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梦幻泡影,譬如朝露。

临了临了,最后一丝痕迹都不留。

天地一片寂静,许久,那半空中的龙虎巨人蹬蹬蹬连退数步,忽地一捂胸口,他的三头六臂被迫收起,余下的那颗人头口中便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他的鲜血暗红中透着金色,一经洒落便点点滴滴化成一团团气泡,气泡当中有各种龙虎虚影在挣扎咆哮,具象狰狞。

最后都随气泡一飘一荡,一同消散在空中。

巨人目光转向那些散落的鲜血,眼中满是震骇。

三清宫深处,大殿之中,宝镜前,赤明真君叹道:“他的根基损了,若无奇遇,只怕此生都再难有寸进。”

修行到返虚地仙这样的境界,必要对天道法则有一定领悟。这巨人修炼的是龙虎斗法,此为天斗门三十六天罡法门之一,精深强悍,在整个天外天也算是顶尖一流的炼体法门。他以此法入道,度过天劫踏入返虚,对上古神兽龙虎道力的理解定然极深,至少也是达到将元力炼入骨髓的境界的。到了他这个境界,平常轻易当然不会失血,一旦失血,他的血液中也定有神异。

而如此刻,他血液中龙虎困斗,离体便散,却是他已对自身力量已经失去控制的表现。

慧宜一击将人伤得这样惨重,也依然是混不在意。她无名指与小拇指始终曲着并将石寒晖圈在其中,接连几次出手所动用的也仅仅是一根中指。一指过罢,她又再度伸手,轻轻点来,眼看便要再出一指将这天斗门的地仙彻底灭杀,天际处忽然传来一阵长笑:“人世幻梦,譬如朝露。昨夜昙花,今日凋敝。好一个朝露昙花剑!慧娘剑入大道,百年不见,如今便是连我也要为之惊叹了。”

虚空中一道人影缓缓踏出,那人影身量颀长,长发披肩,身影由虚幻而渐至凝实,显露出威严方正的面容,颔下一丛短须,气势沉凝,宛如大江之巅,山河之渊。他缓步走来,所过之处四周空间一阵扭曲,行步看似缓慢,却在瞬息间便跨越数千丈的距离来到那巨人身旁。然后他伸手轻轻一按,这足有十丈高的巨人就在他一按之下迅速缩小了身形,不过片刻就变回了正常人大小,却是一条身长约九尺的大汉。

大汉惊讶地看着他,又忙忙躬身道:“师叔。”

慧宜伸出的手指收回,淡漠的声音里略微有了些温度:“昆阳子前辈,百年不见,风采依旧。”

昆阳子微笑道:“百年未得寸功,比不得慧娘你日益精进。”又道,“我这师侄是新近渡劫成的返虚,尚不知晓厉害之处,慧娘莫同他计较。至于石寒晖,他擅闯南天门固然有错,但年轻人难免有几分气盛,你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慧娘且由我将他领回,好生惩罚一番,便送到苍墟海中镇压海眼百年如何?”

苍墟海又被称为世界之海,存在于天外天世界尽头处,是传说中最靠近界河的地方,内中虚空风暴终年不断,更有无数苍墟异兽出没其中,凶险异常。在苍墟海中镇压海眼被称为天外天十大酷刑之一,历来若非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有会被罚入苍墟海的。

另一侧,慧宜的雪白巨掌渐渐收回,那虚空裂缝处,一女仙踏步行来。她着杏黄衫子,梳道髻,轻风拂来,她衣裙飘动,整个人看似寻常又不寻常,如山野云海中一闲适散仙,清清淡淡,遗世而来。

这便是妙慧真君,她终在人前显露全貌!

“既是昆阳子前辈当面,镇压海眼之事不必再提。”慧宜轻一拂袖,一道黑影就从她袖中翻滚而出,由小变大,见风即涨,霎时便从三寸大小恢复成正常人类体型,正是石寒晖。

石寒晖有些狼狈地在云路上打了个滚,翻身就单膝跪在地上,向着昆阳子垂首,沉声喊道:“祖师!”

昆阳子手掌一抬,石寒晖脚下的一片白云就开始飞速移动起来,不过片刻云架划过百丈之地,到了昆阳子身前。昆阳子叹息一声,抬手抚上石寒晖的头顶,最终道:“起来罢,你慧宜师叔不罚你,我却还是要罚的。今次事了,你自去苦舟阁上领天雷杖百次。此为罚你鲁莽冲动,徒然只见虚名,枉失我辈道心。你可服?”

石寒晖沉默片刻,豁然抬头:“弟子领罚!但挑战之事…”

慧宜道:“小辈正当挑战,我若不允,倒显得我这师侄怕了你。”她目光微移,向下方的韩素招手,“素娘,你上来。”语调骤转温和,与此前种种表现截然不同。

韩素立在下方仰望上空,数次见得慧宜出剑,本为对方神通剑术而心驰神往,未料慧宜竟召唤自己,忙恭敬地答应。她脚下剑光一纵,轻轻踏步,便在瞬息间踏空而上,到得慧宜身前。

韩素行礼过,慧宜道:“这位昆阳子前辈乃是天斗门中硕果仅存的一位炼虚宗师,距离合道境界也只有一步之遥。大能之事,移山倒海也不过寻常。你速来见过,不可失礼。”

韩素遥遥拜见:“后进韩素,见过昆阳子前辈。”

“兰姿玉骨,剑气为神,后生可畏矣…”昆阳子拈须微笑,“不必多礼。”

“前辈过誉。”慧宜看向韩素,“素娘,天斗门的石寒晖世侄欲要挑战你,你可敢应战?”

韩素道:“从来没有不敢的道理。”慧宜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向昆阳子:“我这师侄本就是应战的,小辈之间互相挑战本无对错可言,石世侄所不当之处只在于当众于南天门前喧闹。前辈既然出面,此一节自然揭过,倒也勿需再多言,只是战场却不能是在此处了。前次所论,有关神都门遗下的几处仙矿,众家分说不清,依我看,倒不如举办一场小辈之间的论战。以输赢排名来分配资源,如此方是正道。到时便让他们在此论战上见便是,前辈以为如何?”这才是慧宜此次会突然出手的真正目的!昆阳子神色微凛,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第244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五)

有关于神都门被灭后遗留下的众多资源之所以一拖四五年都分配不清,说到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三清宫太过势大。

三清宫一家独大,在神都门遗留下的众多资源上若是由三清宫来分,到时其余各大门派别说是吃肉,只怕就连那肉汤能喝上几口都成问题。若是如此,其余各大仙门又如何能甘心?神都门的被灭事件让众家都大感危机,但历代以来哪一次危机不伴随机遇?各家各派聪明人有的是,人人自危的同时,也有太多人看出,神都门破灭,分明昭示着三清宫对天外天统治的失利!

有破绽才有机遇,其余各大门派难得联合一心,共同抵制三清宫在此次利益分配上的主导地位。

此时慧宜提出要在小辈之间展开论战,以此决定神都门留下的几大仙矿的归属,在昆阳子看来,这就是一个要求天斗门表态,认同三清宫在此次利益分配上主导地位的讯号。

三清宫之庞大堪称可怖,那天罗风云榜上记录了百名年轻天才,其中三清宫弟子就占了将近六成!天下仙门有十三,已经被灭的神都门不算,除去了神都门,其余十一大门派统共也只占得榜上不到一半的名额,这样的差距足以使三清宫一派之力就横扫天下。

倘若举行低辈弟子论战,最后结果仍然会是三清宫一家独大,与以往的分配相比根本不会有任何区别。

昆阳子笑罢,低叹一声:“慧娘提议,无有不可。既是如此,到时便由得他们论战再见罢!”将袖一扫,卷起了石寒晖与那龙虎巨人,一路长歌,踏空而去。

“三十三重兜率天,气冲斗牛我独行。堪得世间善恶火,炼我真身会光明…”

歌声穿云裂帛,浩然慷慨,久久不散。

慧宜立身云中静默良久,终幽幽一叹,道:“素娘,与我走罢。”

云路之中,昆阳子带着石寒晖与龙虎巨人一步一跨越,瞬息间穿梭无数空间。一路上三人俱是静默无语,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但见眼前一片蒙蒙灰雾横亘在前,昆阳子才骤然停下脚步。那龙虎巨人猛一抬头,失声惊呼:“苍墟海!”

他震惊地看着昆阳子,难以置信道:“师叔,为何来到苍墟海?莫不成真要拿寒晖去镇压海眼?”

苍墟海远看就是一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灰雾海洋,三人远远站在这片灰雾海洋的边界处,只见眼前灰雾涌动,时沉时浮,时浓时淡,无尽险况掩藏其中,虽然一切俱被灰雾掩盖,然而危险的气息已经远远透出,即便是地仙级人物见到都会隐隐地在心底暗生寒意。

这是天地造化自然而成的险境,与浩瀚天地之力相比,返虚地仙也不过蝼蚁。

昆阳子并不理会他,反而看向石寒晖,温声问道:“寒晖,你怕不怕?”

石寒晖今日所受之震撼极大,慧宜只手将他擒住,他全无反抗之力,若非师祖来救,他今日只怕不能全身而退。为了救他,昆阳子甚至不惜认同慧宜举行一场小辈之间论战的提议,以此分配神都门遗留资源,在石寒晖看来,这不止是牺牲,更是屈辱。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大声道:“回禀师祖,弟子不怕!”

昆阳子举手指点:“危机与机遇总是并存,这一片苍墟海中也同样如此。苍墟海中蕴含时空天道,宇宙洪荒皆在其中。宇,四方上下,宙,古往今来,洪荒时代鸿蒙初辟,大道源头尽在其中。后来上古仙界被打破,余下三千大世界无数小世界,规则分化,大道分野,至如今也只有如苍墟海此等奇异地域中尚能使人一窥当年洪荒盛景。寒晖,你此去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全在你自己,若是成,你不单单自身前途将无可限量,也将是我天斗门的大功臣!”

石寒晖目光坚毅,没有犹豫,霍地翻身跪下:“师祖,弟子必定不负所望!”

“三清宫那小辈弟子韩素不过是蝼蚁之流,你的对手将来是这天,这地,这整个腐朽时代!”昆阳子轻轻抚上石寒晖的头顶,“不必为我答应慧宜提议一事而心生挂碍,各大派皆不愿在此时爆发大战,此事要决出结果早晚也只能着落在众家低辈弟子上头。尔等方是各门各派之未来,终有一日将成为真正决胜之力。”

石寒晖受此重望,心中情绪越发激昂。只越加握紧了手中长枪,沉声重复:“师祖,弟子必定不负所望!”

昆阳子轻抬手掌,掌中一团火红流光倏地射出,他一张拍在石寒晖头顶百汇之处,这团红色流光随之钻入其间。石寒晖瞬间浑身一震,紧接着脸上就现出痛苦与迷醉相交加的复杂神色。

昆阳子道:“你修炼的明净天火蛟龙杀本为此八部天龙杀残篇改换而成,如今我传授你真正的八部天龙杀,你好生修习,不必拘于佛道。借此苍墟海中洪荒之力沟通诸天佛国,炼体入魂,一举成就八部天龙真身!切记,不可妄自突破大境界,不论修为如何大涨,务必压制境界,直到修成八部天龙真身,到时我再助你突破至炼神,如此你前程必将无可限量!”

良久,石寒晖似从梦中醒来,他神色似悲似喜,仿佛仍旧沉浸在八部天龙杀的意境中,听得昆阳子言语,方才逐渐收回种种外溢神色。

“弟子多谢师祖传法,此去苍墟海,不将八部天龙真身修成绝不回返!”石寒晖重重磕头,指天立誓。

昆阳子道:“法不轻传,你心有敬畏方能有所成就。去罢!”抬手摄起石寒晖,忽地在他身上一拍,他就连退了数步。

石寒晖忙向昆阳子与他旁边的龙虎巨人作别:“师祖,铁山师叔,弟子去了!”转身大步而去。不过片刻,前方灰雾聚散,他的身影就被包裹在灰雾中,彻底失去了影踪。

昆阳子与龙虎巨人石铁山一前一后立于苍墟海前,共同静默良久,昆阳子忽然道:“铁山,你可是心有不解?”

石铁山瓮声道:“师叔,那妙慧真君也不过是返虚中期,比弟子高一个小境界而已,与师叔您更是无有任何可比性!然而她口称师叔为前辈,实际行事却殊无半分尊敬。蛮横跋扈,颐指气使,她本身有何厉害?她凭的也不过是三清宫的势!弟子不服!弟子不甘!”

昆阳子哈哈一笑:“你说的不错,她孙慧宜也不过是返虚中期,然而我堂堂炼虚宗师,半步天仙,在三清宫门前却不得不与她平等对话,任她颐指气使!说到底她本身再不凡于我也不过是一晚辈,我为何要对她百般容忍?无其它原因,唯三清宫势大耳!”

他在苍墟海边缘的虚空中大步而行,石铁山随侍跟随。

昆阳子缓声道:“三清宫不灭,天外天永远是死水一潭!真正的大宗门时代永远不会来临!你看这苍墟海,界河就在天的那一边,然而多年以来孰人能够穿过?修仙修仙,修得永不飞升也不过是痴长几千年寿命,又有何用?修成元神纵能转世又如何?哪怕是转世千世万世也无有一世能够成仙!仙路断绝,天外天,牢笼也!”

仙路断绝,天外天,牢笼也!

一句话道尽了整个天外天修仙界多少年来无解的悲哀,天庭,一个看似繁盛的修仙皇朝,一统天下,令行禁止,然而那又如何?在这样的统治下,天外天就当真是神仙乐土?不!仙路断绝,还谈神仙,简直可笑!

石铁山大受感染,这个素日里也是高高在上的返虚地仙此一刻在昆阳子这位半步天仙面前面含悲容,恨声道:“师叔,三清宫必须灭亡!”

昆阳子反问:“你果真选定了?”

“师叔有意,弟子誓死追随!”石铁山目中含泪,“师叔,弟子不愿天斗门永为三清宫附庸!”

昆阳子一叹,他目光悠悠望去,透过那无尽灰雾,仿佛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跪在祖师堂前,一双大手伸来,为他挽起道髻,对他说:“六郎,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天斗门弟子了。记住,你是天斗门弟子!”

不愿再让天斗门永为三清宫附庸——这是多少代天斗门弟子的希望?又何止是石铁山,何止是他昆阳子而已?

“铁山,前路艰险,或许你看不到那一日就要牺牲,你也无悔?”推翻三清宫,这在从前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近年来大变的局势,汹涌的暗潮却让太多人看到了希望。为此,又如何能不蠢动?

哪怕知晓前路艰险,或将由鲜血与白骨砌成!

石铁山仿佛预感到什么,沉声道:“弟子无悔!”

昆阳子道:“好,倘若此次寒晖能成功修成八部天龙真身,从苍墟海出来,你便准备好罢!你的龙虎精血,还有天魔种道**…”

石铁山身躯微微一震,脚步稍缓。最终,他还是大步跟上了昆阳子,再度说道:“师叔,弟子已经准备好了,弟子无悔!”两人从苍墟海的边缘走过,越走越远。

第245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六)

三清宫深处的大殿之中,一直未曾言语的玉清宫主终轻轻一笑:“慧宜师妹既然已经说服了昆阳子,由此为突破口,此番论战必然是要举行的。”他看向大殿中的诸地仙,“此事便由玄微师弟你来主持罢。”

玄微真君乃是周天殿首座,总殿殿主。周天殿隶属天庭,遍布天下,是天庭借以直接统治天外天的最强暴力机构之一,相比于卫戍阁、雷鸣殿这些更多是对内的机构,周天殿职权之大更要远超三清宫其余各部。玄微真君堪称是掌教心腹,执掌周天殿至今已有千年之久,权威深重。

论理像慧宜此次提出的在小辈弟子间举行论战之事,根本不必劳动到玄微真君来主持。掌教此次却亲自点名玄微真君,显然是有用重典之意。

玄微真君躬身道:“弟领命。”

宝座之上,神情面容俱都被掩盖在重重冕旒之下的掌教遥遥抬手虚扶玄微真君:“师弟不必多礼,此事既由师弟主持,便当以雷霆之势慑服其余诸门。也该是…让这天下人再度见一见我三清宫威势之时了。”末尾语调中微微的叹息回荡在大殿之中,众人俱是精神一震。

从察觉到有那一股神秘势力意图在天外天行那颠覆之事起,三清宫就一直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地。虽说以三清宫的底蕴,这连番的事故尚不足以动摇到教派根本,然而掌教的态度却委实太过模糊。这实在与三清宫一惯霸道强硬的行事作风不符!在场诸人未尝不觉憋屈。然而此刻,掌教的言语却明显在释放一个讯号,大反击的时候显然就要来临了!

乌剑山,韩素与慧宜一路踏空行来,远远落于乌剑山脚,两人步行而上。

慧宜神色温和,脚下也只若寻常闲步。她声音轻缓:“当年我入门时还只有七岁,师尊将我带到乌剑山,我在主峰下颤抖了两个时辰才敢真正迈开脚步往山上走去。我还如你一般带着个小东西,那小家伙不敢上山,我便用自己微弱的真气包裹着它,助它抵御山上煞气。”

她说的“韩素的小东西”显然指的是缩小了身形藏在韩素袖中的小老虎,小老虎听到慧宜提及自己,连忙一翻身从韩素袖中爬出,然后利落地跳到地上,自己跟随着韩素脚步亦步亦趋自己行走。神态动作间俨然是在表示它可以自己抵御乌剑山上的煞气,并不需要保护。

慧宜笑了笑,道:“可惜当年我也不过堪堪修到化气期,体内的俱是先天真气,连真元都未曾炼出。我带着我的小猫儿走过百步之后终于真气不济被阻了下来。我因强运真气而当场被反噬得受了内伤,我的猫儿却因为骤失护持而被煞气入体,在当时就化了魔。”

她着杏黄衫子,面容清淡犹如三月初春时山脚溪畔悄然绽开的不知名小花,无一处不透着自然亲切,宛然是在与韩素闲话家常:“师父要我杀了它,我不肯。我将它带到西山上日夜与它同居一处,将它锁困于辟邪石中,但凡自身炼出一点微薄真气也全数度给了它,只望能为它洗刷魔气,助它回复本性。直到有一日,它因吸收了我太多真气而实力大涨,从辟邪石中破出,然后狂性大发,将我击落在辟邪石旁。它要杀我,你可知我当时如何了?”

韩素思索了片刻,联想到此前看到的那朝露昙花一剑,心中忽有所感,道:“师叔没有还手罢!”

“果真有慧根!”慧宜低低一叹,“不错,我没有还手。是我执意要带它来的,若不是我,它又怎会化魔?何况那时候我只有七岁,素娘,你七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七岁的慧宜,韩素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她的内心有多柔软。而自己呢?韩素心想:“我七岁的时候会怎么做?”她七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祖父还在边关,她在将军府的后院里,继祖母的手下讨生活。她既要小心翼翼,又要足够凶狠,她根本就不会有那样柔软的心肠去收养小宠,更不必提对它百般珍爱恋恋不舍,甚至愿意为它付出自己的性命。

“我根本不会带它上山。”韩素道,“如果它要杀我,我也会杀了它。”

“所以当时师父跟我说,我应该修炼有情剑。”慧宜道,“而素娘,你不合适。”她抬手轻轻一摄,拎起了韩素脚边的小老虎,将这小家伙抱在怀中轻轻抚摸。

小老虎老老实实一动不动,脑袋也低垂着埋进慧宜臂弯间。它在慧宜怀里,甚至不肯多看韩素一眼。

韩素看着它,哑然失笑。

“师叔,何谓有情剑?”她问慧宜。

慧宜道:“有情剑即无情剑,无情剑即有情剑,情之来去,起于人心,灭于人心。可以定生死,也可以灭轮回。”她微微一笑,“素娘,你懂吗?”

韩素怔愣了片刻,虽然慧宜说得极具感染力,然而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无法因此而生起丝毫共鸣。

世上有太多人可以为情之一字而生死相随,辗转反侧,痴狂颠倒。她曾经年少时也未尝没有为此而动过心,然而时隔多年,当年那些心动再放到如今来看,却早就模糊得如同梦幻泡影,便连些许影像都不清晰了。

她的记忆并没有出问题,所有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少年时她曾经为之心动,为之悲喜,为之愤恨的那个人清晰存在,只是大约是真的因为早已经斩去了情丝,如今则不论如何回忆,那些记忆都只如同早被抽离而出的旧画一般,哪怕她再重复观看无数次,心底也只余一片平静。

然而说到底,能够这样决绝地将情丝斩去,一来是因为彼时当真悟透,二来也是因为她本就陷得不够深罢?

不曾痴狂,又如何颠倒?不曾执着,又如何难舍?

韩素道:“师叔,我虽然不懂,但我以为并非是因我无情所以才不懂。七情六欲人人皆有,我虽不能修有情剑,却不等于我能太上忘情。人世间,情之一字,囊括含义太多。正因为如此,于我而言,反而不能执着专注于某一种情感,所以我做不到像师叔这样。”

人太有情,往往便会对有情范围内的其余一切尽皆无情。

正是因为有情剑太过纯粹,所以才会有那样强大的杀伤力。韩素见过慧宜的剑,那看似浑不着力的剑意却偏偏是世上最最无情之物。

朝露昙花,梦幻泡影。于慧宜而言,除去她心中有情处,其余一切是否便只如梦幻泡影?

韩素永远做不到像慧宜这样,所以她修炼不了有情剑。

慧宜道:“你说的对,因此我虽然很想教你,可惜我却教不了你。”她忽抬头望向天际,沉默半晌后她将手中的小老虎交还给韩素,“素娘,你师父回来了,你去寻他罢。我需外出一段时日,你替我转告他,战事之贵在于神速,他若想要守护三清宫,余者便皆是蝼蚁,便灭杀天下又如何?若再犹豫,擎天大柱要倾覆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

她幽幽一叹,忽又颔首微笑:“素娘,若有一日,你再见我…”说着说着,她声音渐低,不知为何,后面一段话韩素竟然会听不清楚。以韩素的耳力,莫说慧宜就站在她身旁说话,便是她站在百丈千丈之外,只要她不是特意截留话音,哪怕她声音小得只如蚊呐韩素也不可能会听不清的。

此刻能闻其声却不能会其意,应该是这段话本就有神异。

最终,慧宜收敛了脸上笑容,又回复到此前淡漠如烟的神态。她侧过头,转身袅袅而去,整个人便如轻烟薄雾,不过片刻就在越行越远中消散了踪影。

钟离莲之的背影与她颇有几分相似,如烟似云,似存在,还虚无,有情剑派一脉相承,修习此道之人总与常人有几分不同。

韩素在山巅上殷灵山居处见到了殷灵山,她一路上行,走到半山腰时殷灵山传音与她:“素娘,到我这里来。”她花了不算长的时间走到山顶,推开殷灵山的茅屋一看,殷灵山正坐在满屋的符纸当中,微微带笑看过来。

“弟子拜见师尊。”韩素上前拜过。

殷灵山抬手道:“到这里来。”引韩素在自己对面的蒲团坐下,抬手搭上她脉门,轻探韩素此刻修为状况。

探过后,殷灵山一叹:“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不过好在根基尚算稳固。”他双目中光华涌动,一股玄之又玄的意念从他眼中生起,他凝目便往韩素丹田处看去。

忽然一蓬细碎如同星芒的华光从韩素丹田处豁地涌出,将殷灵山目中光华一挡,殷灵山侧过头,片刻后双目恢复如常,一时惊奇:“素娘,你这是神通?”他本来是想要查看韩素金丹运行状况,韩素也并非要有意抵抗,而是丹田中那一双由大道种子化成的日月两颗副丹受到殷灵山剑煞刺激,自动生出反应,将这霸道煞气阻挡在外。殷灵山已修至剑意成煞的境界,目中能够放出剑煞,剑煞之霸道毋庸置疑,但韩素丹田中那一双副丹却是大道种子所化,因其蕴含大道之力,更与韩素剑心相合,论起霸道比之殷灵山的剑煞也分毫不差,又如何会允许外来的力量前来测探自身?当然,韩素与殷灵山之间修为差距毋庸置疑,殷灵山更非寻常地仙,韩素能够轻易将他的剑煞挡回去,那也是因为殷灵山本身便没有要强行探测她根底的意思。饶是如此,韩素丹田中那一双副丹的厉害也可见一斑。

第246章 绝壁饮风雪(七十七)

殷灵山是与藏剑楼主齐名的,天下间最绝顶的剑仙,能让他惊奇的事物在天外天已经不多了。

韩素道:“师尊,这是弟子的副丹在自动抵抗,并非神通。”

殷灵山道:“副丹?此为何物?”

“当年弟子以武入道,承接了两颗大道种子,分别为日月两颗星辰。后来弟子结丹成功,这日月两颗星辰也吸收弟子结丹时引来的星力而壮大完善,最后变成了两颗与金丹近似之物,弟子便将其称为副丹。”其到后来韩素一度认为自己真正的大道种子并非是这两颗副丹,而是自身道心。不过此间感应委实太过玄妙,便是韩素自身也解释不清其中来由,因此在与殷灵山说时她仍旧将这两颗副丹称为大道种子。

殷灵山若有所思:“原来竟是大道种子,无怪隐约可见道之力量。”他沉吟片刻,“素娘,你这大道种子携带有星辰之力,莫非你领悟的便是宇宙之道?”

韩素反问:“宇宙之道?”

殷灵山道:“宇为四方上下,宙为过去未来。空间与时间组成世界,宇宙之道即世界之道。素娘你丹田中有一颗主金丹,两颗副丹,此三丹互为犄角,便可组成一个小的星辰世界。如此一来,素娘你要修的,便是宇宙之道?”

殷灵山并不知道韩素丹田中目前虽只有一颗主金丹与两颗副丹,但其余不论是真水海洋,还是丹田中的每一个小的真元粒子,韩素都将其看做星辰,看做这丹田内大宇宙世界的组成,韩素构建的世界显然比他以为的还要宏大许多。然而他只凭韩素对两颗副丹的解释就推断出这许多,已经堪称一语中的,眼力通神了。

韩素心中坦荡,并不隐瞒:“我的炼气方向虽然是想要在丹田中构建一个宇宙世界,但真正论起来,宇宙世界之道也并不能就此称为我的道。”

殷灵山感兴趣道:“那你的道是什么?”

韩素静默片刻,忽微微一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殷灵山目视她,良久忽倒吸一口气,就大笑起来:“素娘啊素娘,你的野心当真是不比为师小上分毫!”

韩素盘坐原地,静待他笑。

笑罢了,殷灵山道:“素娘可知,我辈修道,性命双修,何为性?何为命?”

韩素道:“性当为精神、气魄、意志、神魂,命当为精气、真元、气血、寿命。性命双修,先修命,再修性。”

殷灵山点头道:“不错,所谓化气与炼气,修的皆只是命而已,至于性,则是随命之壮大而壮大,因未成形,便有几分成长也难堪大用。修士只有到了化神阶段,修成元神,方能真正开始性命双修,以神壮体,以体养神。而你丹田中的修炼,我辈则称为磨命。”

“磨命?”这是韩素从未听过的名词,她奇道,“何谓磨命?”

殷灵山道:“你且试试将元神沉入金丹之中。”

这个韩素试过,其中种种奇妙感应自不必多说,但要论及“磨命”,韩素却摸不着头脑了。

仿佛看出了韩素的疑惑,殷灵山指点道:“你有三颗金丹,且试着将元神置入其中,观想三丹为磨盘,丹田为熔炉,磨炼自身元神看看?”又道,“需小心谨慎,细思慢来,万不可操之过急。我有口诀附你,你且细听。道之熔炉,推命如磨…”

朗朗一篇口诀如同流水般从殷灵山口中细细淌出,每一个字符皆带有奇异力量,韩素渐渐沉入其中,进入妙境。

殷灵山道:“素娘,为师与你护法,初次磨命,切记适可而止。”

他的声音像是从最遥远的天际传来,又仿佛仍旧响在耳边。似参天大树,似定风神珠,低低地、辽远地、回荡在韩素远远近近之处,她的心神在不知不觉中便感到了极大的安定。

元神下沉,再次来到了宇宙星空般无限辽阔的丹田世界中。

哪怕这是自身的丹田内世界,韩素仍旧是每看一次都觉宏大。心中生起的则不仅仅是对这宇宙奇观的敬畏,更则满溢着欲将此天地亦掌控于反掌间的庞大野心!

我的世界,自然由我做主!

谁也不能违背!天地不能,宇宙不能,大道亦不能!

心念动间,韩素的元神瞬间从无限渺小开始生发,她元神之躯于此一刻暴长开来,片刻间就长成了能与星体同争长短的超级巨人。韩素脚步一跨,来到了最中心的三丹之间,金灿灿的金丹居中,日月两颗副丹与之互成“品”字,相偎相绕,不远不近,有序运转。

却在此时,韩素忽地横身其间。

霎时星体巨变,丹田宇宙都于此刻轰然震动,三丹轰隆隆向最中间的韩素猛地挤压过来,三丹运转——磨!

巨大的痛楚于此一刻铺天盖地,疯狂袭来。韩素纵然早有准备,都未曾料到原来磨命会有这样痛!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皆是熔炉。星体为磨,大道做推,推磨神魂,雕琢性命——原来这就是磨命!

痛!痛!痛!委实太痛!磨命磨命,性命皆磨!

韩素的元神开始颤抖,丹田中真元海上狂澜骤起,宇宙星空的最中心,三丹推磨更是震动不休。嗡嗡嗡,嗡嗡嗡,坐在外头,韩素对面的殷灵山甚至听到了韩素身体里传出的磨盘震动之声。

他神色不变,依旧盘坐于韩素对面,口中喃喃诵念:“六道众生,万物皆苦,熔炉一起,孰能我苦…”

韩素丹田中,真元与元神交汇,元神与真元相错。一磨,再磨,磨去虚浮气,磨去沉郁气、磨去躁郁气、磨去悲苦气…奇妙的力量渐渐滋生,韩素恍有所悟。

最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次反复的磨命过程中韩素忽然福至心灵,极致痛苦下一点灵光透出,她丹田中三丹再次猛地一震,她横在三丹之间的元神就被抛出,然后猛地弹回了天庭祖窍。

霎那间仿佛一捧琼浆自头顶涌下,诸般苦痛皆去,繁琐沉疴尽消。韩素静坐原处又闭目体味良久,终于再度缓缓睁开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