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韩素当然没有办法回答,方寻也不是当真要问她。他说了这一句,又忙问:“素娘竟遇见过此等人物,当时情境如何?可曾危急?”

韩素道:“并无大险,对方法门虽然奇诡,但我手中有剑,并非不能敌。况且修习此法之人也非大奸大恶之徒,我与那人数度相交,对方恩怨分明,行事有度,并不滥用武力。”她说的便是葛老大了。

方寻便生感慨:“可见这功法虽分正邪,但更重要的却还是掌握功法之人。”

韩素道:“的确如此。”

两人说起上古秘闻,间或又互相探讨一番,渐渐进入佳境,倒也颇为惬意。故事虽然并不美好,可毕竟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事,跟两人又都没什么切身关系。他们修为低微,寿数尚且不知能有多久,那等大灾劫之事更加轮不到他们来烦恼,因此说起这些事情也就跟说故事一般,权当增长见识开阔眼界了。

又说了一通之后,方寻终于说到原题:“仙界大乱,最初尚且只是天仙真仙们失去理智互相攻击,后来便连金仙都参与其中,那情况却又与之前不同了。金仙威能惊天动地,往往一出手便能将沧海变作桑田,沃土化成荒漠。仙界是三千大世界之基,界面原本无比稳固,然而此前的仙气外泄,再加上后来数千金仙的一齐大战,却引得仙界这一整个世界都为之动荡起来。仙界动荡,被破坏的却是下面的三千大世界和无数小世界。这一场大战中,也不知也有多少大世界因此而受到严重创伤,又有多少小世界因此而湮灭在宇宙洪流当中。”

方寻三言两语,说的却是一个无比宏大的故事。韩素即便是只将故事当做故事来听,也生出几分荡气回肠之感。

她不由得便想起了之前循着剑意而见到的那道人影。那人一步一生花,一花一世界,一脚踏下,无数世界便在他脚下开放,又有无数世界在他脚下湮灭。如此威能实在令人无法不钦佩神往,却不知他之强大比之金仙如何?比之玄仙如何?比之仙君又如何?

韩素心中虽然极想知道,不过方寻正说到关键处,她也不便在此刻打扰。

又听方寻道:“终于到后来,恩怨纠葛难以清算,以至于玄仙、仙君们都不得不出手了。再到后来,甚至就连几大仙帝也被牵入其中。而到这个时候,仙界已是千疮百孔,再不整治就会彻底破裂。却是早有高人在寻求破解之法,众人研究许久,终于得出一个不得已的法子,便是将所有浊气逼至一处,然后动用结界圈禁起来,再将这一大片圈禁了整个仙界浊气的地域彻底斩去,使其从仙界脱落,不再复存。如此浊气既去,仙界自当回复清明,仙气亦能缓慢再生,这大灾劫便算是过去了。”

韩素听来便觉灵光一闪:“被斩落的那片地域是否便与如今的凡间大有关联?”

方寻道:“此事我并未寻到记载,但想来便是如此了。”

韩素恍然:“难怪。”

“我也是寻了许久,看到这一则记载,再同你所说的状况两相联系起来,方才有此猜测。”方寻也道,“想了许久之后我才得出这个结论,的确是难怪了。”

韩素道:“可是被斩去的那片地域落入下界,最后发展成新的世界,便是如今这个凡间?只是年份上却又有些对不上…”

“素娘有所不知,”方寻道,“大能们将那一片圈禁了浊气的地域斩落,却又并非是单纯的斩落,这里说的斩落其实便是使其剥离、湮灭,因而被斩落的那一片地域实则是早不存在了的。但天道之下尚且会存有漏洞,大能行事未必便没有漏洞。或许那一片地域被斩落之后尚且留有几许碎片,这些碎片流落下界,有些亦随时光彻底消亡,有些却反而渐渐酝酿、发展,又经过无数年,最后形成世界。或许,素娘你所在的那个凡间便是当初那些碎片所形成的世界之一罢。”

方寻越说越是玄妙,韩素只听得心神俱醉,道:“大长见识。”

“我也深觉大长见识。”方寻笑道,“探寻过这一番上古秘闻之后,我甚至有了几分元神将要凝结之兆。虽只是窥知了几分秘闻的皮毛,但高屋建瓴,所站角度不同,眼中所观世界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韩素顿感惊喜,忙道:“恭喜方郎君!”

方寻笑了笑,笑声中掩藏了几分极为隐晦的羞涩,他力持镇定,又道:“我观素娘见解十分独到,大有不凡,想来比之从前也有提升罢。”

韩素微微一笑,道:“说来也要问一问你,我如今已领悟剑意,丹田之中真气化水,真水成洋,又有道种相合,真水中有一部分化成银白色,状似水银。如此这般,可算是以武入道么?”

方寻听了顿时大笑:“你自己还不知晓么?”

他又欣喜道:“当然是以武入道了!如今你总算是完成了炼精化气的积累,冲破壁障,修至炼气化神了。你有一洋真水,可见积累雄厚,而这真水转化水银状,正是炼气化神第一步,此为炼气阶,首要之事便是真水化真元!”

韩素恍然:“原来真水化成水银状,便是真元?”

“不错,待你将全部真水炼化成真元,便可进入炼气阶的中段,此后更需打磨真元,使其炼化成丹。等到虚丹初成时,就是炼气后段,到这时你便需借由道种而引出元神,一旦元神凝聚成功,炼气便入化神,自此就可称作人仙了。”方寻欢喜道,“素娘,你是以武入道,又已生出剑意,比之寻常修者大不相同。须知寻常修士皆有仙根,要从炼精化气到炼气化神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突破虽有门槛,可却并不需要领悟道种。不过如此一来简单是简单了,然则有道种和无道种之间差别却直如天渊。”

他又赞叹道:“素娘,我此刻已不如你啦!”

韩素能感觉到他浓郁的喜悦,心中也不由得欢喜起来。她转念想到上回提及《山海经》时方寻的态度,便问:“方郎君上回说到《山海经》、《连山》、《归藏》等典籍原是仙界之物,那如今数千万年过去,这些典籍在仙界可还有流传?”

方寻道:“失传了很大一部分,流传的已是不多,而即便有流传,这等道书也往往被束在高阁当中。能够翻阅的,要么有身份、要么有地位、要么有资质、要么有财势,如我这般的世家旁支子弟却是轻易不能见到。素娘原来说过凡间流传了不少道书,不知总数几何?如今存世的又是哪些?”说到后来,他语气中已显期待。

韩素微微一笑道:“我如今在孤岛上,也不能将诸般道书尽数寻来。不过我幼时也少少背诵了几本,如《连山》、《归藏》、《周易》三书我是能背的,方郎君可要听一听?”

方寻也不推辞,只喜道:“劳烦素娘了。”

韩素道:“今日时辰已是不早,便先说一说《连山》的第一卦罢,也请方郎君与我共同探讨。”

第89章 借道传幽魄(九)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韩素每日要做的事情除了打磨剑意,猎食果腹以外就又多了一项,便是与方寻一同参悟道书。

韩素家学渊源,自幼熟读各家典籍,见解固然不凡,可方寻本是仙界中人,虽则出身旁支,可身在世家,自幼在修炼方面所受的教育也是极为系统纯正的,他的见识更有其独到之处。何况方寻自小刻苦,除了仙根资质差些,灵性悟性皆有,他与韩素互相印证下来,两人都是极为受益。

在韩素看来,《连山》《归藏》《周易》三书虽然看似是卜卦之书,可实际上,这三书真正的价值却并不在那占卜推算之间。《连山》《归藏》《周易》不止是在教人如何占卜吉凶祸福,推算过去未来,更是在讲述天地至理,人道规则。

韩重希当年是这样教她的,如今她也这样拿来与方寻说。

方寻听罢每每感慨:“凡人智慧当真不可小觑,竟比许多修士还要通透。”

韩素道:“仙人万年是一生,凡人百年也是一生。虽则看似相差极远,但凡人百年当中便需经历生老病死,起伏兴衰,有经历丰富的更是尝遍诸般爱恨情仇,离合悲欢,有人看得透,有人看不透,皆不出奇。红尘是熔炉,当能锻出百炼真金。”

方寻深感赞同,也说:“一段时日之后我也当离开司方城去到各处看看了,虽是已感应到将要凝结元神的契机,可我毕竟缺乏历练,如今看来,还是应当历练一番,积蓄得更加雄厚一点再行突破才好。”

韩素道:“闻君说起仙界中人倘若不能在二十弱冠之前突破化神,便永生不能再有突破。这般说来,仙界岂非遍地化神?化神以下皆是凡人,凡人在外行走应当很是危险。”

“素娘说得不错。”方寻道,“正因为凡人在外行走很是危险,所以大多数人不练出元神是不会出门历练的。我原也是这样打算,可听得素娘提及凡间诸事之后却觉得其实不应当。相比较起静坐苦修,历练积累才更是修行途中不可缺少的。既想攀登巅峰,又要害怕危险,只怕后继无力,一世也难有大成就。我本就资质差与旁人,又缺乏背景与资源,倘若更不付出多倍努力,即便以后能够在时限之内修出元神,只怕也不过是一世碌碌收场。”

韩素赞同:“大善。”

她本来就是从不惧怕危险之人,只因通过交谈得知方寻修行至今从未离开过司方城,又因仙界环境与凡间不同,她这才多问一句。方寻能有这样的决心,她只会更高兴,却是绝不会劝阻的。

两人后来又说及仙根资质之事,韩素没有仙根,除了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仙根便不能修行外,对仙根就再没有更其它了解。如今既然提及,她也颇想知道更多一些。

便听方寻道:“在仙界虽是人人皆有仙根,但这仙根也分三六九等。最最上等的只有一种,便是五行混沌仙根,须知混沌化阴阳,阴阳化五行,这世上万物,大多脱不出阴阳五行的限制,便是人类,虽则天生分男女,可不论男女,身体皆有五脏,须得五气平衡方能身体康健,神意完足,因此混沌五行仙根是最上等。”

“所谓混沌五行仙根,指的是一条仙根之上分叉五枝,每一支长短一致,纯度一致,深浅一致,能够互相生克,互相平衡,如此方才可以称作混沌五行仙根。”

“判断仙根好坏往往有三条准则,一看长短,二看纯度,三看深浅。以长度越长、纯度越纯、深度越深者为佳。”

“因而即便都是混沌五行仙根,这混沌五行仙根也是分好坏,分高下的。”

“当然,不论如何,但凡拥有混沌五行仙根便都算是天纵奇才,即便要从中再分高下,那其中最差的也要比大多数人强上太多。”

“除去混沌五行仙根,上佳的仙根又还分几种。”

“有单一仙根,此种仙根往往纯度高,颜色深,取的便是一个纯净。虽则缺乏五行平衡,但单一仙根之人在修行初期甚至能够获得比混沌五行仙根更快的速度,往后精修一项,成就未必不大,也是极为了得的。资质最佳的单一仙根甚至可以算做纯仙之体,此种体质倘若属火,便被称为纯火仙体,倘若属水,便被称为纯水仙体,以此类推,凡有纯仙之体者,也都算是绝世天才。”

“还有阴阳仙根,有人体质极阴,有人体质极阳,此两种虽然难免失之于阴阳不调,但不论纯阳仙根还是纯阴仙根,一旦纯净到一定程度,也同样威力非凡。说起来,纯阴仙根和纯阳仙根之人若是双修,当两人默契达到一定程度,或可强于五行混沌仙根也未可说。”

韩素顿时了然道:“其实仙根虽然分高下,但在最强的几种仙根中,更重要的其实还是那个握有仙根之人。具体强弱,还须得看人做定。”

方寻道:“不错,虽说纯仙根十分厉害,但双生仙根中未必就没有高手。如水木仙根,土火仙根之类,水生木,土生金,等等双相相生,只要仙根长度、纯度、深度都能得宜,也算是资质上佳。”

“又有三仙根,四仙根之人。说来混沌五行仙根虽是最强最难得,可这三仙根、四仙根的仙根数目虽则不少,却不要说与混沌五行仙根相比,便是与纯仙根、双仙根相比也往往颇有不如。盖因三仙根、四仙根虽则属相偏多,却往往容易不纯,相生之中又易相克,再则缺乏五行平衡,所以在成就上便有些困难。”

“比如那水木火三仙根,看那水生木、木生火,原本应当是极好的,可偏偏水火不容,此间便有大矛盾。此种仙根之人修行到深处极易失却平衡,最后仙体焚身而亡。”

“然而高风险又往往伴随高机遇,又以水火仙根为例。水火不容原本极难协调,许多被查出拥有此等仙根之人往往会在一开始便放弃修行,做一世凡人,寿元三百载,也算安逸。”

说到这里,韩素奇道:“仙界之人,即便是凡人,原来也可拥有三百载的寿数么?”

“仙界仙气浓郁,环境与凡间大不相同。凡间的凡人寿数百载便算是极限,可仙界的凡人寿数三百载只是基数。有背景或有机遇的凡人或依靠灵丹妙药,或依靠仙法奇术,最长甚至可以拥有五百年寿元,如此一来,比之凡间的人仙也相去不远了。”

韩素道:“我曾听得天外天修士提及,炼得元神是人仙,炼神返虚是地仙,炼虚合道便可飞升为天仙,既然人仙寿数五百载,天仙寿数一万年,不知地仙寿数几何?”

方寻道:“其实仙人的寿元也同凡人一般,是只有极限,却无定数的。比如有人修炼常春功,此功法主生机,原本便是以养生延寿为主,那修炼长春功之人或许在人仙阶段便可活上八百年、甚至一千年。又或有人修炼百戮图,此功法主杀,威力极大,却既伤人又伤己,一练百伤,念念皆伤,修此功法之人便极容易损及寿元,有些即便是修到人仙阶段,也未必能有五百年天寿,或许不过四百载、三百载,甚至更短。”

韩素点头:“原来如此,依此说来,仙人天寿不但同功法有关,同性情应当也有关联。有道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往往感情过激过烈,思虑过深过多之人总是要更加难以长寿些。”

“便是如此罢。”方寻轻咳了一声,道,“其实以上种种我也不全是从书上看来,有些愚见,做不得真。在我紫宸仙国便有一位极有名的仙君,这位仙君也不知存世多少个春秋了,他原本却是水火双仙根的资质,修的则是黯然销魂之道。此道威力虽是极大,可常人实在难以修炼到深处,只因此道未伤人先伤己,摸约便是你所说的情深不寿。然而这位仙君以水火双仙根的资质,为人所不能为,不但冲破仙根限制,还能修炼此道以至仙君境界,可见万事皆有例外的。”

韩素遥想了一下那位拥有水火双仙根,却修炼黯然销魂道的仙君,一时也颇觉钦佩。她道:“水火双仙根,原本是常人认定不能修炼的资质,这位仙君既然是这样的资质,又修炼黯然销魂道,想必也曾是个伤心人。情深虽说不寿,然而有些时候纯粹激烈到极致的情感却也能转化成强大的力量,使人莫可匹敌。”

方寻赞同道:“便如剑修之剑意,便是天下最纯粹激烈的情感之一。剑者意念所聚,神魂所凝,锐利之处当真能使人心胆俱裂。素娘能修成剑意,在炼气阶段应当是难有敌手了。”

韩素道:“我如今所在之处,剑意充盈,直达天际,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所留。我在这留有剑意的山峰之上攀登,将近两月也不过是前进了百丈许,比之这位前辈,我如今境界委实太过渺小。”

“也是素娘的机遇。”方寻道,“素娘不可太过妄自菲薄,你尚未真正与修行界相接触,不知众多修者当中,唯以剑修战力最强,剑修当中,又以能成剑意者为冠。然而万千修者也不过能出一二剑修,而万千剑修当中却未必能有一两个可以修出剑意,可见剑意之难得。”

韩素讶然片刻,继而端正道:“既是如此,我当更加勤奋进取,打磨不辍,以攀巅峰。”

方寻受其感染,立时也肃然道:“我亦当日省自身,勤修不辍。”

韩素微微一笑,拂袖而起。她原本正盘坐在山脚下的短草地上,此刻起身之后便沿着山脚渐向东行去。这东面地势较低,她不过行了数十步就将将到了海岛边缘。此处有三五怪石斜立,因被海水经年累月的冲刷,石面上尽是一片光滑湿漉。韩素飘身而上石尖,迎风轻立其上,只见脚下细浪轻拍,蔚蓝海水深邃无垠,一时只觉天地广阔,无限浩大。

她道:“我如今见了大海,方知大海之深广,他日若有幸行离小世界,去到各大世界看上一看,所见所知所感应当与今日又有不同。”

方寻道:“我原本苦心积攒仙石谋取仙缘台,最后却只得一个随珠,然而心中却仍旧是存着侥幸,盼望遇到大能得其指点,以求仙路更加顺遂。而如今想来,遇见素娘才真是我的幸运,便有大能愿意教我,给我一流功法,顶级神通,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却永远不会知道意志、勇气、阅历才是仙路上最大的财富。我曾听闻,上古时候诸神修炼原本都是没有功法的,那时候各人有各道,所谓功法全凭自身领悟,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古时候才会出现那许多璀璨无比的天才人物,使得而后多少年,都无人能够超越。”

“最契合的,方才是最好的。”韩素道,“方郎君说的甚是有理。”

方寻又叹了一叹:“然而要想领悟独属于自身的功法,却又何其艰难。素娘,你原本修炼的只是凡间武者的内功,并不曾有修行者的功法,如今机缘巧合又已修至炼气阶段,更妙的却是,你已在丹田中种下道种,不妨便试一试自创功法罢。”

韩素只点头道:“正该如此。”

她见脚下细浪一浪迭一浪,或溅起无数雪白细珠,迸散在阳光下只显得晶莹可爱,便随手一摄,摄了一把海水握在手中凝成一支冰笛。

“方郎君,我吹个曲子与你听罢。”

她横笛身前,以唇相就,便轻吹起来。

就似有一缕天音自遥远无际处悠悠荡起,那声音若有似无,恍惚间叫人仿佛听到了无数花开的盛景。桃红杏雪、北地胭脂、洛阳牡丹,那一缕缕幽香飘过了山水墨卷的烟雨江南,游过了十里脂粉的秦淮金陵,渐自那北地堂皇万千气象中游走而过,卷起满目边关烟尘,飘摇万里,来到东海。

笛音渐渐与海浪之声相和,轻摇缓荡,欢畅悠扬,渐至无所思,无所虑。

第90章 魑魅魍魉山魈(一)

八月时节已是入秋,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已是越发凉了起来。,

丹霞镇虽说是坐落在仙门之畔,外有阵法相加,使其气候平稳,夏季不至太热,冬季不至太冷,可毕竟并未颠倒四季,人在其中倒也能略略领受到几分秋意。

韩家人搬迁至此,一晃已是大半年过去,也算是在此处彻底安定了下来。

丹霞镇外有阵法相抱,进出并不容易,然而此间虽然与世隔绝,却并非是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因为此间居民与那天坛宗内的修者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所以即便都是凡人,却也如那宗内一般,分着派系,论着高低。背后靠山修为强劲,势力强大者自然往往底气十足,行事无忌,而背后靠山修为低微、势力弱小者往往便需低头小心,谨慎度日。

凡此种种,权势倾轧、勾心斗角,与凡间实则并无本质不同。

如此环境其实有些出乎韩家人的预料,不过既然已经到了此间,要再后悔想要离开却是晚了。丹霞镇可不同于凡间城镇,可任人来去自如。先天武者若是有主人的,偶尔奉主人之命出去外头办些俗事倒无不可,而普通凡人却是许进不许出的。这一来是仙宗威严不容挑衅,二来也是要防止凡人在外头泄露了仙宗具体所在,引得凡间势力前来相扰,未免麻烦。

既然如此,离去不得,对韩家人来说,便只能适应了。

所幸左平修为不低,又擅于经营,在门内还是很有些地位的,所以韩家人在丹霞镇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只不过左平原是散修出身,后来才得以拜入天坛宗,论起根基却要差了些。此前他放任李琳抓捕韩素,后来更是亲自动手,便是有意想要借韩素而交好薛瑞卓,以拓展自身人脉。盖因薛瑞卓不但本身资质极好,是天坛宗核心培养的优秀人才,其运道亦佳,身为炼神期高人的亲传关门弟子,那背景着实不容人小觑。

然而韩素却非任人摆布之辈,李琳一计不成,顿时心生怨愤,临行时更是叫人散播谣言,撒下弥天大谎,害得韩素最后身陷冰河。如此数月不见,期间碧纱又出门几次探查消息,均不曾探知韩素踪迹,李琳又是遗憾又是解气,只说:“这孩子如此忤逆,早些去了让她祖父管教也好。看她一个女儿家却整日里在外流落,这般年岁还不肯嫁人,实在不成话。此番要不是就此去了,谁知道她在外头还能惹出什么麻烦来?没得让祖宗蒙羞!”

也是她太过得意以致忘形,说这话时竟没顾及韩家其他人就在旁边。这一下莫说是原本就对此事极不赞同的韩循,就连惯来没心没肺的韩知,还有同样颇有心思的韩锦年和韩锦堂都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来。

隔日,左平又来接李琳去到天坛宗内相伴,待到李琳去后,韩循便悄悄叫来碧纱,问她:“我欲离开此处,阿碧可有法子?”

碧纱为难道:“循郎君原也知晓,此间是进来不易,出去更不易。”

韩循也知道自己是为难碧纱了,便不再多言,只是暗暗在心中盘算。

如此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李琳容光焕发地从天坛宗回来,尚未进门便已是笑语连连,待到进入正厅在主位上坐好,更是极为高兴地将子孙诸人全数叫到近前,一脸笑容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末了极是慈和地看着韩循,道:“阿循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罢,我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大,如今一晃眼便是十八年过去,你已长成翩翩儿郎,我却是老啦。”

韩循起身,弯了弯腰道:“祖母容颜不改,芳华正盛,何必言老。”

他这话却不是恭维,而是实话。

李琳驻颜有术,如今年龄越大反而越加显得风韵沉淀,通身上下全是经过岁月洗练的优雅华贵之美,不论谁见到都是要赞一声的,哪个又会说她老?

李琳听来很是欢喜,又笑道:“行了,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祖母的年龄也都摆在这里,旁的不论,只有几分想要抱重孙子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韩循更是恍然明白,为何这位平日里从不服老的祖母竟在此刻屡屡提起自己的年龄来。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又听李琳道:“倘若还是在洛阳,我此刻便该与你父亲母亲一同为你相看一位名门贵女,也好与你作配。只是如今已不在洛阳,到了这丹霞镇,却只能寻到一些教养散漫的女子,却是有些委屈阿循了。”

这个时候按照常理,韩循便该谦逊地说上一两句“不委屈,阿循只是寻常儿郎,祖母相看,哪有什么委屈的道理,只怕阿循配不上人家”之类的话了。然则一旦接上这一句,却就等于是要认同李琳给他相看妻子的提议,此事韩循又如何会答应?

他笑了一笑,只道:“阿循如今一事无成,没的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还是缓几年再说此事罢。况且祖母青春正盛,这时候走出去说您是我阿姐都有人信,便说什么重孙不重孙,未免烦恼得太早了些。”

这话推拒得太过明显了,旁边韩大夫人不敢插话,却只管拿眼去瞪韩循,叫他莫要太犟。

所幸李琳此刻心情好,也不恼他,只仍是笑道:“阿循却不知,祖母如今给你寻的这一个虽是散漫了些,可有桩好处却是你在外头无论如何也遇不上的。”她说着话,只管笑盈盈地看着韩循,好像要在他脸上瞅出一朵花儿来一般。

看得韩循都有些不自在了,不过他向来气度好,因此脸上并不显露,只说:“娶妻生子原本是男儿应当为之,然而大姐姐故去不久,阿循却不宜在此时论及婚嫁之事,否则未免也太过凉薄了些。”说话时他脸上笑意温淡,端的是一派风度翩翩,有情有义。然而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却无不变色。

所谓“韩素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家人都心知肚明。韩循偏偏在此时此刻如此提及,岂不是明晃晃地在打李琳的脸?

李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却并不当场发作,只是渐渐阴沉了脸色,冷笑道:“自古只有为长辈守孝、为妻子守孝,倒不曾听说过这做堂兄弟的还要为堂姐姐守孝的。怎么?阿循你是准备守一年,还是守三年?”

不等韩循回答,她又道:“祖母如今为你寻的这个人家却是你左师亲自提的。对方小娘子家中行三,父母亲皆是炼气阶的仙师,祖父更是化神期高人。她上头有一个姐姐,一个兄弟,姐姐如今也在天坛宗修炼,兄弟则掌着家业,这一家原本是大族旁支,如今也已回归本家,她自己虽然不曾得入天坛宗,然而也有化气初阶的修为,是一位四仙根的小仙师。难不成,便连这样的女子你都还是看不上?”

后头这一段话,李琳是每说一句,旁边诸人的神色间便更惊讶一分。等她说完,韩大夫人已是满眼放光,韩二夫人则紧抿着嘴唇,神色间又是难以置信,又是隐隐不甘。

韩锦堂也顾不得规矩了,忙就问:“阿娘,那家女儿如此了得,这婚事能成么?”

他这一问,李琳脸上的神情间便露出了几分得意。她笑容和缓了些,道:“说来也是阿循的造化,这家小娘子的四仙根有些相克,修为长进甚是艰难,因而他们家也并不指望她修出太大成就,如此这位小娘子到了年龄,可不就要论及婚嫁?我们家循郎君仪表堂堂,又有你们左师从中说和,这才能说上这样的好女子。”

韩大夫人在旁边听得是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当即便再也忍耐不住,一击掌道:“果然是好造化!阿娘,此事我们阿循是无论如何也都会应下的。”

韩锦堂也甚是欢喜,道:“对方小娘子有四仙根,说不得待她与阿循成婚后,也能为我韩家生下一个带仙根的子弟来,有了能修行的后代,我韩家在这丹霞镇便可真正站稳脚跟了!”

李琳听来很欣慰:“果然还是大郎你年长些,看事情也更稳重清楚。你左师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他又何必放下身段亲自去为阿循求亲?说来从前在洛阳的时候我们也是太过想当然了些,这没有仙根便是没有仙根,不能修行便是不能修行,即便勉强入了仙宗又能如何?更何况凡人原本便不可能成为仙宗弟子,那时候那柳风遗可是诓得我们好苦!”

她说的是从前天坛宗和太岳宗到洛阳招收门人之事。那一段时间她正与左平生气不肯理他,因此便想借助柳风遗将韩循与韩知送入天坛宗。柳风遗为人颇有几分吊儿郎当,很会勾人胃口,也不正面否决此事,只管每日里叫韩锦堂和韩锦年陪着东游西晃,又叫韩循携琴于闹市街头当众演奏,美其名曰察其心性——如今看来,他可不就是在耍弄韩家众人?

李琳后来弄明白此事,可是将柳风遗好一番恨苦。不过左平并不愿因为此等小事而去找一个大有前途的弟子的麻烦,李琳便也只能暂时按下此事不提。

韩锦堂便说:“到了仙门,最紧要的还是实力说话。柳风遗与薛二郎交好,薛二郎背后又有炼神期高人,他开这么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我等此时也无法计较,还是叫阿循生个有仙根的小郎君是正经。”

李琳点头:“阿循如今正当年,能娶得一个有仙根的小娘子为妻也算是他的机遇了,左师既已提亲,他再没有据婚的道理。至于阿知倒是不急,他年纪还小,往后总能遇上好女子的。”

两人一番说话,却原来李琳根本就不是要问韩循的意见。

左平都已提亲了,又哪里还有韩循拒绝的余地?

而他们这般心心念念地张罗韩循的婚事,为的也不是他的终身,而不过是想要一个有仙根的后代罢了!

韩循退至一旁,终不再言语。

旁边的韩知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垂着眼睑,神情依旧很是温雅谦冲,却不知为何,这一眼中韩知竟看出了几分惨然来。

他便悄悄伸出手扯了扯韩循的衣袖,韩循转过头来,看着韩知微微一笑。

当真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韩知都呆了一呆,心想:“难怪那位四仙根的小娘子愿意下嫁,以阿兄这般品貌,哪个女子能不倾心?”

第91章 魑魅魍魉山魈(二)

秋雨一场一场地接连着下,海上气候更是多变,自打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过后,韩素在这小岛上也是接连半月不曾见到阳光了。,

气候的恶劣更增添了她攀登那孤峰的难度,有时候天上雷霆震起,孤峰上的剑意竟也会随之散发出雷霆之势,使她往往只觉是身在万千雷霆之间,惊雷怒起,简直叫人无处存身。

韩素身周的剑意已经越发凝实,剑意扩散之时甚至可达尺许之厚,且收发自如,既能随意将其隐入体内,也能将剑意化成长剑,脱手飞出百丈之远,取那百丈之外的敌人首级。方寻说道:“我听闻有剑修高手于千万里外取敌首级都不过是一动念的事情。”

他又提及剑意的诸多等级境界:“初时不过是剑意萌发,为简单意念,并不能凝成实质。这时候的剑意依附剑法之上,往往使得剑法威力更强,能在无形之间感染对手,使其神魂动摇,许多剑修一旦修出剑意,越级挑战将不再是难事。到了第二个境界,剑意凝实,可任意发散而出,此时一剑击出,当真是坚硬刚强,万法莫当。到了第三个境界,剑意化形,可以任意化成百般兵器,千种事物,厉害处比之法器、灵器、宝器、仙器都不遑多让。”

他还说:“我曾见过一个剑修,他剑意成煞,已凝练入周身每一分每一寸,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能叫身旁之人心魂动摇,心胆为之所破。当时我离得远,都觉得对方气势十分可怖,简直不能再靠近半点。却有一人不知死活出言挑衅于他,他初时不理,后来烦了便一眼瞪出,立时就使那人神魂破裂,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韩素赞叹道:“当真厉害!”

不过她心底下还是认为那一日在神魂境中见到的那位剑修更为厉害,只是不知为何,她几次想提及那位剑修来问一问方寻对方究竟是个什么境界,然则每次话到嘴边却都不能吐出。如此几次之后,她心中猜测,这摸约是大能的神异手段,使她不能泄露对方的存在。既然如此,她此后便息了就此事再向方寻提问的念头。

因此方寻只知道她此刻流落在一座孤岛上,孤岛上有一座山峰,其间蕴含强烈剑意,旁的有关于韩素那一日的奇异体会他却是不知晓的。

关于这座山峰,方寻也有猜测:“或许曾有大能在那峰顶修剑,大能修剑时强烈的剑意迸射出来,日复一日,使得整座山峰都为其所染。而即便是许多年过去,那位剑修早已离去,可他遗下的剑意却久久不能消散,依旧盘踞山峰上下,排斥其它一切生灵进入其中。这也可以解释,何以越往上去,剑意便越是强大。因为越往上去,便越是接近那位大能的修剑之所,自然沾染的气息也就更强了。”

韩素听得很是神往:“也不知究竟是要何等高手,才能在离去不知多久之后依旧留下剑意,使其盘踞原地,经久不散。而后来者接触到这些遗留的剑意,竟还能从中体悟万千。”

虽然她仍有疑问,觉得或许并不是如此,但方寻的解释也颇有道理,她还是信服几分的。

方寻道:“我听闻剑意成煞之后还有剑意成域,便是剑域。不过剑域我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其究竟有多强大。”

韩素道:“顾名思义,便是剑意形成领域罢。既为领域,那剑域之内域主便当是主宰,此等境界简直与创造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非是你我此刻所能想象。”

“不错,剑域应当便是剑者的领域。”方寻道,“其实不只是剑修有领域,寻常修者到了炼虚合道,飞升天仙之际也当能形成领域,这便是修者自身的小世界。每一个修者的小世界都是由此修者自身之道组合而成,在此小世界中,创造者自然便是主宰。”

韩素道:“不知在这剑道一节中,再往上又当有怎样的境界?”

“这却不知了。”方寻叹道,“只听说剑域是剑意的最高境界,再往上,摸约还有罢。”

韩素道:“定然是还有的。”

方寻笑道:“剑意的境界其实与剑修者本身的修为并没有必然关联,有些剑修,也许都飞升成天仙了尚且只是初步领悟剑意,甚至连初步的剑意都领悟不到,而有些剑修,或许元神未成,便已剑意初成,便如素娘你。因此说,倘若在剑域之上还有更高的剑意境界,却叫其余诸道之修者情何以堪?”

相处得久了,方寻渐渐露出少年本性,竟偶尔也会开一开玩笑。

“其实剑意境界与修为并不是全无关联。”韩素却道,“我有预感,元神未成之前,我便是再如何打磨也最多只能使剑意化形,要想剑意成煞却是不成的,须得先修元神。”

方寻“嗳”了一声:“那短时间内,你只怕是无法登上那座峰顶了。”

言语中很有几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