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长泣亦是点头,转而便埋头看起奏折。

虽有美色在侧,英狐狸的定力却是极好。一旦看起奏折,便全身心投入,他英挺的眉眼映着烛火,愈发显得俊朗动人。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时辰。英长泣将桌上一摞折子看完,这才转身看着站得笔直的楛璃,冲冯好道:“赐座。”

冯好浑身一个激灵,问:“坐哪儿?”

英长泣指着身旁空地:“这儿。”

冯好大呼不妙,跟随英狐狸数年,今日总算看到他的缺点。楛璃心中一沉,忽然笑道:“不知微臣可否在宫内四处走动一番?”

英长泣也笑道:“你虽是贴身侍卫,也不用时刻伴在朕身边,初入宫中,四处去看看也好。”

楛璃一喜,忙迈步到台前,拱手道:“谢陛下,方才微臣琢磨,这侍卫处不可住,后宫不可住,朱鸾殿,微臣是万万住不得。然则微臣听说,宫内还有一行女官,司衣,司饰,想来臣住去那里,甚为合适。”

楛璃抬起头,喜滋滋地望着英长泣:“既然陛下容微臣四处走动,微臣这就去后宫女宾处,问问有无臣住的房间,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说罢,楛璃道一声臣告退,虎虎生风将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了朱鸾殿。

英长泣倏尔忆起朱砚文从前叮嘱的话,说对楛璃,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能将其收服。然而自己费尽满腹心思将她弄入宫中,费尽一腔热情与她化干戈为玉帛,却在关键时刻,被她瞧出了岔子。尚扬帝生平第一次有些气馁,往椅背上一靠,吐了一口气,道:“动之以情,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些为难朕了。”

番外? 醉明月(七)

13

英长泣终是让人将疏钟轩收拾出来,拨给楛璃祝那是离朱鸾殿最进的院落,瑛朝历年只皇帝和地位极高的女眷住过。

楛璃亦未推迟。疏钟轩布局简单,正方左右两侧厢房,进门有龙凤呈祥的影壁。

宫中长日漫漫,楛璃日日按时轮班,清闲时便回疏钟苑习武。英长泣至封她做护卫后,亲自来疏钟苑探望过一次。

那日午时刚过,庭院中腊梅飘香,黄瓣花蕊星星点点。英长泣负手而来,楛璃自是以君臣之理相迎。两人对坐许久,却半晌无话。

倒是冯好,嘱人烹了铁观音,从旁提点一句:“明日霍家三小姐该出阁了。”

英长泣这才打开话匣子,清清淡淡,他话不多,只问:“有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皇妹?”

楛璃想,小茴做人比她激灵,懂得变通,何况嫁去恒梁,又有左纭苍照顾,应当是不需再叮嘱什么。然而她还是不放心,转而想起近日在宫中的生活,不由地有些思怀昔日时光,她道:“小茴不喜闷着,还望皇上替微臣转告她,深宫之中,人比较虚伪,表情比较单一,动作比话语多,动辄下跪磕头,让她好好把持。”

英长泣听了此言,不禁挑起眉头,笑道:“你入宫多时,亦是有这样的想法?”

楛璃道:“也不见得这般繁琐。”

英长泣问:“那是如何?”

楛璃只回了一个字:“深。”

若说苦闷的,看人脸色的日子,楛璃不是没有经历过。寄居在倾城楼时,自己也曾感到与周遭格格不入,终日无人言语,然而那时的她,吃饱睡好便不会多想。

沉萧城气派恢宏,巍峨的城楼在这个冬天,被覆上了一层白雪,广阔的乾坤殿前,一片白茫茫,连楛璃院子里的花树,亦是银装素裹。

春来得极早,小茴出阁时,还未到大年夜,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楛璃只觉得宫中有一种不可企及的深,深邃,深静,深不可测。

这样的深,连她大而化之的心性也跟着寡淡起来。

英狐狸于某个下午,将冯好招到身旁。朱鸾殿还分着龙诞香,他铺开一张宣纸,想趁着最后几许寒意,用足耐心,作一副工笔红梅。

紫毫勾勒出浅淡的外形,英长泣不动声色地问:“深,作何解?”

冯好答得是玄之又玄:“回陛下,境由心生。”

英长泣皱皱眉头:“她这是,呆得不开心?”

冯好想了想,道:“抑可称之为不开心。”

英长泣想起前些日子,楛璃刚进宫时,与自己还似昔日旧友,很是随意,然而自己一句住来朱鸾殿,一个赐座,便不知为何地离间了两人。

次日再遇,均无多话。楛璃日日跟随在他左侧,只觐见离开时,道一句万岁。

他有些烦躁,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用手撑住太阳穴,揉了揉,道:“别打马虎眼,说清楚说明白。”

冯好早已看出了端倪,然而跟天子说话,一个不小心便是掉脑袋的事。尚扬帝虽明事理,但冯好仍是谨慎惯了,左右琢磨一番,才道:“回陛下,不开心,可指难过,沉郁,然这些,只是面上的情绪。”顿了顿,他又说:“皇上,深字,是什么样的。”

尚扬帝何等天赋异禀,冯好这么一提,他蓦地恍然大悟。

所谓深,十里回廊,寂然无声;风过曲巷,了无一人。

英长泣又拿起毛笔,接着开始勾勒,良久,慢悠悠地问:“她这是在怨朕不会待她。”

冯好道:“奴才斗胆,皇上确然不会待她,然怨字,也说不上。”

英长泣又问:“为何?”

冯好思索片刻,道:“璃姑娘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今日陛下问她在宫里呆得如何,她只回一个深字。若作了别的女子,言辞之间,怕是另有所指。而璃姑娘若说深,那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至于缘何深,为谁深,她自己不会也不想琢磨。”

一番话,表面是分析楛璃的心境,然而一句“缘何深,为谁深”却正中英长泣的下怀。英狐狸果然有些释然,唇角勾起笑容,又问:“那朕为何不会待她?”

冯好见他心情变好,方才说出下面的话:“回陛下。陛下智慧过人,处理政事天下事,游刃有余。然而这男女之事,却胜在微妙处。”冯好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副起笔的工笔画上。

英长泣拍了拍手,几个宫女鱼贯而入,端了几杯清水和几座砚台。

见冯好的目光落在纸上,英长泣蓦地明了,笑道:“层层晕染。”

冯好躬身:“陛下英明。”

工笔画技,讲究层层晕染,用足耐心,一点一点上色,一层一层覆盖,方可见其精致柔美。而男女情事,怕也怕操之过急。

英长泣在楛璃一事上,如处理政事一般,环环下套,以为只要圈圈相扣,此女必定手到擒来。然而他却不知,此事与政事的差别,但凡费心,还要用心。

英长泣笑了笑:“大抵明白了。”

说罢,将一色红墨,在清水里濯了又濯,直至变成淡得看不出的色泽的粉,方往那纸上画去。

14

大年夜是群臣共渡。霍小茴远嫁恒梁一事,终于让贞元乱了阵脚,军中异动,英长泣招来霍渊,年刚过便繁忙异常。

间或霍渊得空,偶尔招来楛璃闲谈几句,两人话里话外不离小茴,将她的趣事一一道来,笑得前仰后合。霍渊待楛璃如亲生女儿,但他本来就没有一个严父形象,与楛璃到成了忘年之交。

英长泣抑或在政事中抽身,莅临疏钟苑。这时,原本柔缓的气氛,就会变得很僵,三人坐着书茗,间或笑笑,间或道几句“万岁微臣”。

英长泣坐不久便走,神色柔和地说:“霍爱卿若喜欢,便多留些时候。”

霍渊自是喜欢,看到楛璃,就像看到他家小茴。

楛璃在英长泣的眉间,找到当年洛清随的影子,温和,清雅,随和。她道:“陛下也留下用膳吧。”

英长泣背影一滞,回头时,眼神竟有几丝意外的欣喜。晚霞满天,早春刚至,良久,他淡笑道:“不了,朕在这里,你们会尴尬。”

这句话说出口,楛璃心中一疼,冯好感叹再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一朝,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举步为营。

霍老贼表面和气,心里却十分惊悚,回去笑嘻嘻跟他三个儿子说:“狐狸栽啦1

英长泣想,慢慢来,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正月十五的元宵,楛璃早晨当值。这天下了入春第一场雨,宫苑内水意泠泠。英长泣循惯例看完折子,见楛璃双眼有些失神,忽道:“今夜随朕出宫吧?”

楛璃一愣,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英长泣笑道:“元宵佳节,听说永京内城很是热闹,朕想去看看。”

楛璃问:“我也一起么?”

至入宫,英狐狸头一回在楛璃脸上找到这般灵动的神采,他笑了:“还不回去换件衣裳。”

至黄昏,天边晴朗起来,晚霞斑斓倾洒在天际,如一抹仙娥霓裳。

楛璃穿了一身斜襟紫衣,利落的装束,很是得体。出宫只冯好,英长泣,楛璃三人。马车碌碌驶过皇城,到永京内城时,天已经黑了。

街上果然热闹,节日气氛浓厚而喜庆,处处张灯结彩,行人往来穿梭。楛璃久未出宫,不禁被这熙攘所感染。一路张望,呵呵直笑。

英长泣望着她,觉得她笑得很傻,傻得很真。他忽然觉得好,就这样很好。

贞元已暗中调动禁军,待分散了他的兵力,英长泣手中的禁军虽可与他抗衡,然则生死悬于一线,恒梁,落昌,芸河,三地不可有一处闪失。

英长泣有些唏嘘,楛璃转头笑道:“这里我以前常来。”她指着一处翘脚塔楼,“不为别的,因这塔楼下,有家老酒酿的好,义父喜欢。”

英长泣道:“那就去买些。”

楛璃又笑呵呵地说:“后来我去了沄州,方知道那里得楼,都如这塔楼一般,都是翘檐。李辰檐跟我说,这塔楼,原是一个沄州人建的。然后小茴就说,沄州的阁楼,清雅又清零,住着舒服,李辰檐就与她说,日后也带她在沄州安家。”

她想了想,继续道:“当时小茴还气得直跳,说李辰檐胡说八道。”

楛璃是开心过了头,一口气对英长泣说了好多不相干的话。说完后,忽觉不妥,又乐呵呵地笑着。英长泣有些恍神,唇角不自觉露出笑容,温言问:“这样好么?”

楛璃问:“什么?”

英长泣望着那塔楼:“像李辰檐一般,跟皇妹说,日后带她在沄州安家。”

楛璃笑道:“自然是好的,我听了也感动。”

英长泣忽然想,贞元算什么,为这一刻欢喜,他定是要保住这天下江山!

冯好被差去买酒了。楛璃与英长泣等在街边。

夜晚很热闹,月亮浑圆,红灯笼影影,红尘软丈十里街巷。

英长泣道:“我不能带你在沄州安家。”他顿了顿,“这江山,在我手里,我要保祝所以也许,我不能时常带你畅游天下。但深宫之中,我定会竭尽所能,将你喜欢的,都给你。”

楛璃心跳得极快,脑中忽然空白,只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英长泣也有些无措,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想,你大概是生性无拘束,喜欢四处看看,你住在宫中,我尽力让人不拘着你,你若觉得不好,便来与我说。我…”他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最终却道:“我是皇帝,他们总还是听我的。”

说到这里,楛璃不由一愣,噗一声笑起来。

英长泣扶住她,见她笑得眼泪也出来,听她模糊地,低着嗓子唤了句:“清随。”

人群太拥挤,冯好穿过提着两壶酒,傻傻地愣在不远处。紫衣女子满脸飒然的笑容,靠在玄衣男子的肩上。英长泣僵直地搂过她,愣了半晌,问:“该做什么?”

楛璃又笑了,朝冯好招了招手。

两壶桂花酿,一轮醉明月;十里红尘路,一生一世情。

楛璃将酒壶往英长泣手里一塞,笑道:“喝酒!”

末章? 陌上花(上)

1

三年后。栾州落桥镇。

“姑娘,新鲜的栀子,买一朵带吧?”石拱桥边,一位黄衫妇人叫卖着,她身边坐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圆嘟嘟的脸庞,朝我招招手,取出一朵栀子:“姐姐带这朵定然好看!”

我笑着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毛球亦蹲在我身边,朝那小男孩咧嘴一笑。

夕阳西下,残夏天际高阔,几抹淡金挂在云端。

我将一粒碎银子放在他手里,“姐姐这就带上。”

栀子花香在胸前弥漫开来,如潺湲流水,如静日斜阳。

“嫂嫂真有福气,”我道,“有这样一个乖儿子。”

黄衫妇人拍拍男孩的头,将摊上栀子花收进篓子里,笑道:“看姑娘的样子也是成家了,这是迟早的事。”

我微微愣住,半晌低声说:“我没这样的福气。”

那妇人神色一诧,问道:“是哪家的公子,去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不知爱惜?”

“他很好。”我笑道,“他总在等我回家。”

毛球护主似地低吟了好几声,忙着点头。

黄衫妇人诧异地看着它,惊道:“这小狗真灵性。”说罢,又冲我道,“那姑娘赶紧回家吧,让自家男人等久了可不好。”她看了看远天,层层云彩染着金辉,夕阳黄昏,河水清浅,水波粼粼,“我也该回家了,我家男人下了地回来,定等着我吃饭呢。”

“嫂嫂可晓得一位姓莫的姑娘?”

“莫姑娘?”那妇人有些错愕,“姑娘可是要寻惜言姑娘?”

“正是她。”

“晓得晓得。说起来,惜言姑娘还救过我男人的命呢,那年他下地被毒蛇咬了,就惜言姑娘有法子救。”说着,她挑起花担,看了看天色,又看向我,笑着道,“既然姑娘是来找惜言姑娘的,那我就先带路,我家那口子知道我们帮惜言姑娘做件事,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

“有劳嫂嫂了。”

落桥镇的残夏,绿荫很浓,带着潮湿的水汽,如栾州一般。

这一年的暮春,我回了落昌永京城,与楛璃见了一次,她与英长泣的孩子已有三岁,起名随儿。后来回相府带走了毛球,毛球近些年胖了些许,没以前顽劣,晃荡着跟在我的身旁。

又是夏日,记得三年前,辰檐去世时,天地间也有浓重的水汽。草木蓬发,生生不息。而命中过客,却往来如梭。

几粒熟透的女贞落在我的衣衫上,淡淡的黄白小花,闷香扑鼻。

过了桥,折几道小巷,一间还算宽敞的瓦舍旁搭了两个草屋,周围围一圈木栅栏,用泥巴敷了,绕上些喇叭花。

“惜言姑娘,莫姑娘——”妇人扯开嗓子唤起来,“有人来找你了。”

“茹妈?”里面传来一个沉静亲切地声音,“我就来。”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莫惜言身着淡青色衣裙,头发用木钗盘在脑后,几缕青丝垂落在清秀脱俗的脸上,见了我,清和一笑,“是你。”

我见他如此随和,也点头笑笑。毛球哼唧两声,窜到莫惜言脚下拱了拱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