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栾嘉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由皱紧了眉头。他转头,见章修严眉头也紧拧着,心里稍稍舒坦了一点。比起章修严这洁癖来,他这点不适应还是轻的!

袁宁却定定地看着那些流浪者。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裹着一层有一层的破衣服。那些破衣服都是垃圾堆里捡的,有花花绿绿的老棉袄,有性感妖娆的连衣裙,有破破烂烂的旧校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脏兮兮的,大概都一整年没洗了。他们显然也不洗澡,头发打结成块,看着非常可怕。

更重要的是,他们脸上的神情都木木的,像是抽离了灵魂,只剩一具躯体行尸走肉般活着。他们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永远呆呆地看着前方,嘴巴动了又动,却一句话都不说。

有情况稍好些的分在其他房间,也都闷不吭声地坐着,志愿者上前开导也没法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来处,自然也无从遣返。

这些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可怕的是,袁宁看到他们身上缠绕着那种黑黑的丝线,那丝线在志愿者们坐到床边时试图缠绕到他们手臂上。

袁宁吓了一跳。他听着空气里传来的咳嗽声,不由想起上次花儿们生的病。花儿们会集体生病,人也会吧?那些可恶的黑色丝线如果缠绕到健康的人身上,是不是会让他们生病?

袁宁拉了拉章修严衣角。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说:“冬天来了,容易生病,”他小心翼翼地望着章修严,“大哥,他们是不是有很多人生病了啊?他们看起来很不好。”

章修严眉头拧得更紧,他让齐老师把三个孩子都留在外面,没再继续往里走,而是带着他们转去收容站负责人的办公室。负责人是个丰腴的中年妇人,约莫五十来岁,长得很慈祥,脸上虽然长满皱纹,却一点都不难看。

可袁宁在她身上看到很多很多的黑色丝线。

袁宁心惊肉跳。

还没说话,负责人就先咳嗽起来。她抱歉地看了他们一眼,等咳完了才开口:“我咳了挺长一段时间了,你们不要见怪。”她看向袁宁三人,“你们都是望先小学的孩子们吧?陶先生办的学校,一直都不缺你们这样善良的孩子,我替收容站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很柔和,和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章修严说:“你们这边有进行防疫检查吗?”

听到章修严严肃地提问,负责人愣了愣,打量起章修严来。章修严年纪虽小,气势却不容小觑,负责人很快回过神来,苦笑着答道:“早就往上面申请了,可上面没有回应。这也是自然的,这边没有经费,而且又脏又乱,医生们都不愿意过来。”她顿了顿,也很理解医生们不来的理由,“现在刚刚入冬,天气转寒,很多人都生病了,医生们本职工作都忙不完。收容站这边要做防疫检查,恐怕得等医生们忙完这段时间。”

章修严看了眼明显忧心忡忡的袁宁,弯腰把袁宁抱了起来:“我可以想想办法,可以把您这边的电话给我吗?我回头让人联系你。”

袁宁一愣。他什么都没说,大哥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把他担忧的事情都解决了。世上怎么会有大哥这么厉害的人呢?

袁宁搂紧章修严的脖子,心里满满的都是崇拜。

栾嘉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他没眼花吧?章修严居然把袁宁抱了起来!虽然袁宁很可爱,看着也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但袁宁刚才也在收容站里走了一圈,鞋子脏不拉几的,章修严居然一点都不在意!

而且章修严居然管起了这种闲事?

章修严明明最不喜欢麻烦,绝不会主动把麻烦惹上身。

栾嘉觉得世界简直颠覆了。

章修严却没理会栾嘉的震惊,他坐下借用收容站的电话,打给了孙医生。孙医生能当上章家的家庭医生,专业水平自然是非常强的,他在业内有不少朋友,名气也不小,听章修严说明情况之后一口应了下来,答应帮忙组个防疫小组,过来给收容站这边做全面的防疫检查。

负责人听着章修严与孙医生交谈,越发觉得这少年不一般。她亲自送章修严出门,再三向章修严致谢,才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

章修严领着袁宁向齐老师告别,带着袁宁回家。

栾嘉死皮赖脸跟着他们回去,理由是家里冷冷清清的,没点人气,想去章家蹭蹭那热闹的气氛。

章修严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赶人。

傍晚快到饭点时,章修严接到了孙医生的电话:“出大 问题了。”孙医生的声音很沉重,可见问题显然非常严峻。

第33章 追查

孙医生出面,不少人都很给面子,即使收容站条件差,他们还是自发地加入防疫小组,当天下午就过去帮收容站做防疫检查。

检查结果相当触目惊心。收容站负责人倒不是不负责或者贪墨的人,只是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她一个人改变不了收容站不被重视的事实。收容站的卫生条件实在太差了,人手又少,志愿者们光是说服流浪者接受救助就得费不少功夫。

有限的人手和经费,导致收容站入冬后近乎瘫痪。前段时间有几个流浪汉对志愿者破口大骂甚至动手动脚,吓得本来就不多的女性志愿者都不愿再过来。眼下只有憨厚老实的男性志愿者没有放弃,每天过来协助工作人员完成日常的救助工作。

现在的问题是,收容站出现了相当严重的传染病。这传染病主要感染肺部,患者会出现逐步加深的咳嗽和呼吸困难问题,已经有不少人被传染了,就连收容站负责人也没能幸免于难。

孙医生带领防疫小组经过几个小时的查问,终于问出这凶猛的传染病从何而来——原来是个流浪到南广的流浪汉被遣送回来,当时已经开始咳嗽,但巡察厅查不出这流浪汉具体是哪里人,只能送到收容站让收容站暂时收留他。

孙医生打电话到南广防疫中心,发现那边确实出现了比较严重的疫情,已经准备向上面报告。听到孙医生说的情况,表示会立刻派专家过来协助,让孙医生赶紧控制好收容站这边的患者,在确诊之前别让他们再与旁人接触。

章修严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严重的疫情。他没有犹豫,立刻向章先生说明这件事。

章先生刚到家不久,还没坐定,听到章修严说的话后站了起来,无奈地看着章修严:“你越来越会给我找麻烦了。”不管怎么样,能早早发现这么严重的事是好事。他让章修严跟薛女士说一声,打电话叫韩助理在收容站那边会合,并亲自通知了其他人。

晚饭少了个人,袁宁意识到可能真的出了事。他不由看向章修严,想从章修严口里听到点消息。章修严揉了揉他的脑袋:“吃饭。”

薛女士忧心地等待章先生回来。等章先生满脸疲惫地归家,薛女士上前帮他脱了外套,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连晚饭都不吃就急匆匆出去了?现在要吃吗?”

章先生说:“吃过了。”他面色凝重,叹了口气,“南广那边真能瞒,若不是捂不住了可能到现在都没公布。我们这边隔得远,根本没想到会有得病的人被遣送回来。眼下也只能等他们派专家过来了,好在孙医生他们做防疫检查时防护工作做得好,要不然可能又多了一批病人。”薛女士爱多想,若瞒着不说她肯定会更担忧,因此章先生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修严他们今天都去过收容站,这几天要注意一些。”

薛女士顿时又紧张起来,起身就要去看章修严和袁宁。

章先生拧起眉头,拦下了薛女士,亲自去了章修严房间,领着章修严去袁宁那边。袁宁正乖乖看书,见到章先生马上紧张地喊:“父亲!”

章先生让章修严和袁宁都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把收容站的疫情说了出来。他询问:“你们有没有近距离接触那边的人?”

袁宁摇头。

章修严说:“我与负责人说了一会儿话。”他回忆了一下,“齐老师与那边的志愿者也聊了挺久。”

章先生说:“我出去前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问过南广那边的专家才知道与病人接触就有可能染病。这几天你们注意一些,先不要外出,也不要与妈妈她们太亲近。这病的潜伏期一般是一周左右,过几天如果没事就没问题了。”

章修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收容站负责人那边有详细名单,这段时间到过收容站的人都会被一一通知。章先生回房后,章修严又打电话通知栾嘉,让栾嘉乖乖待在家,好好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等他打完电话,齐老师的电话也打了过来,紧张地向章修严致歉并询问他们的情况。

章修严挂上电话,上楼,敲了敲袁宁的房门。袁宁跑来开门,脸上居然戴上了小口罩。

章修严走进袁宁房间,见台灯还亮着,书也正翻开,旁边还有袁宁用来记录生词的生字本。他摸了摸袁宁脑袋:“你不害怕?”

袁宁摇头。他不害怕,他就是有点担心,虽然他和大哥他们都没有被那黑色丝线缠上,但收容站那边有那么多人被那黑色丝线缠住了啊!上次他只是伸手想拨开那些黑色丝线,就病得那么严重,他们会不会更严重?他问章修严:“大哥,他们会没事的对不对?”隔着小口罩,袁宁的声音闷闷的。

章修严说:“会没事的。”他替袁宁正了正那小小的口罩,“哪里找的?”

袁宁说:“上次感冒,孙医生给我的,我没用完就好了。”他跑回书桌边,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下,找出个大点儿的口罩,“孙医生一开始给了这个,太大了,又换成小的。大哥你要戴吗?我帮你戴!”

好像是从牧场回来以后,这小结巴就不结巴了…

章修严稍稍弯下腰。

袁宁踮起脚,笨拙地拆开白色口罩的包装,把两根系带别到章修严耳朵后面。袁宁仰起头,对上章修严的双眼,不由说道:“大哥的耳朵比我的耳朵大,大哥的睫毛比我的睫毛长,大哥的眼睛也比我的眼睛大。”

章修严看着袁宁小扇子似的眼睫。他从来不会去注意自己或者别人长相如何,在他看来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可是这么凑近一看,袁宁小小的鼻子挺翘可爱,小小的眼睛明亮好看,小小的眉毛也长得那么地恰到好处。那近在咫尺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好像受点风都会让它冻得通红,叫人想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章修严说:“因为你才六岁。”他拍拍桌面,“既然不害怕,就继续看书吧。”

袁宁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病真的是南广那边传过来的吗?”

章修严一听便知袁宁在担心什么。他说:“现在太晚了,明天一早再给你袁波堂哥打个电话。那边消息传得慢,病肯定也传得慢,不会有事的。你提醒他注意一点就好。”袁波母子三人住在饭店里,那饭店有电话,不忙的时候可以打进去叫袁波或袁宁二婶来听。

袁宁觉得章修严简直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自己想什么章修严都知道。他双眼熠熠发亮,像是寒夜中的星子:“谢谢大哥!”

章修严扫扫他的脑袋,让他坐下看书写字。袁宁现在已经把常用字都认完了,看书几乎不需要查字典。章修严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才回了自己房间。

袁宁看完两个故事就爬上床睡觉。他到“梦里”和小野猪们说了一会儿话,知道罗元良最近还是每天去喂它们,觉得罗元良真的特别好。

袁宁又问招福谢老这几天怎么样了。招福说一切都好,他就趴在招福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象牙在一边看着它们挨在一起呼呼大睡,转头望向宛如发着光的池塘,感觉一切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接下来几天袁宁和章修严都带着口罩,吃饭时间也和其他人错开。很快地,新闻开始大规模报道收容站的疫情,同时也将收容站的困境摆到了镜头之下,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不少善心人士都向收容站捐赠物资。疫情稳定下来之后,一批闻讯而来的志愿者入驻收容站,替流浪者们做心理疏导、引导他们开始正常的新生活。市长亲自到收容站视察,拨下一笔庞大的经费改善收容站现状。

在新闻一闪而过的镜头里,袁宁看到一些新移栽的绿植。虽然是大冬天,但它们的叶子依然翠绿,为那阴暗脏乱的环境添上了蓬勃生机。

袁宁和章修严都过了观察期,打电话一问,栾嘉和齐老师也都安然无恙。栾嘉一听大家都没事了,立刻跑到章家来玩。经过这次“同生共死”,他觉得他和章修严还有袁宁的情谊都特别深!栾嘉长着一头卷卷的头发,性格又活泼,章秀灵和章修文都挺喜欢他,这还是冬天呢,就约好开春去栾嘉家里游泳。

章修严看着章秀灵和章修文都一脸雀跃,不由陷入沉思。

袁宁见章修严一直不吭声,小声问:“大哥你为什么不和栾嘉他们说话?”

章修严说:“我在考虑要不要在花园里弄个泳池。”正好袁宁也喜欢,弄一个可以让几个小孩都玩得尽兴。

袁宁两眼一亮:“可以弄吗?”

章修严本来只是稍稍动了念,对上袁宁满含期待的目光却神使鬼差地开口:“可以。”

章修严想做什么,自然是可以的。他跟章先生打了声招呼,就叫做工程的过来花园丈量大小、选定适合位置。又过了几天,负责人把施工图纸拿过来给章修严过目,章修严点了头就正式开工。

栾嘉过来玩时见了,知道自己约章秀灵他们到家里游泳的事要泡汤了。他抱怨:“我那边本来就冷冷清清的,你还弄这么大一个泳池,弄好了我那更没人去了。”

章修严说:“我记得你有不少朋友。”准确来说应该是狐朋狗友。栾嘉那些朋友章修严一个都记不住,但章修严知道那全都是栾嘉的“酒肉知己”。

栾嘉说:“唉,算了。”他也知道自己交的不是什么良朋益友,他这么多朋友里面只有章修严是有能耐的,不过谁叫他害怕寂寞呢?每次一个人落单,他就觉得心里慌,管他是不是狐朋狗友,有人陪着是最要紧的。像章修严这种邀十次才出现个一两次的,要不是从小就认识,他恐怕也懒得联系。

不过也多亏他们从小就认识,否则章修严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他这种不学无术的人一眼。

章修严知道栾嘉的状态。可他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会为了谁而改变自己的行事原则。看了栾嘉一眼,章修严说道:“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帮忙。”

栾嘉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章修严居然需要他帮忙?他立刻坐直了身体,精神奕奕地问:“什么事?”

章修严摆摆手,让章秀灵和章修文自己去玩。瞧见在一边坐着的袁宁,章修严顿了顿,没再赶人,直接开口说:“你和你母亲家里还有联系吗?”栾嘉母亲不是华国人,而是来自西欧那边。自从栾嘉母亲去世,栾嘉父亲就流连花丛,极少回家。

栾嘉沉默。

章修严说:“没有联系了?”

栾嘉意识到章修严让自己帮的忙和这个有关。他和章修严认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章修严帮他的忙,难得章修严开一次口,他自然不可能不帮!栾嘉咬咬牙,说:“我有那边的号码,有需要的话是可以联系的。”

那就是基本没联系过。

章修严没抱太大希望,他只是不想看到栾嘉消沉的样子。他说:“最近有我四弟的消息了。他当时没有出事,而是跟着国外一个救援队到了国外。那个救援队里有个医疗团队,当时救援队带走的人都是到这个医疗团队接受治疗,然后就没了音讯——我四弟很可能也在其中。”

栾嘉明白了:“你是让我拜托那边帮忙打听?”

章修严说:“是的。”他面色微沉,“我们也让人查了,但似乎有人替那个医疗团队遮掩,什么都查不到。我想如果是那边的人去了解的话,也许能得到不同的消息。”

栾嘉说:“好,我会想办法联系那边,找个可靠的人帮忙查查看。”

章修严把医疗队的具体情况写在纸上,把它递给栾嘉。

栾嘉认真地收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章修严起身送他出门。

袁宁小声问:“四哥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章修严一顿,弯身抱起袁宁,缓声说:“我也不知道。”

第34章 霍森

栾嘉回到家,翻出压在抽屉底下的电话号码。跨国电话不好打,他算了算时差,先去休息了,第二天才挑了个时间点打过去。他母亲去世前,曾委托家族里的人替他打理财产,等到他十八岁成年才把财产交给他,栾嘉一直不甚在意,从来没打过母亲留的电话。

栾嘉心里总觉得自己和母亲那边不亲,也和父亲那边不亲。他不是纯正的华国人,也没有纯正西欧血统,对两边的人都疏离得很。栾嘉电话拨通,那边传来一把清冷的嗓音:“小栾先生。”

栾嘉礼貌地问好:“你好,是霍森先生吗?”栾嘉记得母亲说过替他打理财产的人叫霍森,至于更完整的名字——栾嘉没记住过。

“是我,”那边的人说,“我受你母亲的委托,在你成年之前管理你继承的遗产。你打电话给我是因为遇到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忙解决吗?”

“不是,”栾嘉不是很习惯用外语交流,顿了顿,整理好思绪,才说,“我想拜托霍森先生帮我调查一件事,是我的一个朋友想了解的。他怀疑他的弟弟被人带到了西欧,希望能够查到多点线索。”

霍森仔细追问栾嘉具体的情况,听完之后他沉默下来。

“这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栾嘉强调,“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他第一次让我帮他的忙,我很希望能帮到他。”

“好的,我会尽力。”霍森答应下来。不过比起为栾嘉的朋友调查救援队的事,霍森更在意栾嘉的状态。虽然只有相当简短的交谈,但霍森从栾嘉的话里听出一种深深的自厌情绪,还有渴望得到朋友认同、渴望被需要的心态。这代表栾嘉过得并不好,至少心理状态不太好。

挂断电话,霍森让人去了解救援队的情况。等查到当初登记在案的名字后,霍森把派出去的人都叫了回来。这个人在一年前被枪杀了,消息一直封锁着,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初那个救援队的人噤若寒蝉,谁若想调查他们,他们必然相互通风报信,不让人查到他们头上去。

霍森会知道这个,是因为他父亲在一个历史悠久的老派家族当管家。他会被凯茜女士选中来打理遗产,也是因为他有这种良好的“家学渊源”。霍森考虑了半天,叫人买了飞往华国的机票。

凯茜女士希望她的儿子健康长大,如果栾嘉不主动联系这边,他们是不能去打扰栾嘉的。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栾嘉已经主动开口寻求帮助,他理应回去看看自己的委托对象过得如何。

霍森抵达栾家时,栾嘉正坐在阳台上抽烟。十三岁的少年,看着很乖,手里却点着根烟,闻起来烟味很浓,可不是什么“健康烟”。霍森眉头一皱,走上前,抬手夺走栾嘉手里的烟。

栾嘉一愣,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霍森大概才二十二三岁,顶多比他大十岁,看起来却比他成熟多了,眉眼幽邃而认真,正用严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栾嘉也把自己上上下下地审视一番,发现自己手上沾着烟味,衣服扣子没扣好,脚上挂着拖鞋,没个正经地瘫软在椅子上,怎么看怎么颓靡不堪。对比之下,霍森连每一根头发丝的朝向都打理得有条有理。

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和章修严是同一种人。

栾嘉说:“霍森先生?”

霍森说:“我会暂住华国,”他看着栾嘉,“希望我们相处愉快。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愉快的,毕竟你看起来染上了很多恶习。”比如小小年纪就抽烟。

栾嘉:“…”

他突然也觉得他们不可能愉快相处。

栾嘉坐直了身体,问道:“霍森先生,我让你帮忙查的事,你查到了吗?”

“我希望能见一见你的那位朋友。”霍森说,“我不想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好吧,”栾嘉站起来,发现自己的高度只到霍森的肩膀,有点不适应。他说,“我能先问一下你查到的结果是好还是坏吗?”

“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这得看你朋友的判断。”霍森凝视着栾嘉。

“那你先休息,我和老严约一下时间。”

“你可以叫他现在过来,”霍森看了看表,“我暂时不需要睡觉,可以先和他谈完再休息。”

栾嘉乖乖去打电话。

等栾嘉通知完章修严,就发现霍森手里拿着几包烟,找到垃圾桶,把它们全扔了进去。栾嘉认出那是自己的烟,肉疼地说:“那都是贵东西啊,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扔掉我的烟!”

霍森说:“小栾先生,我记得你今年刚满十三周岁。”他脸色不太好,“我对华国的烟酒管治制度深表怀疑。”

栾嘉说:“这你就不懂了,华国很多父母都是很懒的,他们打麻将时烟瘾犯了就会叫小孩帮忙去买;而华国很多老板都是赚钱至上的,你说一声‘我帮我爸爸买烟’,他们就会直接拿给你——有时你甚至不需要这样撒谎,直接跟他们说‘给我来包烟’就可以了。”

霍森说:“你好像很得意?为自己能够钻这种空子而洋洋得意?”他沉下脸看着栾嘉,“我会留在华国,直到你把烟戒掉为止。”

栾嘉耸耸肩:“那你可能要在华国度过终生了,我就没见过吸烟后能戒掉的。”

霍森被栾嘉的态度激怒了:“我不相信世上有做不到的事。从今天起,我会负起监督你的责任。”

栾嘉也被霍森的态度激怒了,他竖起浑身利刺,瞪着霍森说:“我爸爸都不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霍森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栾嘉。

这个少年一点都不像他的母亲,但又那么像他的母亲。

尤其是这尖锐又脆弱的模样。

看来他口中的“爸爸”并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

霍森平静地摆出筹码:“凭你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

栾嘉顿时哑了。

第35章 安静

章修严带着袁宁抵达栾嘉家。

栾嘉家里还是没什么人气,除了佣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霍森与章修严一见面,便像成年人相见一样握了握手。从见到章修严的第一眼起,霍森就没把他当成小孩来看待。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把栾嘉和袁宁打发走。

栾嘉很是不平,边拉着袁宁往楼上走边说:“把你赶出来就算了,连我也赶出来,我明明和你大哥一样大好吧?”他瞅了瞅矮矮的袁宁,“走,我带你去看我的珍藏。”

袁宁乖乖跟着栾嘉进了房间,很快看见栾嘉所谓的收藏,那是个挂满海报的房间,海报的主角们都穿着镶满铆钉的衣服,打着耳钉,留着长发,涂着厚厚的妆,看起来不像真人,倒像是个涂了油漆的木偶。他们动作夸张,姿态豪迈,光凭一张张薄薄的海报都能感受到他们的与众不同。

袁宁愣愣地看着。

栾嘉说:“怎么样?炫不炫?酷不酷?我一直想弄个这样的造型,可惜理发师总说我不适合。”栾嘉是很乖的那种长相,短短的头发卷卷的,眸色又比别人要浅些,像个洋娃娃。他非常遗憾,“不弄好发型,弄来这样的衣服也不好配。”

袁宁忍不住问:“他们是唱歌的吗?”

栾嘉说:“对呀!”他把唱片放进唱片机,热闹又欢腾的音乐立刻从音箱里涌出,冲击着袁宁脆弱的耳膜。

袁宁想捂住耳朵,却又觉得这样会伤了栾嘉的心。他仔细地听了起来,觉得这歌儿闹哄哄的,闹过之后脑袋里却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明明那么吵,袁宁却感觉世界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岛屿,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岛屿上。他突然觉得还要把音响调得再大声——还要更大声一点,世界才不会那么安静。

安静下来的世界,看起来真可怕。

袁宁怔怔地站在原地,转头看向闭着眼跟着哼哼的栾嘉。栾嘉看起来那么喜欢这些歌,脸上满满的都是沉浸其中的喜爱。栾嘉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是不是也觉得应该更大声一点——好让整个世界都热闹起来呢?

袁宁冲上去,把唱片机关了。

屋里倏然静了下来。

栾嘉眨了眨眼睛,迷惑地看着袁宁。他说:“你不喜欢吗?我可喜欢了!”

袁宁老实地说:“不喜欢。”

栾嘉说:“好吧,就知道你和你大哥一样不懂欣赏。”他无奈地叹气,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准备带他去别的地方玩。

袁宁却说:“听着不舒服。”

“太吵了吧?”栾嘉很理解。

“不是,”袁宁望了栾嘉一眼,缓缓说,“太安静了。”

“啊?”栾嘉吃惊。

“听着觉得世界好安静。”袁宁说完,静静地看着栾嘉。

明明袁宁一双眼睛干干净净,澄明如水,没有怜悯,也没有伤怀,栾嘉的心却莫名地颤抖了一下,鼻子也随之发酸。是啊,闹哄哄的,感觉却好安静。他半蹲在袁宁面前,伸手用力抱住袁宁:“宁宁啊,我真想把你抢回家当弟弟。”

袁宁微微一僵,过了一会才慢慢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栾嘉的脑袋。

栾嘉的头发短短的,软软的。

栾嘉很快恢复如常,笑嘻嘻地说:“既然你不爱这个,我带你去看书,给你讲故事。”

袁宁乖乖跟在栾嘉身后。

进了栾嘉书房,袁宁注意到桌面上摆着几小包药。栾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说道:“上周有两天我晕乎乎的,还流鼻涕,还以为我染上那个传染病了呢,叫医生过来一看,原来只是感冒。前几天就好了,药扔在这里忘了收。”

袁宁抓住栾嘉的手。

上周他们都去过收容站,也被告知要留在家里观察一周,看看有没有被传染。这段时间里栾嘉一直一个人待在家吗?他和大哥在一起,心里一点都不害怕,栾嘉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发现自己生病以后,栾嘉一定很害怕吧?

袁宁手微微收紧,却不知该怎么安慰栾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