他身上罪孽纠缠,承载了无数怨气,他便是大恶人,杀他可以靖天下,这就是功德。又比如你,当初你在江都港救人不少,因此你自然也是有功德的,难道你认为自己做错了?”

说到此处,他眉心微横,一时竟多了几分冷厉的味道。

“我自然不认为自己做错。”韩素仍旧不紧不慢,娓娓说着,“但不论是我认为,还是你认为,全都只能代表你我,却不能代表天道。天道之下,万物皆是生灵。如那兔子要吃草,自然无人会说兔子为恶,因它吃草乃是天经地义,然而草又何其无辜?又如那鹰要食兔,人或许同情弱者,以为鹰乃猛禽,兔子可怜,然而那鹰要生存,要吃肉,要打猎,又何错之有?其实说到底,兔子与鹰也是没甚分别的,且不要因为那草不会卖可怜,便只瞧见兔子的可怜。因而所谓善恶,其实全是人类制造的道德标准,又与天道何干?”

一席话说得,图突简直目瞪口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偏偏无法反驳韩素。他指着韩素,结舌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韩素为何居然会有如此奇诡的思想。

他想来想去,最后反而笑了:“依照素娘所说,人间善恶竟全是笑话不成?”

“只说是与天道无干,人间既然以人为主,自然还需遵从人的规则。”韩素淡淡一笑,道,“法师说安禄山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变,身上罪孽无数。此言倒也不假,然而法师又叫我趁势兴兵,借那谣言之便利图谋江山社稷。假若如此,你我又与安禄山有何分别?”

图突皱眉道:“乱世已现,他安禄山是挑起乱世之人,自然罪孽深重。你若趁势而起,便是平定乱世,又怎能与他一概而论?”

韩素道:“若说是要平定乱世,法师辅佐朝廷岂不更加名正言顺?正如你此刻坐镇洛阳,正是一场大功德罢?法师鼓动我趁乱起势,想必开辟新朝的功德总是要大过简单一场平叛的。”

言说到深处,韩素的语气倒仍是不紧不慢。然而话说到这里,却已是字字诛心。图突脸色略有些发白,又听韩素道:“其实全无必要,即便当真是能走这功德捷径,也不是我想要的。既然求道,当然要走自己的道,至于是否长生不死,是否俯瞰众生,在我道面前也通通只是虚妄。我欲成仙不假,但我既然选定了道路,便自然要坚持我的剑道。功德是你的道,却不是我的。法师,为求功德而功德,也是小道吧?”

图突终于不再说话,他将手在榻上一撑,又扶住旁边的墙壁,忽就起身,转而走向门边。

走到门边他顿了一顿,才将门打开,踉跄了几步终是离去。

韩素掌力轻吐,又将门关上。她关了门,又盘坐原处良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后背一片淋漓汗湿,竟仿佛才刚刚打了一场恶战般。

其实她一番言论,看似是在驳斥图突的功德论,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驳斥自己?

驳斥自己因图突一番诱人设想而在那一刻突生的妄念,驳斥自己在这惑人的鸩毒面前有那一刻竟然动摇的内心。

不论是那至尊之位,还是那成道捷径,又有哪一桩不诱人?

或许这才是那条谣言的真正恶毒处,使人明知有毒,却依旧舍不得逃开这毒药的诱惑,最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韩素一句一句将图突驳倒,也一句一句将自己驳倒。到得后来,便是她自己也震惊。原来天道与人间竟然是如此关系!原来是非善恶竟是由来于此!原来她这一番深思,在这极致的诱惑面前,最后竟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止是图突为此惊异,只觉韩素所思所想奇诡无比,便是韩素自己,都觉得十分诡怪。

倘若不是经由此事一激,韩素甚至是想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悟出这样一番道理来的。

她许久才平复心情,手便不自觉抚上了身旁的长剑。

这剑修长华美,剑鞘上错金镶玉,显然是一柄礼剑。当时韩素还将这剑做了伪装这才得以混入洛阳军中,否则此剑如此显眼,韩素早就露出破绽了。

剑是韩循所赠,虽然工艺精巧,可惜却仍旧不是韩素原来从不离身的那一柄清音剑。

韩素将剑抽出,亦细心擦拭剑身。她只觉得心有所悟,流水一般的先天真气在经脉中游走,好似一条清溪,九曲十八弯,却仍旧是一清到底。溪流欢快,走经串脉,比之从前再没有如此灵动的了。

当此时,韩素怀中那一颗沉寂许久的石珠终于再度传来了惊人热量。

时隔将近十天,就在韩素以为这颗可以连通仙界的随珠再不会有所动静时,它居然就在这个说巧不巧的时间点上,再次发动了!

第67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七)

比之头回窥探到随珠奥秘时的新奇,韩素此次自然是要镇定许多。,

不过好奇与期待仍然是有的。

韩素将随珠取到手中,缓缓向内输入真气。不多时,随珠表面的温度便渐渐降到一个适宜的程度,然后里面传出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你在?”只是短短两个字,倒是说得沉稳有度,比之上回对话时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再度接通随珠的方寻显然已经收拾好心情,渐渐显出他原本的风貌来。

“阁下。”韩素缓缓道。

方寻轻应了声,彬彬有礼:“娘子客气,某乃瀛洲人士,方寻。前次是我失礼了,还未请教娘子姓名。”

上一回两人接触,方寻开始是小心翼翼,后来是惊慌失望,再后来甚至是愠怒恼恨的,两人俱是头回碰到这样离奇的事情,方寻没料到随珠居然会连接到凡人,韩素没料到手中石珠竟有如此神妙,两人各说各的,甚至没工夫来互通姓名。

韩素便道:“我名韩素,你叫我素娘便可。”

“韩素?”方寻道,“不知是哪一个韩,哪一个素?”

韩素道:“韩,井垣也,素,纯以素。”

“纯以素…世上最难求,便是这一个纯字了。”方寻沉吟道,“天下生灵,自娘胎落地那一刻起便要沾染尘埃,我辈修行,汲汲求取,营营上进,其实到最后也还是要归本溯源,去伪存真。说来当真是奇妙,兜兜转转,无数个圈子,原来最后只为回归当初。”

这一长段话说下来,虽不至于没头没脑,但也着实有些牵强。韩素虽然看不到对面方寻的样貌,听他声音也是平稳有礼,可眼前却无端出现了一个模糊少年的形象。

少年正微微涨红着脸,强压着自己镇定,一派严肃地坐在随珠之前,如临大敌地与那对面之人对话。

绞尽脑汁,寻找话题。

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好笑。

韩素一惯清冷的声音里便染上了几分叫人极难察觉的微淡笑意,她道:“方郎君叫我素娘便可。”

方寻应了声,便问,“素娘,凡间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