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进入寒冬的树木凋零了颜色,只剩下漫天遍野的灰,枯枝叠着枯枝,岩石漫着岩石。

二丫低头用小石头子儿在地上蒙着沙土的地方轻轻划拉,嘴里感慨:“可真大呀…”

“什么大?”

什么大,她也词穷,心里大,宽的能装下万物。世界大,大到感觉都自己渺小。

小石头子儿勾勒了几笔画,画了两个小人儿,二丫用手又囫囵抹掉,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我歇够了,你带我回去吧。”

小胡爷微笑着,朝她一抬胳膊,二丫立刻知道他的意思,两只手拉住他,哎呦一声把他拽起来。

下午,两个人又去了护城河。

二丫一直都想滑冰。

河水上冻,冰面上有很多踩冰刀或者玩游戏的小孩子。

二丫裹着小红袄混迹其中,被几个孩子拉着在冰上穿梭。她学什么都快,一开始,胡唯带着她,一个在护栏里,一个在护栏外,她走的小心翼翼,溜了两圈,二丫胆大起来,不要胡唯拉着她,开始自己滑。

几个四五岁大小男孩带着卡通绒线帽,跟在她屁股后头嘲笑她,二丫皱鼻子猛地回头朝他们做了个鬼脸,脚下一滑,咣当摔在冰面上。

胡唯心里一紧,站起来。

几个小男孩哈哈大笑,递出稚嫩小手,让二丫拉着他们站起来。

“阿姨,你太笨了,我们教你吧。”

二丫冻得鼻尖发红,还在纠正:“叫姐姐!”

有个胖乎乎的男孩说:“姐姐,你跟着我们滑吧,我们拉着你。”

“好哇!!”

于是三个小男孩排排站,幼儿园站队似的,二丫在最后,为首的小男孩鼓起腮帮吹了声口哨:“快让开,发车喽!”

一大三小,有条不紊地在冰面上穿梭,一开始速度很慢,后来几个小子收不住,开始加快速度。二丫跟他们玩疯了,越滑越快,时不时从冰面上传来她的尖叫。

后来,加入的小孩越来越多,队伍逐渐壮大。二丫像个孩子王,被他们围着,拉着,欢笑着,打闹着。

从天亮玩到天黑,最后都累的仰在冰面上,脚也麻了,脸也木了,几个孩子的爷爷奶奶要带他们回家了。

他们依依不舍地跟二丫说再见。

二丫被胡唯领着,手里拿串糖葫芦也和他们高高挥手。

回家路上她还拍拍小红袄,和胡唯说:“今天是我来到虬城以后最开心的一天!”

为啥,因为她考完试了,没有烦恼了,她最亲最爱的小胡哥也终于毕业了,俩人能在虬城为非作歹欢天喜地了。

可这喜悦没持续多长时间,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二丫的笑容,浇灭了她心里始终燃烧的小火苗,浇的这颗豌豆苗苗耷头耷脑,险些没挨过这个冬。

她听见胡唯说我要走了的时候,正脱掉袜子用热水袋暖着脚丫,还接了一句:“你干啥去?”

胡唯站在窗前,没转身。“去西南,去喀城。”

二丫没转过来这个弯儿,愣头愣脑的问:“去旅游啊?”

她以为他在学校结业了,压力太大,想去放松一下。

一句话给小胡爷都逗笑了,他低了低眉,那几个字怎么也不忍心说出来。默了一瞬,他说——

“去工作。”

“临时发生变动,需要去林省的一个师驻地,在高原边防线上。”

热水袋敷着冰凉的脚丫,在外头玩的时间太长,都没知觉了。

她问:“去多长时间呢?”

“不知道。”胡唯转过身来,镇静地注视着她。“时间很长,有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或者——”

下半辈子都在那儿了,直到他四十岁,五十岁,转业了,退休了,都在那儿了。

二丫的眉毛倏地竖起来,像是忽然受惊了的小动物,浑身的毛都炸起来。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你,没恼怒,没悲伤,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

那是一个十分抗拒的表情。

“为什么…不是,不是说好了在虬城吗,卫蕤都跟我说了,说你调到虬城来,毕业了就去的。”

“是,之前是这样。”胡唯走过来,二丫的表情让他有点慌张。他尽力稳着声音,安抚她。“但是喀城缺人,临时抽调决定的。”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也有别人,不是我自己,还有人和我一起。”

二丫又犯了老毛病,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的,像她姥姥走的那天,开始发抖,浑身抽搐。

胡唯吓得后脊梁一下冒了汗,手用力掰住她的脸不让她哆嗦,提高了声音叫她:“杜豌?杜豌?”

二丫挣开他的手,她是不觉得自己在抖的。

“你别碰我。”

小胡爷倏地松了劲儿,那只粗粝、有着浅淡伤疤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

良久,他镇定把手垂在膝上。

二丫渐渐止住了抖。

“那我怎么办呢?”

那她怎么办呢,他去虬城,她也跟着来了,她以为能就此安稳下来,她才考了研究生,打算在虬城念书的。

他又要走了。

她仰头赤诚问他:“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她连喀城在哪都不知道!!!这是胡唯最怕的事。

毫不犹豫掐断她的念头:“不能。”

“为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喀城在哪?”她没头没脑地想去找地图,“喀城有没有大学,我可以在那儿念书,等你。”

“杜豌——”他温声制止她,可二丫不依,光着脚还是要去找地图。

小胡爷终于暴怒,扯小鸡儿似的拽着她胳膊给她拉回来,一把推进沙发里。

“喀城很小,在将近海拔四千米的地方,没有学校让你念书,除了高原就是雪山,老百姓住的地方离我还有几百公里远,你去了也见不到我。喀城没有你的老师同学,你也不能常回去看爷爷,没有大商店,买不了好看的衣服,吃不了爱吃的东西,那地方会引发高原反应,常年日晒,会给你晒的脱皮,发黑,自己照镜子都会哭出来。”

一口气说完,胡唯冷了眉眼:“还想去吗?”

二丫瑟缩了一下,诚恳地摇摇头:“不想了…”

她怯怯地看他,眼珠骨碌碌转,又想出了个办法:“我可以在虬城等你呀!”

“我念研究生三年,念完了你要还没回来,我就回雁城等,早晚你会回来的。”

“等到三十岁,四十岁?”

“嗯!”

一声短促嘲讽地笑,一双暗中攥紧的拳。

“那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你遇上了更喜欢的人,怎么办?”

二丫笃定:“不会的,我不会遇到的。”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遇到了,我也不会喜欢他的。”

我会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早上看,晚上看,心里牢牢记住,这是我的小胡哥。

“话别说的这么肯定。”小胡爷拉过一张椅子,和二丫面对面坐,耐心开导她。“人生无常,你前两年的时候会想到现在和我在一起吗?”

二丫摇头。

“你大学毕业时会想过自己还有再回到学校念书的那天吗?”

二丫还是摇头。

“那你去年喜欢的衣服今年还喜欢吗?”

二丫又摇头。

“所以——”

“那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在喀城喜欢上别人吗?”二丫打断他的话,一双澄澈的眼睛写满了认真。

小胡爷平静深吸气,深深地凝望着她。

然后。

他说。

“这也…有可能啊。”他咳嗽了一声,又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挨近她。“你看,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短期内也许咱俩心往一处使,但是架不住咱俩离得远啊,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我每天干什么你不知道,你每天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根本不是打两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二丫的指甲抠进了肉里。

她想了想,“那如果我一直没有喜欢的人,我就等你,如果我有了,发现自己不喜欢你了,我会告诉你。同样,如果你在喀城有了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了,你也告诉我一声。这样行吗?”

小胡爷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二丫最熟悉的纹路。

“好。”

“那你能让我自己想一会吗?”

“行。”

“你别去外面待着,外面冷。”

“那我去厕所,冲热水。”

“嗯。”二丫不看他,目光空洞地点点头。

拿了干净衣服,胡唯反手关上厕所的门,松了一口气。

二丫抱着腿在外面痴痴的想着,无意一回头,发现胡唯刚才拿东西的背包开着,里面露出档案袋的一角。

二丫讷讷拿过来,绕开封口的线,她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她怕他骗自己。

当扣着红戳戳的纸呈现在眼前,二丫手指轻轻摸着那张一寸照片。

忽然疯了似的闯进厕所。

小胡爷拧开水龙头,热水兜头喷出,他闭着眼,眼里热泪,水流顺着他的脊背汩汩而下。

正冥想着,二丫不管不顾闯进来,死死搂住他。

不知道是热水还是眼泪,她哽咽着不依不饶:“不走…不走…”

“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你想跟我分手对不对?你压根就不想让我等你,什么有了喜欢的人就告诉我,你前脚走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告诉我你有了喜欢的人,为了断我的念想对不对?”

二丫哭的伤心啊。

她能追到虬城来,她追不到喀城去。

他就要走了,走的那么远,去那么苦的地方。

他为了让她好好上学,编了那么多瞎话来骗她,什么喜新厌旧,拿她当傻子才信了他的邪!

毛衣被热水浇的贴在身上,头发贴在脸上,二丫抽噎着:“我让你走,我也不跟你去,我就在虬城,老老实实的上学,我会好好的,你别难过,你别为了我难过——”

高原高,高原苦,高原一望无际,看不见家乡。

他说太阳会把她皮肤晒坏了,买不到新衣服,吃不到好吃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一个人在那,五年,十年,二十年,他的日子多难熬啊。他才找到他爸爸,家里才同意他们在一起。

“你抱抱我,我不后悔,我怕你走了,我才后悔。”

多勾人心魂的恳求!让人疼到极致的呜咽!!

我不后悔。

我怕你走了,我才后悔。

再也不管不顾地,脱了她的毛衣扔到地下,解开她背上的扣子,胡唯转身,疼惜地抱着她,一场深入灵魂的拥吻。

瘦弱的背抵着厕所逼仄的瓷砖,痛的仰头。

“你别忘了我。”

“不忘,至死不忘。”

“我等你,等到头发白了,牙齿掉光,我也等你。”

“别等,别等。”

“我会好好的,遵守约定,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

二丫…二丫…

我至死不忘你。

我用不知预期的下半辈子记得你。

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妻。

那爬上灯台偷油吃的小老鼠正做着喜庆艳红拜天地的黄粱美梦。

老和尚一场晨钟暮鼓,硬生生将这场梦摔得稀巴烂。

小老鼠胡须上还沾着香油,灰溜溜钻进了自己的洞里。

大梦醒来,白日长河,青山依旧在。

飞机舱门大开。

风吹得裤管作响,吹得赵老憨哈哈大笑。

“快走,快走,赶得及回去吃咱师部的食堂,为你们准备了接风宴呐!”

胡唯与邱阳整装待发,相视无言,被赵老憨赶西瓜似的塞进了飞机。

舱门关闭,发动机轰隆隆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