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卓轻应了声,恍惚回神。他不舍地将目光从韩素身上移开,强忍住心中翻滚的百般情绪,表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做平常道:“是薛某失礼了,因乍见故人,一时有些难以自抑,倒叫卫兄见笑。”

他说的全是实话,不过因为语气太过寻常,卫十七便以为他不过是客套而已。

“薛兄客气。”卫十七心气已平,又感激薛瑞卓,就有意卖他面子道,“薛兄说的故人,莫非便是这位韩道友?”

“不错。”薛瑞卓微微一笑道,“素娘与我是旧相识,我惯来知她为人,是从不说谎的。卫兄若还有疑问,不妨便在此处问她,至于法堂,便不用去了罢。”

说着话,他微笑之间仍见郁色。卫十七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伤心事,还是修行了什么特殊功法,以至于这样郁郁不开颜,不过见他这样神气,又听他这样说话,卫十七即便为难,那拒绝的话却实在说不出口了。正犹豫间,就见那一直静立一旁的素衣女子终又缓缓开声,只听她说道:“仙会素有旧规,卫十七不必为我坏了规矩,这便走罢。”她一言既出,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志便从她身上发散而出,弥散四周,将人罩定,竟使人抗拒不得。韩素拂袖移步,顺着脚边道路便当先行了开去。

第110章 回首衣旧人故(三)

韩素移步而行,不紧不慢。

长长裙裾起伏在她脚边,拖曳过铺满碎石的小路,裙角间或翻起,便如层层云叠,舒卷在时光缝隙之间。她行在人群中,一时却好似是身处在谁也到不了的地方,清华冷寂,遗世独立。

便叫人觉得无限悲痛,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要心生痛楚,难以自抑。

卫十七引路在前头,走得一程之后才恍惚惊醒过来,他脚步就是一顿。

剑修!

莫非这就是剑修的剑意?

竟强大至此,夺人心志,动人心魄,不战便屈人之兵!

卫十七惊骇地看向韩素,直到身后一人轻唤:“队长!”

这是卫十七回字营中的队员,这人的修为刚过炼气中期,虽不如卫十七的后期巅峰,可他并未正面与韩素的气机交锋,反而保存了心志。他见韩素说走就走,全不管薛瑞卓适才还在为她出言担保,替她开脱,而卫十七竟也同样不管不顾,见她一走竟就自发往前几步为她引路,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然而气机牵引之下,旁边诸人虽未必如卫十七一般被夺了心志,却也同样受到压制,一时却不能出声提醒卫十七。直到卫十七自身起意想要摆脱这种压制,他身后才有人出声,将他彻底惊醒。

卫十七停下了脚步,第一反应就是往薛瑞卓看去,想要看他被人驳了面子会有何表示。但见他神情忧郁中带着几分隐约的落寞,只是一言不发,略带忧虑地看着韩素,却没有半分好意被人拒绝的羞恼与愤怒。

卫十七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他不是苦修士,平常也是雅通人情世故,懂得钻营的,这下一看薛瑞卓的表情,他就隐约明白了几分,顿时忖道:“此次事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且不论韩素的言语真假,但只要她与妖修没有联系,我便在法堂上说话时不着痕迹地偏她几分也算不得什么,如是能助她顺利脱身,反倒可以卖薛瑞卓一个人情,来日他若进阶化神,这便是化神修士的善缘了!再说这韩素身为女子,一身剑意却如此凌厉强大,细算起来潜力之大亦是不可估量,只怕其心志坚定更要胜过寻常男子不知多少,薛瑞卓说她不会说谎,倒也可信。”

心中计较已定,卫十七便笑道:“适才隐有所感,因而耽搁了行程,是卫十七的不是。”他说着话便又开步行走,走的是峰顶方向,一边走,他又问韩素:“韩道友便是玄字一百三十五号的屋主罢?”

韩素仿佛不觉其中暗流汹涌,只道:“正是。”

卫十七道:“韩道友说,那致和道人深夜潜入你屋中,开声唤你,将你擒走,又说你后来一剑破去他法门,他临危自爆,你却只是受些小伤…此间却有矛盾,韩道友可否解释一二?你后来既能一剑破他法门,又能在他自爆中保全自身——恕卫十七无礼,此前又为何会被他擒走?如此前后反差未免太大了些,实在令人不解。”

“此事我也不解。”韩素沉吟片刻,道,“我被他擒走后,临危突破,从炼气初期巅峰直入炼气中期。虽是如此,其间反差也不因如此之大。此间因由,我比卫道友更想知晓。”

此话说出,若是旁的时候,卫十七便要以为韩素是在存心推脱了,但此时此刻,看这女子轻声淡语,卫十七却无论如何,竟只有信服。他明知这情绪不对,应当仍是受了对方气机影响,一时却摆脱不了,只得苦思起来。一边苦思,他又详细问了韩素当时情景,韩素并无隐瞒,虽然描述得总是简单无味,可她心中坦荡,却也并不虚言半句,因此事情倒是说得清楚。

虽是说得清楚,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卫十七听来只觉得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时却偏又无法具体说明。

他这厢思索,韩素便也沉默下来。一路无话,待得转过一道弯,更向山上行去时,薛瑞卓忽然道:“素娘,你此前是有提到,那致和道人几次开声唤你,可对?”

薛瑞卓之前一路沉默,此番突兀出声,卫十七便是一怔。众人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就见韩素默然片刻,道:“的确如此。”

这一声回答在旁人看来不算什么,然而听在薛瑞卓耳中却不异于妙理纶音,在他心头一个翻滚,便劈里啪啦炸响了开去。他心跳顿时加快,一时是欣喜激动,一时是酸涩难当,又不敢怠慢韩素让她久等,忙忙就道:“素娘可知世上有一种法术,只消知晓对方姓名,便可通过冥冥中的某种规则直接将人拘走?”

韩素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法术,听得薛瑞卓此言她便怔了一怔,此前诸般不通之处终于得到解释,一时心头恍悟,又生怅然:“十三年后重逢,我再见此人,心中却是半点波澜也不起了。”她淡淡瞥过薛瑞卓,当真像是在看草木死物而已,就连恨都已懒得去恨他。

“我与薛家还有一笔生死帐要算,不过现在尚且不是时候。”韩素身上伤势其实远比表现出来的更要重上许多,一个炼气后期修士的自爆之威岂可小觑?更何况致和老道本是半妖之体,他又是立心要与韩素同归于尽的,韩素当时凭借丹田中日月同辉的大道种子勉强阻挡,也不过是保住肉身,不至当场溃散而已。她此后剑意外泄得如此严重,其实也是因为她伤势太重无法收敛,否则真正的宝剑应当藏锋才是,又何至于如此一味外放?

心中动念,韩素却是波澜不惊,只道:“原来如此。”

薛瑞卓已是欢喜不已,却又后怕:“想来定是如此了,具体情景如何却需请得法堂高手施以回溯之法方才能够知晓。得亏素娘此刻无碍,否则…”否则如何,他却是说不出口,只是说到这里,他脸色顿沉,一时又是郁郁起来。

卫十七若有所思:“原来竟是如此?韩道友是散修么?”

说话间他脸上现出惊异,看向韩素的目光中也饱含了难以置信。

韩素微蹙眉道:“卫道友何以有此一问?”

卫十七张了张口,顿时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难道要他解释说这是常识,只要稍有传承之人都会被师长告诫,这真名法名是不能随便说与旁人知晓的?所以他听韩素这一问,就认定了她是散修。这岂不是在变相地说韩素无知?说散修鄙薄?像这样得罪人的话,卫十七却是轻易不愿出口的。

而他此前不曾想到此处去,却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韩素口说的“韩素”二字却是真名。就比如他卫十七,卫十七原本当然不叫卫十七,但与人通报姓名时,他却从来都以“卫十七”三字相告,不通真名,不通法名,这几乎已是修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又如何能想到韩素告诉自己的竟是真名?

至于像薛瑞卓这样的大宗派核心弟子却又不同。

他们向来不忌讳与人通报真名,这是大宗派的气度,然而他们的法名却又往往并非真名。这却是因为人生下来,父母宗族给了名字,这名字虽则外人并不一定知晓,但总的来说,却也很难成为秘密。便以薛瑞卓为例,他入山之前原也是个普通的俗世少年,知晓他姓名之人即便不算多,却也绝不算少,如此一来,他即便带个假名在外行走又有何意义?

鉴于种种情况,大宗派往往便有法名转嫁之术。

此术一施,真名与法名便即分割,如此一来,除去施法者与受术者本身,只要他们不说,世上便再无旁人可以知晓此人法名,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与保险,比之用假名掩盖真名,却又不知高明大气多少了。

这些情况卫十七是知晓的,只是三言两语间他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给韩素听。而薛瑞卓本是聪慧灵透之人,他比卫十七又更加了解韩素的底细,这一下便忍不住想得更多。他第一反应是:“素娘竟不知晓这些…”眼神看过去,便有些为之心痛。

紧接着终于反应过来:“素娘不是没有仙根么?她是如何修行到今日境界的?”然后就想:“一定吃了许多苦罢…”绵绵不绝的心痛便将他淹没,看向韩素的目光顿时更加温柔起来,就和声给她解释。

第111章 回首衣旧人故(四)

这厢里众人各怀心思,却不知那高高峰顶之上,一行人信步而下,却也在一边行走一边谈论他们。

“剑修?剑意?”为首的紫袍男子嘴角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眼神一转,便是几许利芒,“来得正好,阿敏修剑至今,正缺一块磨剑石,便是这个剑修了!”

这紫袍男子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紫色袍服的边角处云起雾生,行走间似有蟠龙在那云雾间探首摆尾,观其风采气度,俨然仙中王侯,极是不凡。

他身旁簇拥着数人,有男有女,挨他最近的是一个年貌约在二八芳华的少女。这少女眉目流盼,身姿窈窕,身着一袭紫地生烟的高腰襦裙,肩披粉白色起云纹的大袖纱罗罩衫,渺然有如云烟的浅紫色披帛挽在她一双玉臂之上,山风吹来更如云中仙子一般,恍惚踏足天宫之上,真是一步一生香,妙色无比。

听得紫袍男子言语,这少女便微一侧目,眼波生媚,抿唇笑道:“四郎好意真叫阿敏感动,但听闻那女子年纪也不大,一身剑意已是凌厉无比,只怕背后另有出身,却不好随意招惹呢!”

“哈哈!敏仙子这可是替咱们小公子白担忧了!”少女说着话,紫袍男子尚未答言,他身后一个摇着折扇做风流状的玄衣男子便笑了开来,“咱们小公子是何许人物,莫说是在这海外地界,便是到了天外天,又有几人敢不在小公子面前恭恭敬敬?不过一个山野剑修而已,修出剑意又如何?纵是她再天才,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天才,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着话,他眼睛微微一眯,神色间就流露出几许煞气。

显见他虽是簇拥在那紫袍男子身边,说着奉承话,本身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草包人物。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或称赞紫袍男子能耐,或赞叹敏仙子美貌,一时间谀词不断,好不热闹。

紫袍男子神色不变,仿佛众人称赞的并不是他,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自在模样,显然并不将众人的吹捧放在眼里。他一人在前,信步而下,脚步却是似慢实快,不多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行走在山腰石阶上的韩素一行人。

虽是隔得甚远,又在深夜之时,但山岛内外灯火通明,众人俱是修行之人,更无一个目力弱者,这时一眼瞧去,便将对面的一行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看去,众人却是齐齐一惊。

其实不等他们将对面一行人看清楚,只远远感受到对面人群中遥遥传出的萧杀剑意,就已经足够他们震惊了。

远远地,随着对面那一行人渐走渐近,就有一股浓烈剑意再也掩盖不住,宛如天河一卷,冲刷而出,便是满地悲鸿,使人禁不住心中颤抖,遍体生寒。

那缓步行走在人群中间的素衣女子便似一柄行走中的冲霄巨剑,每走一步都令人感觉到凛凛剑威,使人无法忽视,更不敢轻捋其威。

此来不过半刻钟前,这紫袍男子一众人尚且心怀轻视,随意议论着那不知名剑修的剑意,然而此番稍一走近,等他们远远感受到对方剑意的冲击了,他们方才知晓,此前的轻视不屑有多可笑。

原来他们随意议论的那个剑修,其剑意竟强大至斯!

便是紫袍男子的脚步都不由得一顿,他身旁一个一直不曾出声的灰衣男子此刻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一开口便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他只说了四个字,然而只是这四个字,却足以让听到这四个字的所有人都心生震撼,一时再难有言语。他说道:“剑意化形!”

“剑意化形?”半晌,紫袍男子眼中忽然爆出一团精芒,他原本就站在高处,此刻居高临下地向着韩素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就显得无比深沉起来。

一股若隐若现的霸道气势在他身上一闪而没,随即他便收敛神情,仿佛适才震惊全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淡淡笑道:“正好,若是不够强,孤尚且不屑一取。她既有化形境界的剑意,阿敏你便以她为石,磨砺自身,半年之内何愁剑意不生?况且你与她同为女子,属性相近,沟通起来自然更是便利。如此人物寻常也不易碰见,今日既然得遇,断没有放过的道理!”

他身旁的敏仙子眨了眨漂亮的杏眼,终是软软地应了一声:“都听四郎的便是。”

说着话,她眼波流盼,双颊飞霞,已是无限娇羞,春意涌动。

紫袍男子哈哈一笑,忽一伸手将她香肩揽过来,抬手便在她粉嫩晶莹的玉颊边抚了抚,替她理顺一缕秀发。

“啊!”敏仙子顿时嘤咛一声,羞难自禁。

紫袍男子却又适时将她放开,只笑微微地看着她:“阿敏放宽心,我断不会害你的。”

说话间两方众人终是在近处相遇了,紫袍男子一方拦路中间,各人只顾闲谈,却是全然未将卫十七一行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卫十七走在最前面,见此情景心头就是一跳。

雕飞云!竟是雕飞云!

卫十七心中已觉不妙,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朗声说道:“原来是飞云公子,蓬莱护山弟子卫十七见过飞云公子!”

他抬出自己的名号,又说明自己是护山弟子,其实也只是希望这飞云公子能看在他有任务在身的情况下莫要寻他麻烦。

就见雕飞云移目过来,目光却只在卫十七身上一扫而过,竟是不屑理会他。

如此嚣张,卫十七却不敢多话一句,只满怀忐忑地站在原地,等待对面之人说明目的。他身为蓬莱护山弟子,原是散修出身,后来才通过重重考验加入蓬莱,这卫字十七是他的编号,也是他的排名,得来殊为不易,他战战兢兢修行至今,素来谨慎行事,是绝不想轻易开罪人的。

就见雕飞云身后走出一人,这人翻领胯袍,头戴软脚幞头,手上握着一柄折扇,倒是颇有几分风流态。他往卫十七身后看了一眼,目光在韩素身上一转,笑道:“十七郎这是往哪里去?”

卫十七见到他,脸上稍稍放松,顿也笑道:“是朱兄,好叫朱兄知道,我奉法堂刘师伯之命巡山,适才玄字石屋处竟有妖气突现,原是邪修害人,我这便带了苦主去法堂说明情况。只怕刘师伯久等,这里就不与朱兄多话了。”

他说话极有技巧,更注意到朱思安的目光在韩素身上多有停留,于是立即抬出法堂堂主,又说明韩素是苦主,就怕雕飞云来者不善,他却不好与薛瑞卓交代。

卫十七心思已是转得极快,雕飞云却根本懒得领会他话中诸意。他也不等朱思安再说话,只抬手一指,便指向韩素道:“这个女子,我瞧来面善,给阿敏做个侍女倒是不错。”一言既出,其语调虽是漫不经心,那气势却极为霸道,根本不容人拒绝。韩素缓缓移目,便向这人看了过去。

第112章 回首衣旧人故(五)

半山之处,山风猎猎。

韩素移目过去,但见眼前傲立了数人,数人当中有男有女,虽则年龄不同,相貌不一,却一个个气度非凡,俱是神仙风貌,不与俗世中人相同。尤其是为首的一男一女,男子挺拔轩然,威仪天成,女子顾盼生辉,妙色无双。韩素出身贵族,后来又行走江湖,在俗世中也算是见识颇丰了,然而却不曾见过有谁人在气度风貌上比得过这两个。

果然是仙凡两隔,便大不相同。

她心中冷笑,虽则眼前众人个个品貌非凡,她却不但没有半点欣赏,反而只觉厌恶。

开口便强索陌生人为奴,与那凡俗中随意逼良为奴的纨绔子弟也无不同,甚至就在俗世当中,像这样的人也是少见的。如此看来,这人虽是修仙,却竟比之俗世凡人也大为不如了!

就见卫十七脸上含了笑,只好声好气地说着:“公子容禀,这位韩道友并非罪人,原是自由之身,卫十七此番请她去法堂,也只是走个程序而已,却做不得她的主。”

雕飞云便不再说话了,只将一双充满威严的眼睛扫过韩素,脸色微沉。他身上气势强大,俨然似蛟龙游走云端,这般居高临下看过来时,当真威仪骇人。

韩素淡然回视他,目光中却是无波无澜,如同在看一件死物,竟是半点也不受他气势影响。她身上剑意端凝,直冲云霄,强大的感染力时刻弥散四周,气势上更是半点不落下风。

两人视线相交,便已是在不动声色间互相较量过一场。

“哈哈!”雕飞云顿时大笑起来,他上前一步,一双眼眸深沉灼亮,更是紧紧盯住韩素,“果然不愧是领悟剑意的剑修,孤素知剑修心性骄傲,必是不甘与人为奴的!此话且不说,然则小娘子可知,入我雕飞云门下,能得几何?《极天剑典》,小娘子可曾听闻?《九寰真剑》,你莫非不想参阅?更有《轮回剑诀》,《一剑道解》,少则地阶,高则天阶,万千剑典!一旦入我门来,你自有一日可以尽阅!如此种种好处,你莫非还觉不足?”

说话之间,他的气势紧紧逼来,便有一股庞然威压有如山岳般重重压至韩素周身!

韩素抬眼一看,恍惚间眼前竟仿佛现出一条自洪荒之间游走而来的巨龙,那龙头龙头,龙爪龙尾,样样皆是清晰无比。

巨龙张开庞然大口,蓦然对空长吟。

亢昂——!

其声苍凉,古老,似黄钟大吕,震伐人心,隐约之间竟似是蕴含着某种道之韵律,使人心气为之所夺。

韩素更觉身上游走的真元猛地一滞,便连一身剑意都隐隐有着要为其所压制的迹象。

她却不动,只是心念一转,早已凝成实质并化形而出的剑意在此一刻蓦然喷发而出。

唳——!

剑意化成巨鹰,当空便是一声鹰唳!

鹰爪击出,带着凛冽剑风一把抓向那巨龙七寸处。

打蛇七寸!

你化龙又如何?如此心性,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假龙、伪龙,实则不过虫蛇而已!

韩素目光冷然,剑意急转,四周空气更被那鹰爪暴击带出阵阵爆裂之声,随着连串的爆裂声响起,空气中更发出阵阵尖啸,不过片刻,那巨鹰已是破空而至,尖锐的利爪与半空中的巨龙正正迎上!

这一下碰撞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雕飞云竟只能正面与韩素剑意相迎。

巨龙身躯一扭,七寸被抓,顿时大力挣扎起来。它弓身翘尾,巨尾横扫过来,倏地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击打在巨鹰身上。

来得正好!

韩素双目微微眯起,心念转动之间,剑意化成的巨鹰哗地便当场散开,霎那间形成万千利剑,化成万道流光,四射开去!

嗤嗤嗤!嗤嗤嗤!

无数剑光当空穿梭,不过瞬息就将雕飞云的巨龙射成了筛子!

那巨龙便哀嚎一声,倏地缩小落回雕飞云身上。

韩素却不罢休,她静立当场,山风吹得她裙角猎猎翻飞,在她头顶之上,却有漫天剑意趁胜追击,化成流光破空飞至,一个转向便向着雕飞云一行人疾射而去!

这一击,韩素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同时斩击雕飞云一行五人!

凛冽的剑意刮得人身周刺疼,卫十七分明站在韩素身后,却仍旧觉得身上气血凝滞,真元受此压制,竟是几乎不能运转。他脸上现出惊骇之色,口中更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不可——”

狂猛剑意刮出罡风,卫十七在罡风中艰难侧头,看向薛瑞卓。

如此境况,他心中只存微弱希望,希望薛瑞卓能及时出手制止韩素。否则,莫说以雕飞云的身份地位能耐会不会被韩素所伤,即便雕飞云毫发无损,就凭韩素此刻举动,最后结局必也不能善了。而卷入此番争端,他卫十七最后又岂能讨得好来?

按照卫十七的想法,以薛瑞卓对韩素的在意来看,他此刻必是要出手了。然而这一侧头,映入眼帘的景象却直叫卫十七不敢置信之余又立时心生郁怒,要不是此时说不出话来,他简直就要立刻揪住薛瑞卓的领子,对着他破口大骂一番才好!

却见这位来自天坛宗的年轻天才此刻竟是毫无高手风范,更像是对眼前危局视而不见,只在脸上微微含着笑,满眼柔情地看着前方女子背影。他神色柔和,眼中满布眷恋,这般含笑看去,既像是在无比专注地看着眼前之人,又恍惚似是透过眼前一切,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卫十七心中大叫不好,然而不论他如何焦急,韩素的剑意也终究不会因他意志而停留。

一切变化在电光火石间。

韩素剑意奔袭而去,雕飞云苍龙之势倒退而回。这一刻,灯火剑光之下,直映得对面几人脸上神色各异,纤毫毕现,清晰无比。

卫十七只觉得心如擂鼓,他清晰看到了敏仙子脸上的惊骇之色,还有朱思安脸上尚未来得及褪去的愕然,雕飞云面沉如水,他身旁那个渊渟岳峙的男子却刹那间眉头一皱,然后悍然出手!

那是化神期高手!

卫十七认得他,那是化神期高手,是东陵王门下十大化神中的一个,一直贴身保护雕飞云的人仙初期高手,嵇之山!

“让开!”眼看嵇之山就要出手了,雕飞云却忽然一声暴喝。

他面色沉郁,伸手一拦,就又往前一步。然后他双腿一分,跨成马步,双手便虚握身前。

“孤来!”雕飞云大喝道,“师叔让开,且让孤亲自一会,看这剑意三转又能如何?”

炼气后期巅峰,与薛瑞卓一般,同样距离化神只有一步之遥的雕飞云竟要直面韩素剑意!东陵王幼子,与三转剑修,究竟孰强孰弱?卫十七瞪大了眼睛,这一刻几乎不能呼吸。

第113章 回首衣旧人故(六)

灯火如星,山岚如聚。

或浓或淡的烟气环绕在整座山岛四周,山风一吹,时而呼啸如龙,时而散淡似雾。

黑暗当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向着韩素和雕飞云的方向注目。两人适才气势交锋,造成那样大的动静,就算是原本深藏在各自屋中静修的一些修士都不由得被惊动,再加上此前因护山弟子巡山之举而被惊出的众多修士,这一刻,又何止是万人瞩目?

蓬莱至高峰上,盘坐云雾之巅相对而饮的两人淡淡将目光瞥下,身着玄色蟠龙袍的男子便是摇头一笑:“小犬年轻气盛,不知进退,倒是叫老友看笑话了。”

在他对面,满头银发的白袍男子神情淡然,只漫不经意道:“年轻人,有天资,有身份,总是要骄傲几分的。不过锐意进取固然是好,适当时候经受打磨则更是上佳。”他银发如瀑,顺垂满身,虽是万千尘丝已如雪色,然而他的面容却并不显年纪。他盘坐云雾当中,身形似隐似现,似虚似实,一身肌肤白皙如玉,更隐隐显出玉石的坚硬与温润。说话之间,他微一抬眸,那双眼中便像是倒映了无数星河,浩瀚幽深,无边无际。

哪怕是东陵王之尊,竟也不敢直视!

这人便是三山仙会领头者,无形中有海外第一人之称的玄玉真君!

玄玉真君剑眉星目,面若玉雕,若非一身气势深不可测,再加上他那一头如雪银发,倘若仅只是瞧他面容,竟与二十几岁的年轻郎君并无不同。

他对面的东陵王从面相上来看却是要长他几岁的,东陵王颔下留着短须,浓眉方面,形貌威严,从面容上来看,正是三十许模样。

“一别经年,老友你容颜不改,我却是要老了!”东陵王叹息道,“如今的年轻人,一个个仗着天资横冲直撞,的确是缺了打磨。”他顿了一顿,终是道,“剑意化形的剑修,我曾经见过一次…”

他话语当中似有未竟之意,这只说了一半的言语更是来得意味深长。便似一曲眼看着已是起了几分回肠荡气之韵的弦歌,却偏偏在那最有韵味处戛然而止了。

这般的不上不下,实在不符合东陵王一惯作风。

玄玉真君微微抬了抬眼,静默片刻,亦是一声叹息:“剑意化形的剑修,我也只曾见过一次。”咔哒一声,将手中玉杯放置回身前云盘上,随即转目投注,看向韩素。

剑意三转!

谁都知道剑修很强,往往可以越级战胜对手,领悟剑意的剑修更强,同一个大境界之内,面对敌人,向来就是压倒之势。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剑意三转究竟代表着什么!

不但是因为见识过的人大多数都死了,更是因为能够将剑意修至化形境界的剑修实在太少。

凤毛麟角,举世罕有!

种种形容俱不为过。

雕飞云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可以随意碾压一个拥有三转剑意的剑修?

因为他是雕飞云!

东陵王幼子,金水双生仙根拥有者,天生腾蛟血脉,升龙之体,修炼皇龙威天道。雕飞云百日宴时,被检测出升龙之体,便曾得东陵王大赞:“既得此子,吾平生再无憾矣!”

东陵王天性风流,姬妾无数,子女之多更是多不胜数。然而得到他承认,能上族谱,可以被称为“公子”的,却只有四个!

这三个当中,雕飞云虽是最小的一个,但在有了雕飞云之后,东陵王却毫不犹豫地放言:“吾一生纵横,半世求索,唯得此一子可承吾血脉,从今往后当不必再诞育后嗣。”果然从那以后,他虽是风流不改,却再也没有哪一个姬妾能为他孕育子女。此事作为东陵王的韵事还颇在海外流传了一段时间,许多人都猜测,认为东陵王从前之所以生育无数,其目的其实正是为了求一个拥有腾蛟血脉升龙之体的后代,因此才在有了雕飞云之后不再生育。

有以上种种典故,雕飞云天赋之佳,身份之重便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