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圆桌上菜色俱佳,玉兔兰花、醉鸭脑、五彩鸳鸯蛋、炸香椿鱼,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左角的高几上放着香炉,寥寥轻烟绕上雕花梁木,四处点着通明巨臂烛火,十分温馨。

然而相府一家子到齐了吃饭,不生出点事儿是不可能的。何况今日多了一只见风起浪的狗,一个半吊子老道,还有一名深藏不露的相士。

三娘夹菜的当儿,眼神时不时就往李辰檐脸上瞄。修泽见状,干咳了几声见她没有反应,干脆夹了个鸡腿放她碗里道:“娘,饿了吧,埋头多吃点。”

三娘见一壮硕鸡腿横亘于瓷碗之中,顿时花容失色:“娘近日辟谷,如何吃这等野蛮之物?”说罢将鸡腿转移至李辰檐碗中,媚笑道:“先生多为茴儿费心,几日不见清减许多。”

修泽嘴角抽动两下,吞口唾沫望了望爹,即刻埋头扒饭。李辰檐稳如泰山,接过鸡腿,笑说一句:“谢过三夫人”。

二哥见状,也觉面子上挂不住,出来缓和气氛,“前阵子三娘亲自去给爹选了布作袍子。那布料真称得爹龙马精神,若非鹣鲽情深,三娘如何有此等眼色。”

“什么布?”三娘疑惑道,“湖蓝色那块?哦想起来了,那布料薄穿着凉快,这不入夏了么,人年龄大了可热不得,气血不畅易中风的。”

我心中一惊,忙转头看爹口边是否已挂有白沫。但见他云淡风轻表情一副,坐如铜钟。

二哥定力远不如爹,手一抖,一勺汤全洒在衣服上,几个丫鬟涌上来,忙里忙外。

大哥性格刚毅狷介,对话中旋即一窍不通,饭吃得正香。大娘则摆出跟爹一样的表情,微笑不语。青桃筷子一左一右在我身边,塞菜之迅猛不由让人想起遁世高人。

“说起那布料——”三娘恍然大悟,屋里顿时浮起一阵深呼吸,“翠儿,是不是还剩块月白色的?”

立在三娘身后的婢女移步上前,“回夫人,是剩了一块,夫人说等入了冬给四少爷做件氅衣。”

“入了冬再买新料子,咱相府需要这么未雨绸缪么?”三娘皱眉道,继而荡起一脸笑意,“我看就用那料子给李公子做件长衫吧。”

二哥与修泽互看一眼,脸上直冒黑气。青桃筷子将脸深埋碗中,几欲与米饭同生共死。李辰檐笑道:“多谢夫人好意,敝人乃一介布衣,衣食住行理应简单朴素。”

念真老道瓮气地“呵呵”两声,“都说女子长得好,命途格外顺当。我看男子长得好也是同理,三夫人怎么就没想着给贫道做件道服?”

蜷在我怀里的毛球动了动,蹲坐起来张大嘴巴,盯着它老大。虽说三娘反应迟缓,被这么明着点拨,脸上也顷刻红一阵白一阵。一屋子,全是心跳声。

爹放下碗筷,温言笑道:“夫人与道长说的极是。翠儿,你就吩下去,着最好的布料,给李公子与念真道长一人做一件长衫。”

数行五体投地的目光齐齐落在爹身上。宰相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爹继而又道:“我打算送公子与道长一人一尊羊脂玉雕的观音像,只有一尺来高,还望二位笑纳。”

大哥呛了一口水,猛地咳嗽起来。霍家世代受贿,到了爹这一辈已是明目张胆,唯恐天下不知。

李辰檐婉拒,念真婉拒得很虚伪,所以仍旧笑纳了。

大娘一边帮大哥顺气,一边问道:“上次不是说给茴儿找到一门亲事,怎样了?”

这回轮到我心惊胆颤,开始认真扒饭。毛球慢悠悠回看我一眼,又咧嘴奸笑,从我膝上跳下,叮铃铃朝大娘跑去。大娘面露笑容,叫了声“乖”,一边抱起毛球,一边又道:“不是说是沄州知州的大公子吗?”

爹的脸色沉寂下来。

李辰檐道:“敝人后来翻看小姐与公子的八字,发觉尚有出入,这桩亲事恐怕要搁置个一年半载。”说着又安慰大娘道:“请夫人放心,敝人定会互通友好。”

我愕然道:“敢情你还是要让我嫁?”

李辰檐望着我笑道:“婚约已定,或者小姐愿意即刻出嫁?”语气中挑衅意味十足。

我也朝他笑笑:“李公子真是多才多艺,相士也罢了,还兼着媒婆,敢情这世上就没您办不了的事儿。”

李辰檐又笑:“小姐过奖,俗话说的好,能者多劳。”

一家人看看我,又看看李辰檐,齐声叹气。

大娘道:“也好,让茴儿我们身边多呆两年。”

爹手头颤了颤,筷子落在桌上,三娘替他拾起,关切问道:“老爷心中有事?”

爹摇头哀叹,半晌道:“即便两天…怕也是不行了。”

“什么?!”一家人齐齐问道。

我闭上眼睛,静谧的偏厅中,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章杀破狼(七)

13

翌日晨,清光如水,朝花吐芳。

大娘三娘啜泣到三更才睡,昨夜东苑的鬼哭狼嗥依约盘旋耳际。我为了顺利离府,刻意提早一个时辰起身。

大哥二哥去上朝了,修泽扶着爹站在起了风的相府门口。

爹的眼里莹然有泪,抬袖拭了拭,道:“还是跟你大娘三娘道个别吧,她们起来见你不在,定要哭足一天。”

我无奈笑道:“她们若眼睁睁见我离开,定要哭足一月。”

修泽点点头:“抑或者姐就只有等到下月再走了。”

“那…再给你多备些银两吧?”

“不用了。”我拍拍手里的包袱,“这银票都够建半个相府了。”

“那沿途给你备几匹宝马?”

李辰檐上前一步行了个礼,“小姐此番出府寻物寻人,走马观花怕是不易。”

念真也道:“你家茴儿小姐身份矜贵,骑马而行太过招摇。我看以后还需扮成男装。”

修泽拱手作了个长揖:“家姊此番出府,还望公子与道长好好看护。”顿了顿,又对我笑笑:“修泽也舍不得姐,但出去看看大千世界终归是好的。”

我点头笑道:“姐等着你明年秋闱中个武状元给我祝二十岁寿诞。”

我离府的真正原因修泽并不知晓。此话一出,爹神色顷刻颓唐愁闷,念真也低头叹了口气。

李辰檐温言说:“嗯,到时一定把你姐好好带回来。”

修泽又拱手谢道:“李公子原先是少将军,有公子保护,修泽放心不过。”

李辰檐笑了笑,替我拿过行囊,打趣道:“你家弟让我护着你。”

我狠狠瞪他一眼,转头跟爹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茴儿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后没钱了,嘴馋了,心情不好了,就回相府小住几日。”

我斜睨着李辰檐,又笑道:“爹闲来无事也可请几个相士到府,若茴儿撞见,说不定可拿他们做出气筒。”

爹只顾着悲叹,修泽劝了他两句,对我说:“姐,筷子青桃还有小毛球,我都会帮你照看着。”

我点头笑说:“大哥二哥朝事忙,家里的事你要多担待些,大娘三娘若心情不好,就听她们说几句。”

修泽道:“就像姐从前那样,我明白的。”

我朝他与爹挥挥手,说了声“保重”,便转身跟着李辰檐与念真离开。

别时无需多话。走了数十步不敢回头,因知道爹还在身后望着。心里渐渐有些郁堵,又像浑身通了气,轻飘飘没有着落。

念真有些担心:“茴儿小姐…”

我转头笑道:“以后道长也别叫我小姐了,出了相府也就是寻常姑娘。”

念真犹疑片刻,李辰檐问:“那如何称呼你?霍小茴,小茴,或是茴儿~~~~~?”

最后两个字颤了颤,转了个调,我见他一脸坏水地摇着山水扇,怒道:“这些也是你叫的?!”

他扇子一收,弯身作揖:“还请小姐赐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铃响,夹杂几声狗叫,啪啪嗒嗒的点地声由远及近。

我转身见毛球发疯似地朝我奔来,心中蓦地酸疼难耐。我缓缓蹲下身,苦涩的笑容浮上嘴角。毛球猛地扎进我怀里,头埋在我臂弯蹭了又蹭,呜呜地叫着。

我勉强撑着微笑,拍了拍它的头,“昨日你主子水深火热之时,你光顾着助纣为虐,怎么就不使使这股忠诚劲儿?”

毛球抬起头,双眼水汪汪地盯着我,又呜呜叫了几声。

我喉间哽得发疼,深吸了口气,说:“舍不得了?总算没白养你。”

揉了揉它的爪子,我又笑道:“昨夜回西苑就想着把青桃筷子灌醉,早知道也给你整点酒喝。他俩现在还睡着呢?”

毛球点点头,甩了甩浑身狗毛,将爪子搭在我双臂,做出副可怜相。我将它双爪拾起,揉揉它的头,“你若听话呢,我就早些回来看你。”

毛球极通人性,听了此言,意识到我要出远门,拼命摇起头,嘴里的呜呜声竟似带了哭腔。

我知道这一行吉凶难辨,不能将它带在身边,强忍着心中越发浓厚的酸楚,笑道:“你责任重大,要定时替我跟大娘三娘请安。大哥二哥,还有你最喜欢的修泽小少爷,他们若心烦了,你就在他们身边蹦跶两下,逗他们开心。还有青桃和筷子,你要好好看着他们。我走了,不许他们难过,也不许他们不难过。若他们欺负人了,你酌情帮着他们。若他们被欺负了,你一定要保护它们,知道么?”

毛球只顾着摇头呜咽,泫然欲泣。我终于咬唇道:“毛球,我也难过,也很舍不得你。”

毛球愣住,蓦地停止低吟望着我。

半晌它从我怀里跳开,静了片刻,忽然双脚立起,竟似人一般双爪拱拳作了个揖为我送别。

我“噗嗤”笑起来,一滴泪水从眼角倏然滑落,伸手揉揉它的头,“看你聪明的。”

我苦笑着哽咽:“从前我老说你是小怪,现在看来,我才是小怪。”

那一刻,毛球也咧开嘴。我能感到它在用力笑着不让我担心。然后它转回身跑两步,又蹲在原处恻恻地望着我。

我朝它招了招手,咬唇转身,再不回头。

14

一路无话,走了大半个时辰。早间的皇城清静少人,偶尔有往来的官轿摇晃抬过街面。薄光微暝,青灰瓦檐上结了层蒙蒙水雾。身旁一个沉润的声音道:“再走一炷香,出了南面朱雀门就到永京内城了。”

我心绪乏沉,无心理会。回头望去,但见府阁殿堂高耸,禁宫沉箫城在初生的晖光中明媚耀目。风格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今次远望,只觉住了十余年的皇城竟似天上人间。

过了一会儿,方才那声音又道:“小怪?”

我望着李辰檐,错愕道:“这是我最初给毛球起的名字,怎么了?”

此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没什么——,敝人就是觉得小姐先前言之有理,小怪这名字的确适合小姐。看来从今以后,敝人就得改口叫小怪姑娘了。”

我明显感觉自己的右手抽搐起来,咬牙切齿道:“破相士,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结梁子?!”

打闹一阵,心情倒明朗不少,一会儿工夫便到了通京内城。

京城繁华,十里长街,旁有小楼重檐鳞次栉比。巳牌左右,店铺开齐了,大街小巷喧哗起来。人群熙来攘往,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一家新开的茶楼前站着几名小二拍手招揽顾客。街边空处有几名杂耍艺人,舞刀弄枪,亦歌亦武,铜锣如雷铛铛地敲着,引来围观人大声叫好。

念真边走边说:“这倒算盛世繁华,民生安乐。”

我道:“这是永京城,芸河两岸不见得如此。”

李辰檐愕然道:“小怪倒知道不少?”

我怒气冲冲瞅着他:“谁是小怪?!”

他乐道:“瞧你,真够小怪的。”

念真瞟我们两眼,说:“至打六年前尚扬帝篡位,南面禹王越明楼跟着称帝,落昌恒梁两邦隔河自立,重兵驻守也是应当的。前少将军不出力驻守芸河也罢了,竟在此打情骂俏,真是可悲可叹。”

李辰檐浅笑一声:“重兵把守两岸只是表象,长此以往劳民伤财,尚扬帝与文惠帝定然心知肚明。我看过不了多久,恒梁那边便着人讲和来了。”

随即找了一家客栈打尖。李辰檐将日后的事宜嘱咐一番,约定两月之后到姬州青凉观寻我,于是向我们辞行。我见他行至门口,不知为何叫住了他。

“小怪姑娘有何指教?”他回头笑意盈盈。

我忍住翻腾的气血,沉了口气道:“总之这次,谢谢你。”

他愣了愣,笑道:“客气。”拱手行礼,转身刚欲走,我又叫道:“等等。”

但见一张调侃的脸回转过来,“小怪姑娘三番五次留住在下,莫非是舍不得?”

我抚了抚胸口,深呼吸几下,说:“你虽几番刻意招惹我,但对我对相府,也算尽心尽力。此次离去,我虽不知你有何事在身,但…还望你万事小心。”

李辰檐神色诧然,半晌笑了起来,温润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他扬了扬扇子,挽起包袱,朝客栈外走去。我缓步送至客栈门口,见他忽然顿住脚步,回身看着我,温言道:“事情一完,我便去青凉观寻你,说不定也不用两月。你在那里等我。”

还不待我回答,他便转身渐行渐远,融入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我发怔半晌,刚回到客栈内,却见念真老道满脸慌张。

“怎么了?”我上前问道。

他抬起头一脸焦急的表情,“我的包袱不见了,里面有道观的名册和青凉心法,丢不得。”

他四下张望,见左角有两人鬼鬼祟祟欲翻窗离去,猛然大喝一声:“小贼休逃!”即刻起身追去,边追边抛下一句:“姑娘切莫走远,贫道寻到包袱立刻回来!”

我呆立在原地,永京城陌生,须臾间只剩我一人。想了想,其实当前境况和一个不靠谱的道士在身边并无两样,于是又点了两个名菜。

正当此时,店小二忽然拿着一个灰布行囊过来,歉意道:“先前那位道长进门的时候把行囊寄放在小的这边。小的现下有事,还望姑娘先收着。”

我郁结地望着他半天,道:“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好菜?通通端上来!”

等了两个时辰,念真老道仍不见踪影。我百般聊赖,付了饭钱,便拿起行囊在客栈的一条街上闲逛。却见人潮忽然攒动,有人大叫:“恒梁使臣来访啦!行队大着哩,咱们快去看看吧!”

我顿时愣住,竟然与李辰檐所料一模一样。还未等得及我细细思考,便被周遭人群推着攘着朝未知处挤去。我在人潮之中,无奈随波逐流。

半个时辰后,我站在永京城不知名的一处,望着身前身后陌生的楼房面孔,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

时值落昌尚扬帝六年五月初五,此地距相府数十里,夏阳初上,孤花春余。我举目远眺,忽觉日晖璀璨,前途无量。

第二章踏歌行(一)

1

在永京内城游荡近一月,被骗了数百两银子后,我对百姓生活人情世故多少熟稔了些。加之先前与李辰檐相处时观察甚微,特地买了把折扇,将谦谦公子模样学了七分像。又闯了数场小祸,掀了几个小摊,当我用银子大大方方摆平之后,在临河客栈的一条街得了个“玉面公子霍回箫”的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