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礼记》曰:独学而无友,必孤陋寡闻也。即便是俗世修道也常常讲究法财侣地,我若是闭门造车,而不能真正放眼看这三千世界,那大道之说也终归不过空谈而已。”

“方寻出身仙界,见识不凡,但他也终究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人,自身经历尚且不足,纵使能与我时常论道,却也不能真正全面地将修行诸事一一与我说个分明。况且他在仙界,我却仍旧在小千世界中徘徊,尚且寻不到去往大千世界的道路,与他原本便差距极远,又岂能事事尽皆依赖于他?”

“若是可以,此去天外天,一旦报仇事了,再去寻个宗门加入了也好。”

一个瞬息间,诸般念头皆从韩素心中流淌而过,她却也来不及细想,只是模糊定了念,身上的疼痛就将她全部注意悉数拉走,让她再不能分心去思虑它事分毫。

恍惚间似有妖兽的厮杀声从不知名的远处朦胧传来,韩素勉力放松身心,只管顺着水流而走。

她这化水之法颇有玄妙,既不消耗真元,也不耗费神念,只是对心境要求极高。而一旦身化入水,即便韩素还是那个韩素,可此时此刻哪怕是极熟悉她的人就站在她对面,却也会在不经意间将她忽略,只将她看成万千水流中的一小缕,而绝不会对她多加注意。

韩素也正是凭借此妙法,才能在此刻的重伤状态下漂流海底,却不需太过担忧有旁人或妖兽来扰。

相比较起在隐蔽处寻个地方打坐疗伤,对韩素而言,反而是随波漂流海中更为安全。

深海之中水压大得恐怖,然而韩素既已身化入水,这水压于她便也算不得什么了。反而是越到海底,海中的水元气就越是浓郁纯正,如此一来,正可助她滋养身体,回复伤势。

渐渐日升月沉,阴阳交替,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一轮旭日从云层中一跃而出,万道金波再洒汪洋。

烟云缭绕的小蓬莱仙岛于这一刻再度轰然洞开,但闻乐声阵阵,一列由飞马拉车的庞大车队就在乐声当中逶迤而出,八乘三十六马,宫娥相随,人仙驾车,当头站立的女仙手捧花盏,迎风而立,更是仙姿妙色,令人见而忘俗,不胜心悦之。

岛中众人议论纷纷,在外海,能有这样排场,会做这样排场的,除却东陵王,不做第二人想。

有人疑惑:“如今距离仙会结束的七日之期尚且还有好几日,东陵王为何这就走了?”

就有人来解惑:“你竟不知,东陵王昨夜成功抓捕了蛟龙鄂尊么?说起那一战我却是旁观了的,那蛟龙鄂尊当真了得…”他得起兴,一时是滔滔不绝。

也有人注意到东陵王车架最前方的绝色女仙,就惊叹:“竟是敏仙子!此番东陵王回归仙府,竟是将敏仙子就这般的带了回去!”

“咦?敏仙子出嫁,不说是如那凡俗贵女般的十里红妆,至少也需得着了人堂堂正正来迎才是…”

便有人嗤笑:“堂堂正正来迎?还真当敏仙子这是嫁入东陵府了?有这般嫁人的么?只怕,敏仙子这是给飞云公子做侍妾去咯!”

“飞云公子…”忽一人说道,“不是生死未卜么?”

众人立时噤声,各自对视,顿生凛然。

一张追杀令悄无声息地在海外修仙界流传了开来,追杀对象,韩素!追杀奖励,上品九转孕神丹一枚!

暗流悄然涌动起来,并不因东陵王的离去而稍有平歇。

这一切韩素都并不知晓,她在难得的沉静中修养身体,日复一日,时光便如流水飞速逝去。

因受那一枚上品九转孕神丹所激,而几乎将整个海外修仙界翻了个底朝天的修士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能有人以一种比鱼在水中尚要玄妙几分的姿态在海水中长久生存下来。须知修士手段虽然玄奇,海外修士更是惯常入海,但人终归是人,借助法器法宝或术法之力入水一时是一回事,而长久生活在水中却又是另一回事。

人到底是人,纵然修士们手段百出,能在水中一时断绝呼吸,又或倚仗法宝法术辟水而行,可人力有时而穷,修士们的种种手段多是倚仗一身真元而出,一旦真元耗尽,便是修士身在海中也有被淹死的可能!

更何况海中妖兽众多,漩涡暗流无数,深海之中水压极大,更有不少修士因无法抵抗那样的水压而根本不能深入海底,鉴于种种险阻,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安然存身海中,长达数日,甚至是数十日?

偏偏韩素做到了!

沧海茫茫,韩素身化流水随波而行,在众多海外修士各施手段寻她踪迹时,她却已是随着水流穿行过海底山脉的雄奇,见识过无数场妖兽厮杀的惨烈,也曾在静谧时细观海之柔情,体味万物生长的喜悦。大海广博,纵是众修士手段百出,又如何能在这几无边际的汪洋中将已经身化流水的韩素找出?

一晃两月过去,因始终不见韩素踪迹,海外修士们搜寻她的热潮也就渐渐消退。这一日绕过一段暗流,韩素忽然心有所感,她心念动处,身形一转便即从水中化出,就听得身后一道声音又惊又喜:“韩娘子,是你么?”

韩素挥袖拂开一缕缠绕而来的水草,移目一看,便觉眼前一亮。但见眼前一个妙龄女子娉娉袅袅站立当场,水波缭绕间,她身上淡金色的华服裙角亦是随之摆动,她盈盈望来,那一双秋水目中便仿佛写满了万语千言,使人不觉沉沦。论其美色姿态,竟是敏仙子也要稍逊三分!

第124章 寒山万仞缓渡(七)

“你是珍娘?”韩素缓声问道,虽是问句,但语气中已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但见眼前女子螓首蛾眉,秋水为眸,她身量虽是比韩素略矮,然而姿态纤巧,气度高华。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高腰襦裙,外罩浅金色大袖罩衫,衣摆裙裾顺着水流一并逶迤而下,使人一眼看去恍然便觉此女仙姿玉色,说不出何等美妙。

然而她容貌如此绮丽,却偏偏顺垂着一头银丝。她满头银发披泻身后,那银发之上虽是泛着淡淡光泽,使人一眼望去如见月华星辉,但终究红颜白发,令人凭添感叹。

韩素在扇娘子的洞府见过这位珍娘子,不过当时这女妖虽亦是化成人形态,却因为伤病而不得不伏身在自己的本体贝壳中,韩素只见到了她一个背影,却并未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虽只见了一个背影,韩素却依旧记得了她的气息,此刻见她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自然不会认不出她是谁来。

“奴家正是珍娘,见过韩娘子。”珍娘红唇微弯,脸上现出一缕笑意,敛衽便向着韩素盈盈一拜,“终能见到韩娘子,可当面谢过救命之恩,珍娘实在欣悦。”她声音低柔悦耳,犹如世间最缠绵的水流一般,一言一行俱都充满了温润婉约之意,若不是她那一头不同寻常的银发明白昭示了她女妖的身份,她整个人便当真如那俗世中的大家闺秀一般,实在叫人赏心悦目到了极点。

韩素抬手虚虚一扶:“珍娘不必多礼,我并非平白出手,既已取过扇娘所付酬劳,便算不得对你有恩。”

“活命之情,岂能由俗物等价换之?”珍娘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顺势起身,抬手虚虚一引,“韩娘子这是要去取回那天罡玄金石罢,奴家与妹妹的洞府便在这边,韩娘子请罢。”

韩素从身化流水之境中出来便已是察觉到自己所处位置距离扇娘子的洞府不远了,因而在此间见到这珍娘却并非巧合。或是她心有所思,因而即便是放松了对身体的掌控只是随波而行,亦在不知不觉中顺着水流来到了扇娘子姐妹的洞府之旁。此间玄妙,实在难言,韩素也不去多思,总归顺其自然,自有道理。

不多时,两人已是穿过那于旁人而言险之又险的地洞暗流,顺着天罡玄金石的缝隙到了扇娘子姐妹洞府当中。

扇娘子早听得动静出门来迎,待韩素身形化出,她脸上顿现惊喜之色,却是劈头便道:“韩娘子,你终于来啦!”

不等韩素回答,她伸手就来拉人,口中亦是忙忙道:“韩娘子,这些日子奴家姐妹寻你可寻得好苦,只怕你被外面那些修士抓了去领赏,可真是…”她跺了跺脚,已是将韩素一手拉住。

韩素并不习惯与人近身,更何况她初初接触修仙界便迭遭波折,很是见识了一番修士们的诡谲心肠和手段,此时纵使是跟着珍娘子深入了她们的洞府,心中却也还是存有警戒之心的。

警戒,原是武者的本能,韩素以武入道,对此更成习惯,此刻即便心中坦荡,却也下意识便要将手让开。然而一来扇娘子动作太快,二来对方眼中闪烁的喜悦与担忧实在显得太过真实,韩素此前识得这个妖精,知道她涉世未深,看似狡黠诡诈,实则计谋拙劣,心无城府,因而动念之间终归是任由扇娘子将自己的手拉住,心中则想:“正好借此试她一试。”

就觉抓住自己的那只小手柔软中微微透着珠玉的凉意,与人类肌肤还是存有些许细微差异,这差异之小,若非韩素剑意通达,触觉敏锐,寻常人是体会不到的。

韩素问:“你说有人要抓我去领赏?”

扇娘子睁大眼睛,诧异道:“东陵王的追杀令在海外修仙界是人尽皆知,韩娘子你自己竟不知晓么?”

“原来是东陵王的追杀令。”韩素点了点头,对于东陵王会下追杀令一事她虽有惊讶,但亦觉此事是在情理当中,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并不惊慌。

扇娘子还在一叠声追问:“韩娘子,当真是你杀了飞云公子么?”说话时她脸颊泛红,眼中光亮隐隐,神情间既是紧张又在紧张中透着几分奇异的期待。

韩素道:“我的确下了手,但雕飞云如今究竟是死是活我却不知了。”

扇娘子脸上却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原来飞云公子并没有死么?”言语间竟是颇有遗憾之意。

一直含笑静立一旁的珍娘终于轻轻伸出手将扇娘子拉过来,轻嗔道:“说的什么混话呢!”

她拉过了扇娘子,扇娘子握在韩素手上的那只手也就顺势脱离了开去。韩素淡淡扫过,微微笑了笑。

珍娘又向韩素敛衽行礼道:“小妹天真莽撞,在娘子面前失礼了,还望娘子勿怪。”

韩素笑道:“扇娘赤子之心,我唯有欣悦而已。”

珍娘颊边含着温柔笑意,便伸手虚引道:“此间阴暗逼仄,韩娘子便是要取天罡玄金石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竟全功的,不如先到奴家姐妹洞府中去休整一番,再徐徐图之如何?”

韩素道:“甚好。”

天罡玄金石是扇娘子姐妹洞府的天然屏障,此去只需再过两百尺,绕过一个岔道便能进入到那洞府正厅当中。

韩素跟着扇娘子姐妹两个前行不久便到了那厅中,珍娘取出自己在深海玄冰地采集的凝碧寒晶茶,用极地灵泉水煮了,又奉上海中数种特产珍果,十分殷勤周到地款待韩素。她虽也是化人不久,与扇娘子的不解世事却不相同,她待人接物都是有礼有节,说话行事俱有内秀之风,便与韩素闲谈间说起海外风物亦是条条是道,竟是学识十分渊博,全不像是在深海之地生长的妖物所化,倒有几分真正海外散仙人物的风范。

更为有趣的是,不论那灵茶还是珍果,她俱都不动声色地在韩素食用之前先主动自用几口,显然是在以此举动告诉韩素,她奉上的这些东西都是安全无毒的,叫韩素可放心食用。

说了会儿海外风物,话题又转到东陵王身上,珍娘道:“那东陵王以上品九转孕神丹相诱,海外众修士但凡化神以下无不趋之若鹜,便是化神境中,也有不少修士因此而动心,韩娘子此番既能隐匿数月而不现踪迹,不妨便离了这外海罢,也是落得清静。否则娘子便是再如何剑术通神,若是要以一人之力强硬抗衡半数海外修士,也实在无此必要。”

她说得委婉,韩素听来微微一笑,便问:“不知这九转孕神丹究竟是何物,为何能引得众多修士为之痴狂?”她并不隐瞒自己在常识上的匮乏,反而坦荡相问。

珍娘笑道:“孕神丹本是有助于孕育元神的丹药,是九品灵丹中的第四品,虽只是第四品,然而丹药炼至九转,除却炼丹宗师妙手偶得,平常时候是不能有的。便只这一颗九转孕神丹,炼气巅峰的修士若是服用,其一举踏入化神的几率便至少能增长八成。即便不是炼气修士,而是已入化神的人仙,若是得了这颗九转孕神丹服下,在元神的凝练成长上也是大有好处。说来,若非韩娘子于奴家有救命之恩在前,便是奴家姐妹听了这奖励,也要动心呢!”

说罢她又微微抿唇一笑,神色间倒是十分坦然。

韩素亦是一笑,叹道:“原来如此。”

此时再看这女妖,更觉其风光霁月,竟比人间许多魍魉之徒不知要可爱上多少倍。

韩素修成剑意,灵觉敏锐,对一般修为境界不高于自己的修士情绪感应极为灵敏。扇娘子姐妹两个是借助玄光才得以化成人形,如今的人身并非由自身苦修而成,因而论其修为都只在炼气中期左右,珍娘修为比之扇娘稍强些,却也有限,并不能高过她一个小境界去。

韩素见这珍娘虽是隐有妖气在体内,然而其眉目清正,气息和缓,与致和老道之流截然不同,就知道她说的应当不是假话。

此时扇娘子又在旁边强调道:“是上品的九转孕神丹哩,奴家藏在水中,可还偷偷瞧见了有好几波修士虽未能寻到韩娘子你真身所在,却已是为了莫须有的分赃大打出手,弄得好不凄惨呢!”说着话,她脸上还做出惊悚表情,配合她毫不伪饰的语调,倒是十分有趣。

韩素微微颔首,心中暗有所思。

关于丹药的品级她在此前的仙市集会上已有了解,知道修仙界除了不入品的一般丹药之外,还有灵丹九品。这灵丹九品正对应了从炼气到炼虚的几个大境界,通常来说,除去某些特殊的灵丹,如此前雕飞云服用过的采霞丹,其余大多数丹药若是有境界不够之人越级服用,那后果定当于服食剧毒无异,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尽毁,重则爆体而亡,魂飞魄散,因此丹药的品级十分重要,万不可有丝毫错乱。

而在这品级之外,又还有品质之分。

就像韩素此前交易给七宝阁的诸多珍珠,有几颗同是黄级三品,然而得价却有不同,这就是品质差异造成的价值差异了。

像一般的灵丹,由灵药直接炼化出炉是为一转,这样的灵丹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灵丹,六品以下都不出奇。而要想使一转灵丹变成二转,就需使用九颗一转灵丹进行二次炼化,若是成功,便能得出一颗拥有两道丹纹的二转灵丹,若是失败,这九颗一转灵丹最后也将化为乌有,再不复存在。以此类推,三转灵丹需九颗二转灵丹进行三次炼化,等到了九转灵丹,便需九颗八转灵丹进行第九次炼化。

韩素仔细一算这其中数字,顿时都不由得心生骇然。

便是不去计算丹药炼化过程中的损耗,单只是假设每一次深入炼化都能成功,要想得出一颗九转灵丹,也至少须得三万万颗一转灵丹打底方能成功!

更何况灵丹的多次炼化本来就是极易失败的,而灵丹丹纹每增加一道,其价值又非低等灵丹所能比拟,便是当真拿出三万万颗一转孕神丹来,又有谁会愿意用一颗九转灵丹来换?

由此可见,九转灵丹的存在,称其为传说也不为过!

难怪一众修士为之痴狂,即便是韩素,哪怕她素来不为外物所动,听得世上有这样一颗神奇的丹药,在这一刻都不由得心神微动了。

而东陵王居然愿意拿出一颗上品的九转孕神丹来做诛杀韩素的奖励,可见其诛灭韩素的决心之大!

扇娘子便感慨:“倘若我是东陵王,哪怕放下半步地仙的架子自己亲自出手呢,也舍不得出这一颗九转孕神丹呀!更何况东陵仙府中门人无数,东陵王又何必下这样一条追杀令呢!”

珍娘轻轻横她一眼,却亦是道:“韩娘子,此事的确另有蹊跷。奴家却是听人议论说,这一刻九转孕神丹东陵王原本是为飞云公子准的,东陵王痛失了爱子,因而不乐见到这颗九转孕神丹,怕睹物思人,这才将之拿出做了奖励。”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韩素听来亦觉怪异。

那一日在海上,东陵王擒了蛟龙鄂尊飞天而去,临去之前却回望了韩素一眼。那一眼中蕴含的压力甚至使得韩素险些崩溃当场,然而以他的修为境界,若是当真要诛杀韩素,又何必只是看她一眼,当场出手岂不更是爽快?当时韩素以为是正如薛瑞卓所说,此等高人并不屑于亲自出手对付如她这等小境界的人物,这才只是看她一眼而已。但此后的追杀令却显然与东陵王当时的作为不合,九转灵丹何其珍贵,更何况那还是九转孕神丹!如此一来,珍娘子的话竟有几分合理了!

莫非到最后,那雕飞云竟果真没能救活?

韩素思量片刻,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多想。

虽是不再多想,她心中却隐隐地起了几分妄念。

东陵王,东陵王又如何?

她与雕飞云已是死仇,即便雕飞云当真不死,就如薛瑞卓所说,东陵王身为真正的前辈高人并不会直接插手小辈间的恩怨,那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言罢了!

雕飞云乃是东陵王爱子,韩素既与他结了死仇,又与同东陵王结死仇何异?

此刻的追杀令便正是对此最好的证明!然而她今日境界低微,却不等于她永远会境界低微。仙凡天堑都已跨过,化神又有何惧?待得来日,正面一战东陵王又如何?韩素面上平静,心中却是豪情顿起。她起身道:“今日多谢两位款待,那天罡玄金石极是坚硬,我要将其解下也是不易,不如此刻便去罢。”

第125章 寒山万仞缓渡(八)

自此,韩素便静坐于天罡玄金石石壁之旁,使用剑气剑意切割石块,或研读当日从三山集会上购来的各种玉简,增长见识,或细细体味剑意运转时的种种细微波动,反复思量近来所见所历的每一场战斗。如此每日不辍,一晃月余过去。那巨大的天罡玄金石石壁已被她切去一小半,全装在储物袋中。

韩素却不得不停手了,却是因为她身上这两个丈许见方的初级储物袋已不能再继续储物。

倒不是说被她切下的这些天罡玄金石在体积上已足够装满两丈见方的空间,而是因为天罡玄金石在重量上大有异常,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就有千斤之重,而韩素后来切下的那些堆积起来也足有三尺见方大小,论其重量至少也是两万个一千斤。这低级储物袋不但容积有限,就是在重量上也有一定限制,一旦超过这个限制,内中开辟的空间便有崩溃之险,韩素察觉到储物袋中空间隐隐有了不稳定的迹象,自然就停止了继续往里面装载天罡玄金石了。

珍娘和扇娘时常来看她,或给她送一些味极鲜美的鱼虾之物,或给她说一些外界的诸事变化,或也会与她论一论修行之道。

韩素在研读诸多玉简时曾特特留意过修士法名之事,只见那《海外杂记》、《修仙要闻》、还有《秘事归真》上对此都有提及。果然,世间尽有各种诡谲之术,比如通过姓名生辰夺人魂魄、通过血液毛发在某一时刻将人当做傀儡使唤等等之类,像致和老道那种只唤人姓名一声便能将人拘走的手段却是此类手段中极为高等的一种,甚少有人能够修成,多少年来都只在传说中出现,说起来,致和老道能修成此等秘法竟是极为不易的。

看到这一段时,韩素就想起了曾经在吴王地宫发生之事。

当时那花魁娘子百蝶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使得韩素有一段时间像傀儡一般为其所制,虽然韩素后来凭借自身意志摆脱了这种控制,然而即便是过后回想,韩素亦仍觉其诡异可怖。

当然如今经历了修仙界的种种,韩素再回忆当初,那些惊心动魄早已远去,再看当时却也只是寻常了。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自认为行走江湖颇有谨慎,也不曾饮那百蝶煮的茶,因而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凭借了什么手段竟能平白将人控制。如今看来,倒是跟这修仙界的傀儡之法有些类似。”韩素豁然开朗,“只怕当时她着人将我引去她的画舫中,也不独独只是为了见我一面,让我也加入追捕俞立的行列,这其中应当还有调虎离山之意罢。我当时在邸店中歇息,想必脱落一两根头发在房间里也只是寻常,我前脚离开,她后脚便能派人进去拿取,若是以此作法倒也很有可能。”

《秘事归真》上就有提到,有些秘法消耗的是血气与寿命,而非真气或真元,因此有些得了秘密传承的凡人为达某种极端目的,也是有可能用出此类秘法的。

想及百蝶的种种诡异处,韩素暗暗猜测,她只怕是得了修仙界的某种诡异传承,却限于没有仙根,以至于只能修些旁门左道之术,在凡间汲汲营营,谋求突破。

“蝶娘子信念可嘉,然而手段委实不可取。如此偏激,倒行逆施,来日再见,我必斩之!”

种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不能在韩素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到哪一种境界,拥有什么样的眼光,世易时移,自然心境便不同了。

只是可惜集会上买来的各种玉简虽能令韩素见识大涨,然而这些东西既是在大众间流传,要想从中寻求高深法门却是不能了。

比如这法名之事,韩素翻遍所有玉简,也只见到诸多告诫,都是说真名即法名,不可轻易将法名示人之类。却没有哪一枚玉简提到,倘若法名已泄,又当如何。

这是一个不可轻忽的大问题,韩素这段时间虽然每日切割天罡玄金石,也从不间断对剑意的磨练,但她心里清楚,倘若这一问题不能解决,纵使她修为剑法再如何高涨,也防不住哪一日莫名其妙被人暗算的可能。以她的心气,是断不愿战战兢兢度日的,也绝不会因此便畏畏缩缩,从此只敢掩藏身份,假名示人。

韩素与珍娘闲谈时也提到过这个问题,珍娘道:“修仙之人,修的便是一个坦荡,倘若心有滞碍,即便是能勉强增长修为,也终归走不长远。”

妖类尚有如此见识,又叫人群中的诸多魍魉之徒情何以堪?

韩素与珍娘交谈越多便越觉得这个妖精气量不凡,不过数日后,两人之间便颇生了几分倾盖如故的感觉。

韩素说道:“但世间高人,却不见得个个都是风光霁月。”

珍娘掩唇一笑:“素娘说的是东陵王罢?”

韩素亦是笑了笑,想起方寻说起仙界的诸多纷争,就连仙人们都免不了因为种种事情而生出嗔怨之心,又何况一个东陵王?

珍娘叹道:“奴家听过凡间一首佛偈,倒是觉得十分有理。那个和尚说的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修行其实何尝不是如此?但凡生灵,有了灵智便总能生出诸般嗔念来,而修行者能力强大,念头通达,看似是心境无垢,然而事实却是恰恰相反,越是念头通达之人,便越是容易生出各种念头,那心魔之物即便能够一时斩却,又岂能防住它过后又生?因此方才须得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个道理韩素曾经在致和老道的炼血魔袋中也有所悟,只是当时情势危急,她虽然心有所感,却并不能如珍娘这般总结得清楚明白,因而此刻一听,便大起知己之感,不由赞叹:“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珍娘大有君子之风!”

珍娘弯着红唇微微笑了笑,却不知为何怔了片刻,方才道:“其实这些道理也不全是奴家自己领悟的,曾经有一个人同奴家说过,修行是逆水行舟,不能前行便会后退,途中险阻无数,一时风光其实算不得什么,谁又知水下暗流几多?人心更是如此,有一个词叫做欲壑难填,但凡世间有情之物,谁也不能逃脱。因此如何驾驭七情六欲,通达彼岸,便是修行中最大的难题。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最后都是败在一念之差上,又岂能不夕惕若厉?”

韩素叹道:“可惜此刻手边无酒,不然当为此言浮一大白!”

珍娘却又是微微一怔:“当日…他也是这般说的。”她微微垂了垂眼睑,脸上虽是仍旧含有笑容,那笑容中却隐约多了几分落寞。

韩素情知此间必有一段故事,但她既无窥人**的癖好,更不原强去触人伤疤,便道:“珍娘可知,还有一个和尚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珍娘笑道:“奴家听过的。”

韩素道:“珍娘何解?”

珍娘抿唇一笑:“素娘何解?”

韩素笑道:“虽是看似境界更高一筹,然而这个‘本来无一物’,我却并不认同。正所谓无中生有,物极必反,万事万物到了极致总会生出另一种极端来,世间哪有真正的‘无’,没有‘有’,又哪里来的‘无’?倘若当真是‘无一物’,这和尚便不该来说这佛偈,他该闭嘴才是!说到底,也是先有了‘时时勤拂拭’,后来才有这‘本来无一物’,踏前人之脊梁,算不得更高明,最多是不分高下罢。”

珍娘一叹:“正是如此,这两首佛偈只能说是各有千秋罢了,不过是各人所走之道不同,其实分不出什么高下的。”

她一双秋水目盈盈注视在韩素身上,也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总归满怀心事。

此后几日珍娘再来论道,韩素便着意避开了这些话题,只说了些法术的应用,还有妖修与人类修士的不同。珍娘虽是对韩素身有剑意还能修出一身精深水法之事感到惊奇,却也没有太过在意。她是妖精,虽然尽力在学人行事,但有些观念终有不同。对于世间约定俗成的许多俗法她是不屑一顾的,因此相处越久韩素便越觉得,当初看珍娘品貌婉约便觉她有俗世闺秀之风其实是以貌取人了。

至于扇娘子,她赤子心性,耐不住寂寞,却是从不参与韩素和珍娘的话题,哪怕珍娘要她看看道藏,她也只说无聊。珍娘并不过多约束她,只要求不去外头胡乱闯祸便好。

这日韩素隐隐察觉到了两个储物袋将到极限,便同珍娘姐妹两个告辞。

珍娘十分不舍,只道:“当日约好了这一整面石壁素娘你尽可取走,只是储物袋不够又算得什么?我这里还有许多个,虽然品级都不高,但也尽够你装了。”说罢便要取储物袋给韩素。

韩素按住她的手,摇头道:“珍娘你既知君子当日三省乎己,便也应当知晓君子行事当适量有度,我身上两个储物袋既已装载到极限,便可见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了。此乃天意玄妙,我岂能贪婪无度?更何况此处乃是你们姐妹安身立命之所,当日你我未曾相交,我取这石壁心安理得,如今既为好友,我又岂能毁去好友家园?”

话说到此,珍娘便不再强求。

倒是扇娘脸上现出喜色,直道:“我早便知晓,修士你是好人啦!”一时高兴,又将韩素直称修士了。

珍娘微微红了眼眶,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锦囊,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亦知晓素娘你有登天之志,不能强留你脚步,这一枚锦囊便赠你随行,望你一路平安,终闻大道。锦囊中有些小东西,待素娘你决定动身去天外天之时,便将锦囊打开罢。”

韩素接过锦囊,郑重收入怀中。

待想要回礼,忽觉身无长物,竟没有什么可送的。

她思索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金色珍珠,问珍娘:“这颗珍珠是珍娘你亲身培育而出的罢?”

珍娘道:“正是。”

韩素将珍珠托在手中,运起这些时日学到的粗浅炼器之法,将自身三道精纯剑意注入其中,然后送给珍娘:“珍珠中有我三道剑意,化神以下应当可以轻易斩杀,给你护身。”

扇娘子顿时瞪大眼睛:“咦?只是阿姐才有么?”韩素莞尔道:“自然你也有。”珍娘立时嗔了扇娘一眼,离愁顿消,一时间气氛亦是松缓起来。

第126章 寒山万仞缓渡(九)

韩素离了珍娘与扇娘姐妹两个,却也不从海底离开,而是干脆从海中直走,辨明了方向往小老虎所在的剑岛赶去。

她虽自信却不狂妄,既然明知外海之上有无数修士在追捕自己,当然不会无事暴露踪迹,引来麻烦。珍娘扇娘姐妹两个洞府所在的位置离剑岛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韩素如今水法精深,也不担心在海中会轻易迷失方向了,她速度又快,更能收敛气息,一路无事,不过半个时辰就在剑岛一侧登了岸。

小岛上仍旧是宁静繁茂一如往昔,因为剑峰的存在,海外修士轻易不敢靠近此处,韩素就在剑峰一侧顺利上岛。

如今剑峰脚下散逸的剑意与威势已经不能给她带来太大压力,她穿过山脚的小荒原,就向小老虎洞府所在的方向行去。

一路穿草过树,阳光正好,偶尔听得鸟鸣虫唧,竟是颇为惬意。韩素享受这难得的轻松,岛上妖兽也记得她的气息,见她从剑峰过来,更不敢随意招惹她,她很快就靠近了小老虎的洞府处。却远远听得一声虎咆,那咆哮声中充满了愤怒与惊惧,甚至还带有几分绝望的气息。

韩素一惊,当下身形一晃,几个跨步便向着那虎咆声所在奔行而去。

她披风而行,不过片刻就跨越了数百上千丈的距离,分花拂树,但见眼前顿然开阔,一面巨大的悬空石台现于眼前,那石台正是小老虎的洞前小广场。

就见一只生长了古怪长尾的老虎模样小兽弓着身子,撑着利爪,正步步退身,一边咆哮一边警惕地盯着前方。

在它面前却虚虚悬停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古怪光球,那光球中隐约间似也有一只老虎模样的小兽存在。说是小兽,但其实只是因为对方形态娇小,实际上这东西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旧沧桑的气息,韩素乍眼瞧去,虽明知对方身在光球当中,总体也不会超过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小,然而恍惚间竟觉得对方无比巨大,宛如擎天之高,浑身上下充满威严,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敬畏。

这东西亦是虎身,脊背之上却生着一双鳞羽俱全的鹰翅,额间生出尖尖独角,细细的长尾尖端毛发飘飞,指爪粗壮犹如龙爪,通体毛色暗红似火,虽是整体缩小了无数倍,形态间也有差异之处,然而仔细瞧去,竟有七八分像是小老虎成长后的形态!

同样的细长尾巴,尾尖生出长度与尾巴等长的飘逸毛发,同有一双鹰翅,指爪间覆着鳞片,犹如龙爪。所不同的是,光球中的小兽鹰翅已是长成形态,头上还有独角,且通体毛发皆是火红,而小老虎的鹰翅不过短短两片,连羽毛都没有长全,完全是雏鹰翅膀的模样,显然并不具备飞行能力,同样额间也不曾生出长角来。

因而双方大小虽是差距极大,但仔细看来却像是一只成年的异兽在与尚且是幼兽的同类互相对峙,韩素多看得几眼,心中顿生怪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