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为何能被称为万物之灵?固然,天下物种万万千,比人类强大的不知凡几,然而如人类一般,生来便有灵智,懂得思考和创造的却是极少。

人类是万物灵长之一,虽非唯一,可只要具备健全完善的灵智,懂得独立和思考,便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轻而易举地自甘为奴。

更何况,冰茧中的人类还是一个从来艰苦修持己身,一心求仙,以剑道巅峰为极致目标的剑客!

韩素剑心坚定,整个人虽依旧是处在一种奇异的龟息状态中,却依然可以感觉到冥冥中某种来自天道的束缚想要将她锁定、吞噬。

韩素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处在某种由冰雪组成的世界中,她的视野里是全然的白茫茫一片,她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寻找出路,却不论走出多远,眼前的景色依旧不曾变换分毫。渐渐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她甚至来不及抵抗,便已经被冰封住了全部,包括思维。

一片僵硬的冰冷中,是某种奇异的温暖每隔一段时间将她唤醒,她每每趁着这短暂的清醒奋力思考——

先是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接着想:我如何离开?

后来想:冰是如何形成?

又后来恍然:冰从水而来,我应当也能控制才是。

冰也是水的形态之一,水无常态,不光有流水无定、静水无澜、逝水无回,还有冰、有雾、有云、有霜、有雪…这些通通都是水。当气温降低,水会成冰,当气温升高,水会成雾,当云雾汇聚,水会降落成雨…春天有雾、夏天有雨、秋天有霜、冬天有雪,这些也都是水。

水,如此奇妙,它既可滋养万物,也可化身阎罗,主宰死生。

然而不论如何,它暴烈也好,温柔也罢,它缠绵也好,酷烈也罢,它也都还是水。

它的本质是一样的。

韩素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掌握了什么,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汇聚,这股力量不同于她的真气,却也同样游走在她的经脉中,滋润着她僵冷的身体,带动着她丹田中艰难恢复的真气一点点修复她的经脉,洗刷她身体里的杂质,然后一天比一天壮大。

直到某一天,她依稀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枷锁碎裂的声音。

这个时候,某种以鲜血为媒介,以天道为见证的契约骤然降临。这道契约来者不善,竟是以抓捕、束缚、控制她为目标!韩素愤而反抗,体内奇异的力量喷涌而出,瞬间捕捉到那血契中不可或缺的某种成分——水!

控水,对韩素而言已经好像呼吸一样自然了。

她豁然睁开双眼,直立身体。深厚坚硬的冰茧随着她的动作而寸寸爆开、碎裂,韩素站起身,抖落一身的冰屑。

然后她转过身,抬手抓住那虚浮在身前依旧不肯放弃向内收缩的鲜血锁链,瞬间握紧拳,将其捏碎。

四目相对,小老虎忽地怒吼一声,弓起身子、绷紧四肢、竖起尾巴,做出了随时准备攻击的戒备姿态。

第80章 玲珑心窍难消(三)

六月的小岛一片郁郁葱葱,阳光之下,冰晶碎裂一地,韩素有一瞬间恍惚。,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也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小老虎的戒备姿态让她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适才感应到的某种拥有奇异束缚力量的血契必然与这幼虎模样的小兽脱不了关系!

韩素不假思索地抬手一引,那些碎裂在她身旁、落满一地的冰晶便随着她的动作忽而齐齐从地上飞起,这些冰晶化成利箭,挟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猛就向小老虎袭去!

小老虎愤怒地竖起全身毛发,灵活的长尾上火焰飘动,不等那些冰晶化作的利箭近身,它便将长尾一甩,它尾巴尖上那一撮艳红火焰立时四散而出,化成一蓬火星。火星四射,有些沾到袭来的冰晶上,将坚硬的冰晶瞬间融化成水,有些越过冰晶列阵的空隙,直接落向韩素,却不等近她的身,就被韩素凭空化出的水幕挡住。

冰晶全已被小老虎的火焰融化,韩素伸手一点,被融化掉的冰晶就化成了水雾。

水雾蒙蒙蒸腾而起,只在空中一转便凝结成一条雾龙,雾龙长尾一摆,猛地欺身而上,瞬间堵住了小老虎的眼耳口鼻。

小老虎猝不及防被这水雾制住,顿时更加暴躁愤怒。它伸出爪子使劲往自己脸上抓去,覆在它脸上的那些雾气却极是绵软又刁钻,它爪子一碰,这些雾气便四散离去,然而不等它欣喜地将爪子移开,这些雾气却又回转头来,如此再三之后,雾气渗透,不单单顺着一切缝隙钻入它五官孔洞处,甚至还能透过它皮肤毛发的空隙一点点顺着它体表的毛囊钻入它皮下,更往它血脉经络中钻去!

流水剑法流水篇之真义:无孔不入!

流水剑法静水篇之真义:水泄不通!

韩素只觉得头脑中一片通透,她从未如此顺畅地明确过自己对水的理解,适才虽只是控制着水完成区区两变,却已经让她产生了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韩素抬手虚空一抓,她的佩剑早已遗失,然而此刻随着她这一抓,却有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剑随着空气中水汽的汇聚而迅速在她手中凝结起来。冰剑修长尖锐,两侧开刃,中间划空一道血槽,长短适度的剑柄被韩素握在手中,虽是美丽耀目,却没有谁会怀疑它的杀伤力。

韩素抬手一剑,不紧不慢向前刺去。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她姿态闲适,心中似有流水潺潺而过,流水过处,一身尘垢仿佛在此尽去,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小老虎又惊又恐,愈加猛烈挣扎起来。它长长的尾巴不停甩动,一团又一团的火焰从它尾巴尖端处飞出,铺天盖地地砸向韩素。韩素举步轻移,踏波行的身法犹如行云流水般展开,全然不沾一丝烟火气,小老虎放出的火球虽多,来势虽快,却无一能真正沾上她的身。

韩素几个移步间便轻松越过火阵,手中冰剑已经触到了小老虎的眉心。

她剑势依旧轻缓闲适,然而在她强大剑意的笼罩下,小老虎却根本无法闪躲。它四肢忍不住颤抖起来,心中堆积的恐惧与愤怒几乎要冲上顶点。生死一线之间,束缚在小老虎眉眼口鼻处的雾团终于被它挣破了。

“嗷——!”小老虎猛然仰起头,对天便是一阵怒吼。

韩素不由得顿住剑势,轻“咦”了一声。

她本就基本功扎实,如今更是剑法大进,虽是骤停了剑势,她却收发自如,游刃有余。她手中冰剑的剑尖依旧轻指着小老虎的眉心,剑势虽停,剑意却依旧将它笼罩,不离分毫。

韩素将剑势停住,却是因为她清晰看到小老虎在怒吼声中渐渐变了模样——它细长的尾巴开始缩短,变粗变壮;它身上短绒绒的毛发也开始根根倒立起来,颜色变深变红,阳光之下,那些毛发的尖端处甚至闪动着寒光,可想这些产生了变化的毛发会有多么坚硬锋利;最惊人的变化却产生在小老虎的肩背处,在它背上、耸起的那两道肩胛骨处,居然有两团毛乎乎的东西一耸一耸破开了它的皮肤,从它肩胛骨处钻了出来!那两团毛乎乎的东西扑扇着伸展开来,却是两只分明还十分短小的羽翅!

而促使韩素剑下留手的更主要原因则是,就在小老虎外形产生变化的同时,一些零散的画面也开始透过某种奇异的力量传入了韩素脑海深处。

画面零散而跳跃,然而画面中无一例外地却都会出现两个主角。

这两个主角一个是小老虎,另一个则是一枚巨大的冰茧。

有小老虎甩着尾巴将冰茧从沙滩上抽打着滚回山洞居处的画面;有小老虎蜷在冰茧旁边温情依偎、为其输送元气的画面;也有小老虎守着时辰采撷日月精华传输给冰茧的画面;还有小老虎蹲在冰茧旁边,时而低头磨蹭冰茧,时而对其高高低低“嗷呜”有声的画面…

韩素忍不住苦笑起来,这些画面虽然零散,却也足够她弄明白前因后果。

更主要的是,她此刻身体里多出的那股强大力量,只怕也不仅仅是来自于她在绝境中的破而后立,更有一部分,也必然是得益于小老虎长时间来不曾间断的元气输送和日月精华的灌溉。

小老虎此前那样轻易就被她压制住,恐怕也不单是因为她实力大涨,这其中,应当还有小老虎为了将她“孵化”,而减损了自身修为的原因。

韩素暗叹一声,收回冰剑,看向小老虎的目光也不由得柔和起来。

小老虎身上的变化已经渐渐停止,韩素更将束缚它的雾气散去,一边等待它从变化中清醒过来,一边也十分为难。

论理说,小老虎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必然是要感激报答的,可小老虎救她的目的,却是要将她“孵化”,使她“认主”。这一点韩素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便是再感激小老虎,她也不可能愿意与它签下这份主仆契约。而抛开这小老虎的动机不说,它救了韩素是事实,韩素也绝不能因为它“动机不纯”,就否认掉这份救命之恩。

摸约半刻钟后,小老虎身上的变化终于停止,这时的小老虎与之前已经大有不同。虽然仍旧大致是老虎的模样,可不论是它身上好似钢猬一样的毛发,还是它背上与鹰翅十分相似的羽翅,都明确显示着,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老虎”,或许,它本就不是老虎,而是其它的,韩素不认识的物种。

韩素刚才已经大略观察过四周环境,再通过之前从小老虎记忆画面中得来的信息,她清楚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处在一座海岛上。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海岛能孕育出像小老虎这样奇异的物种,可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总也能判断,自己此刻所处之地,与寻常凡间地界是大有不同的。

小老虎从变化中醒来后,面对韩素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戒备。

它低低吼着,眼中透着愤怒与倔强的神色。

韩素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想了想方和声道:“还未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我名韩素,小郎君他日开声说话,唤我素娘便可。”

小老虎本就绷着的身体霎时间更是一僵,它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睛紧盯向韩素。

韩素道:“素娘性命是小郎君所救,原本应当满足小郎君一切要求以做报答,但我生平最不能为之事便是折节为奴。此事是我有亏在先,小郎君若是不能接受,便取了素娘性命去罢,素娘绝不反抗。”

语调虽显淡然,但语意却是十分诚恳坚决。

虽然一本正经地对一只形似老虎的幼兽说话仿佛是件十分古怪之事,但韩素近来境遇本就堪以“奇”字称之,她是奔着修仙目标去的,对一切古怪事物都有着非常强大的接受能力。这小老虎卓有灵性,韩素猜测它要么是传说中的灵兽,要么就是妖兽。世间多有妖鬼怪谈,神话故事里,妖精们化为人形口吐人言都不是难事,韩素并未真正接触修仙界,对这些了解不多,只是凭着猜测认为这小老虎就算不能说话,但要听懂人言应当没有问题。

韩素所说之话更不是虚言,她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道教育,行为处事中虽不乏放诞洒脱、背离世俗的一面,可在某些方面她的坚持却从未变过。

比如信义、比如气节、比如责任,等等等等。

正如她当初一念兴起时所追寻的那个疑问:难道仙人就可以背信弃义?难道仙人就可以不知羞耻?难道仙人就可以罔顾责任?

前尘往事至今虽已尽去,可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却是永远也不能丢弃的。

韩素神色平淡地站在原处,手上冰剑早已散去,原本防护在她身前的水幕也已不见了踪影,她仿佛是真的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任由小老虎宰割。

小老虎将信将疑起来,它先是不敢置信地歪起了头,瞪了韩素半晌后,见她并没有其它任何动作,它便谨慎地踏起步子,围着韩素转起圈来。

转了几圈后,小老虎忽然停在韩素身后,猛地纵身一跃,便将爪子狠狠抓上了她的肩头!

第81章 借道传幽魄(一)

风声从身后袭来,韩素的身体几乎就要本能地给出反击,她肩背处微微一颤,到底还是站在原地,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鲜血迅速从韩素肩头弥散开来,小老虎这一击生生在她右肩胛处撕裂了一个足有六寸长的大口子,它却一沾即退,迅速从韩素近身处退出将近十米远。

它微微伏低了身子,呲着牙凶恶地看着韩素,喉咙里发出幼兽独有的“嗷呜”之声,神态威胁,警惕不退。

显然它刚才那一击只是试探而已,虽是如此,这小兽也足够狡猾。它一抓下来同时也将韩素右肩韧带划破,韩素受此一击,右手在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持剑攻击了。小老虎做此一击,显然是深有成算的。

韩素伸出左手向右肩伤处轻轻探去,触了一触后她便笑道:“小郎君此番手下留情,可是觉得多伤人命无益?”

她虽是笑言,却因从前山居十年来少有与人说笑之机,以至于脸上表情稀少,如今虽是偶尔也笑一笑,这笑却淡得使人几乎无法瞧见。

小老虎看她表情淡漠地说话,只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自己,当即更是愤怒。它喉咙里低低地“嗷呜”着,身后尾巴一甩,它那尾巴尖上飘动着的万千红毛便忽地散开,猛然间从它尾端处弹出,化成万千细针,嗖嗖嗖地争先恐后向韩素射去!

这些由小老虎毛发所化的细针每一根都刚硬尖锐,每一根都堪比百炼精钢的利器,而小老虎尾巴尖上的那一把红毛怕不有成千上万之多——当成千上万根细针形状的凶器一齐在空中排列,铺天盖地向人射去时,其威势之可怖当真是能叫人连心胆都为之所夺!

韩素作为首当其冲的被攻击者,此刻眼睁睁看着万千细针向自己射来,饶是她也曾身经百战,此时亦不由得眼神一凝,心中凛然。

她并不是真的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东西是即便抛却生命也不能放弃的。

这更不是她首次直面死亡的威胁,却是头一次她在面对死亡威胁时非但不做反击,反而还需一动不动直接承受。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生死一刻,韩素脑中恍惚似有万千心念闪过,生与死、信与义、爱与恨、天道与人道、命运与选择——她却终究还是站在原地,直面那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万千毫针,胸中竟是别有一股豪情生起。

韩素出身世家,自幼却是地位尴尬。因父亲早年出家求仙,致使她与母亲在家中很是抬不起头来,更加上渔阳郡主李琳这个继祖母的打压,韩素幼年时候是过得很不如意的。她幼时过得压抑,性情也因此而显得十分谨慎寡言,后来是随在祖父身边,开阔了眼界与心胸,才渐渐生出几分少年独有的意气与骄傲来。

然而这样意气风发、不识愁滋味的年岁也并不长久,薛瑞卓的悔婚、仙与凡的冲突、祖父的枉死…种种种种,再加上她后来孤身上路,两年间踏遍了大唐河山的南南北北,遍求仙门却不得而入,无数次历经艰险,碰得头破血流,最后才在碧梧山上得到苍先生的收留,得知世上原来还有以武入道之说。

如此山居十年,十年练剑,打熬基础,终于将一颗剑心千锤百炼,炼得坚硬如铁、不动如山、柔韧似水,以至于一颗心子落在胸腔中,虽然无时无刻不安稳镇定,却竟然忘记了这颗心脏激烈跳动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

她的情绪再也激烈不起来,笑也好、怒也罢、喜也好、悲也罢,忧思恐惧、七情种种,到了她这里,竟也全都变得淡如杯水。她甚至渐渐以为,剑客之道正当如此,淡化七情,消解六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何时一颗剑心始终圆融透净,如此方能攀登大道。

然而此刻她却恍惚有了另一种了悟,其实不仅仅如此罢。

其实她也曾有过表面端静如水,心中却仿佛烈火烧灼、巨浪滔天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将流水剑法的流水十剑轻松练成。从细水长流到风起水涌,又何尝不是她曾经的内心写照?却又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将那些激烈的感情悉数淡忘了。是从修成静水篇起?还是从恍惚领悟逝水篇起?

从心如止水,到逝水无回,覆水难收,这个过程中,得到洗练的同样不仅仅是她的剑法,更是她的剑心。

却不知道是她炼了剑,还是剑炼了她?

韩素曾经无数次直面过生死,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如此刻这般,死亡威胁面前,她却甘愿束手待毙的。

因而她此刻的心情全然不同以往。

人生之初,心始动,便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只是渐长以后,或因经历不同、或因天性不同、或因其它种种缘由,人往往便在红尘当中或者学会自制,或者迷失当初,或者丢弃情感,等等等等。

韩素却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薛瑞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那时候一心想讨韩素欢喜,常常寻些鬼怪故事来说与她听,有一回说到一个妖精化人来到凡尘报恩,最后却反被恩人寻来法师捉走镇压的故事,薛瑞卓最后评价道:“比起这个书生,这妖精才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韩素问他为什么。

薛瑞卓说:“因为她有七情六欲,爱憎分明。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情感,否则便不是人,而是草木,是石头,是精怪,是传说中忘情的太上。”

“不,”韩素却笑道:“这个书生才更体现了人的本性。”

薛瑞卓皱眉道:“这书生愚不可及,不配为人。”

韩素却偏与他作对,道:“这书生如此凉薄,方才可见人性么!”

“倒也有理。”薛瑞卓若有所思起来,“人在世上,太容易被诸多外物迷失本心,或是功名利禄,或是恩怨情仇,自然也可以是恐惧,是怯懦。这书生便是被他的恐惧与怯懦迷惑了双眼,看不到妖精对他的真心实意。如此说来,这书生之所作所为并未脱出人性,反而可以说,这书生的做法才正是大多数凡人会有的选择。”

“虚伪是人性,真诚也是人性,这妖精不过是比他更真罢了。”韩素叹道,“这妖精来到世上走一遭,原意有二,一是要报恩,二是要体味人间七情,其实她都做到了。她助书生功成名就,自然是报恩成功,她在书生的身上体味到了爱憎欲等诸多情感,这人间七情自然也是样样都已经历,她即便最后被法师收走镇压,那也是她自己脱离妖道,非要来干涉人道造成的,她应当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了才是。”

故事里最后当然不会提到妖精是不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这不过是个乡野怪谈,人们口口相传,图的也不过是猎奇,韩素与薛瑞卓当时少年心性,总是有些奇思怪想,想要体会出自己与世人的不同来,这才能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故事里生生看出那许多东西。

不过当时虽然是少年心性,所思所想未免有些乖张可笑,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这一个“真”字,若是能够做到,的确可以说得上是纵死也无憾了。

古来便有众多道书,称修仙又名修真,修真修真,何为修真?

岂不闻去伪存真,方是真道?

庄子《南华经》曰: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

此“真人”指的自然是至真至德之人。

修仙、修道、修真。

“仙”不是目的,“道”不是终点,“真”才是本意!

所谓修行,修持己身,其实修的都是人最初本有的那个“真我”。

只不过人在红尘中沉浮,这个“真我”往往会被太多外物沾惹包裹,使人渐渐不得而见,不得而寻。

倘若“真我”还在,这个“真”又还有什么好求的?

当此时,韩素只觉得全身上下通透无比,便有一股舒畅之气从胸中直散至四肢百骸,至于眼前万千毫针,死亡之险,反倒不是显得那样重要了。

——朝闻道,夕可死矣!

她心中豪情迸发,脸上反而带出了三分微笑。

此时那万千毫针已距她不过方寸。

凡此种种说来话长,实际上却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

韩素终究没有闪避,小老虎更没有留手。片刻已过,她只觉得身上一痛,那万千毫针便终于是密密麻麻、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她周身上下每处血肉——除去避开了韩素头脸,小老虎这一把毫针洒去,是实实足足的有一万三千根,而这一万三千根毫针一根未落,全都扎到了韩素身上!

小老虎欢喜地仰头高吼了一声,一个纵跃便跳到韩素身旁,张开大口便往韩素头上咬去!

它要先将这背叛者的头颅吃掉,再一口一口咬下她全身血肉吃进腹中,这样她就永远永远地属于它了!

冰蛋是它的,冰蛋中孵出的东西也是它的,自然是永远都该属于它,谁也不能改变!

小老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口,露出了满嘴利牙。

第82章 借道传幽魄(二)

生与死,不过一线之间。

红尘万千,天地熔炉,真灵如昧,虽生犹死,真灵不昧,虽死犹生!

——你可以抹杀我的生命,却没有谁可以抹杀我的意志!

剧烈的疼痛中,韩素仿佛听到了大道纶音。

天地之桥轰然洞开,一股浓烈的玄奥之气犹如沸腾的开水从那冥冥中滚滚而来,这一瞬间,韩素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万物初始的母体当中,浓郁的灵气将她包裹,无数玄妙的大道之音在她耳边唱响,身体中的关窍一个接一个地被迅速打开。她忍不住侧耳倾听,细细感受。

然而剧烈的疼痛仍旧存在,韩素整个人都仿佛被剖成了两个部分,意识被剥离在肉身之上,一方面看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吞噬,被消逝,一方面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重组,力量在增长。冥冥中某种玄奥的力量交织出了生死之间的一线规则,韩素心神震动,终有所悟。

仿佛有某个庄严宏大的声音在询问:“生?死?我?他?”

生?什么是生?

死?什么是死?

我?什么是我?

他?什么是他?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者是我,死者亦我。

不论过去,不论未来,“我”即是“我”,本我,真我,无他,无一切所有,唯“我”而已!

小老虎原本正欢快大嚼,下一刻却惊恐地发现,这个被它按在爪下,原本已经失去了头颅的残破身体上,竟不知何时又长出了一颗头颅来!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口鼻,那张一样的脸上竟还露出了与此前一模一样、未变分毫的安详微笑!

小老虎惊恐地张大了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子在胸腔中左突右冲,被骇得险些就要跳出来了。

它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四肢却忍不住不停颤抖,它简直无法思考,舌头却已经下意识在口腔中舔了一圈——它口中却是干干净净,除了口齿与涎水,旁的什么也没有。

然而它分明记得,自己口腔中刚才还充满了使能够它满足的咀嚼感。

它明明已经咬下了这个东西的头颅!

难道是它记错了?

这怎么可能?

小老虎心中恐慌越来越盛,它连忙松动爪子从韩素身上跃开,只因不能就此舍下这到口的美味,便仍旧谨慎地徘徊在韩素身旁,不愿轻易离去。

因为此前受伤太重,后来又被扑倒压制,所以此刻韩素是歪倒在地上的。小老虎便仔细观察,发现自己虽已将此前射在韩素身上的尾针全数收回,可那些尾针扎在她身上留下的血印子却依旧还是存在的,这证明了它前一部分的记忆至少并没有出错,它既不曾陷入幻境,也没有被迷惑神智。

小老虎稍稍放心了些许,但它仍旧不敢去看韩素的头,只将目光定在她颈部以下,看了又看。然后,它就看到韩素腰下襟口处忽然跳了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跳出来了!

不等脑中仔细思考,小老虎几乎是反射式地一个倒跃,便再也忍耐不住,骇得转身便跑。

它一边亡命奔逃,一边死死咬住牙关,虽然心中已经难过得直想大声嚎哭,可喉咙里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眼中更加不敢滴下泪水。它只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流下半滴眼泪,就会被那冰蛋中跳出来的怪物循着声音和气味找来。它最初妄想迫使对方为奴,后来又嘴馋想要将对方吃掉,它连番做下了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倘若被那怪物寻到,还不知会遭到怎样恶毒的整治呢!

这般越逃越远,小老虎却仍不放心,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苦命的幼兽。生下来就自己一个孤零零的上头没有长辈下头没有兄弟姐妹不说,好不容易咂摸到一点天赋神通,捡了只冰蛋回来,一心一意用尽力气将其孵化,最后却孵出一个被咬掉了脑袋仍能再长的怪物,这怪物口说要还命给它,却在被它咬掉脑袋后又再长出了一颗来,它吃了跟没吃一样——欺骗幼兽,简直不要太无耻!

小老虎越想越觉得委屈,最后一路跑一路跑,竟跑到了小岛深处的禁区边缘。它抬头一看,就看到一面耸立的绝壁,顿有一股锋锐巍峨的气势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