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有那墨黑色骨灰坛在手中。

他扬起唇角,笑着走向那座冷宫。

冷宫里,寂寥一片,可是眼前却依稀可见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样清晰。

这座冷宫,曾经住着他想要带走的人,再也无法带走。

有人却告诉他,没关系,可以把她带走。为什么对他说了那样的话,为什么又不兑现承诺。为什么选择逃开他,为什么在给他温暖以后,又要把他扔下。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让他产生错觉,好象她一直都在。

不是答应了要陪在他身边吗?

风战修抱着骨灰坛,一下子抬头大吼出声,“啊——”

“夜明珠,你给我出来!夜明珠!你给我出来!”他凄厉地咆哮,吼声震天,“如果这个世上真得有鬼神之说,你出来啊!为什么不出来!不管是美少年,不管是宫女,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谁,你出来啊!”

“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

“…”

风战修乱吼了一通,沉沉余音盘旋于整座皇宫。

他一下跌坐在地上,抱着骨灰坛愣愣地发呆,一动不动。

不过多时,众离等人焦急地寻声而来。

他们终于在这座冷宫找到了他,而他就这样僵坐在地上,也不管风吹日晒。他们记忆里的风战修,是那个英姿飒爽,遇事淡定从容的战王。曾经一直以为这个世上,任何事都不会难倒他,也不会让他止步。

可是现在,这样的风战修,这样落魄彷徨的样子。

那是他们从未瞧见过的模样。

原来,原来再坚强的人,都会有伤心的时候。

众离朝前走了一步,沉声喊道,“王爷。”

“滚!”风战修抓起一把尘土,甩手掷向了他。

众离反应机敏,闪身躲过。而那把尘土砸向了柱子,柱子“轰隆——”一声倒塌。

大伙儿心中一惊。

“全给本王滚,再接近半步,格杀勿论!”风战修头也不回,阴霾地吐出这几句话。他只是抚摸着骨灰坛,恋恋不舍。

“王爷!”

“属下恳求王爷!”

任由众离、云霓以及十二骑兵齐齐跪拜相求,全都无用。若是惹得他怒了,又是抓起尘土乱洒一通。支撑宫殿的柱子被他的内劲轰塌了三根,众人担心宫殿会塌陷,所以不敢再劝说,只好离去。

风战修就在这冷宫坐了整整一夜,他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

只是抱着那骨灰坛,静默不应。

等到了晚上,众离站在远处静静地守护。

白天的酷暑过后,夜间残留着高温的余热。冷宫倒塌了无数的沙砾石土,一片狼籍。夜深人静,明月当空,星辰闪烁着点点光芒。黑暗中,风战修隐没的身影隐约笼罩着一层月润光华,却显得更加孤寂。

众离盯得眼睛有些酸涩,再加上一路疲劳,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只是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风战修原本乌黑的发丝,竟然在一夜之间忽然成了银白色。

一夕白了头。

“王爷!”云霓喃喃地喊了一声,愕然不已。

其实昨夜,云霓与十二骑兵在众离的劝说下离去后,全都没有睡着。一夜无眠,天朦朦亮就赶来了。当她们瞧见风战修一夜白了发,全都怔在原地。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王爷,王爷竟然一夜白发…

风战修徐徐站起身来,他的双脚已经麻木,没有了知觉。刚一起身,险些跌倒在地,却是不顾一切地护住了那骨灰坛,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他松了口气,似乎是虚惊一场。而后转过身,望向了众人。

“即日起兵攻打代城!本王要彻底拿下大兴!云霓守城!”他沉声喝道,字斟句酌。

“是!”十二骑兵跪拜在地,齐声回道。

风战修迈开脚步,就这样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淡然的姿态,让人感觉昨天那个疯狂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一样。

可是众人心里全都明白,恐怕是到了伤心处,所以连伤心都没有了反应,全都深埋在心里了。也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这样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化为了灰烬。

风战修一步一步,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你们先去!”众离沉声说道,十二骑兵互望了一眼,立刻动身。

等到一行人离去,众离扭头望了眼云霓,幽幽说道,“走吧,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云霓没有说话,却已经泪流满面,连绵不绝。她隐忍着哭泣声,不发出一点声音,双肩却忍不住微微颤抖。众离走了几步,又是回头走到她身边。他犹豫了下,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终究还是递向了她。

她低下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平静走过,“不用了。”

众离收回手帕捏紧,默然地跟随在她身后。

一个时辰后,战王军再次兴兵讨伐代城。

※※※

代城的州官府邸

府邸外,一名士兵策马奔来。而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件染血的东西。

士兵急急奔进府邸,低头步入正殿。

而正殿内,东骁天与诸位大臣早就等候多时。之前他派人将亲笔手书的密信送去,算来时日也该差不多回来了。一天等不到消息,就担心一天。他只怕连这最后一招都不管用,他更是在赌风战修的心。

他对明珠,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如果他还念在往昔情分,他一定会答应交换条件。

如果…

东骁天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想。

“皇上!”那士兵奔进殿来,跪拜在地,他双手将那染血的东西举起。

大臣们齐齐望向去,顿时明白那染血包裹的东西是什么。

东骁天一颗心坠落无底深渊,沉寂无声。他根本就没有念及情分,根本就没有念及。呵呵,风战修,恐怕他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大臣们喃喃呼喊了些什么,他全都听不见了,只是站起身来,走出了殿去。

东骁天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东园。

东园的厢房内,柳水瑶忧心忡忡,无法定神。

自那日得到东骁天的允诺后,她静心等待。每天都给小玄熠缝制衣服,期盼有一天小玄熠突然回到她身边,她就可以将这些亲手做的衣服替孩子穿上。衣服一件一件多了起来,可是小玄熠却迟迟没有踪影。

细细算来,距离小玄熠失踪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

“嘎吱——”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巧儿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她将托盘搁在桌上,轻声说道,“娘娘,该喝药了。”

柳水瑶正念着佛珠祈求神明保佑,可是突然感觉一阵心慌,串佛珠的红绳竟然顷刻间绷断,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掉落而下,像是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低下头,莫得一阵惊怕,喃喃说道,“佛珠断了,佛珠断了…”

“娘娘,奴婢来捡。”巧儿急忙蹲下,伸手将佛珠一颗一颗拾起。

柳水瑶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抬头望向那片天空,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玄熠…”

她再睁开眼睛,扭头却瞧见东骁天静静地站在房外。她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来的,却一如从前那般玉树临风,远远地望着她,温煦地笑。记忆里,他的温柔似乎全都给了另一个人。不过还好,她还得到了小半。

这已足够。

如今她唯一希望的就是玄熠平安无事,希望战修能够放过骁天。

东骁天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淡淡地笑。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再选一次,明珠,你选哪个。

酷暑八月,战王军兴兵讨伐骁帝,攻打代城。

征途行了半月之久,前方即将是这两年来的最后一战。标志着“战”字的王旗,随风飘扬。此次一战,战王率了精兵二十万,攻打这最后的城池。鼓声隆隆,撞击进士兵的心中,全军更是气势如弘,高举刀剑齐声嚷嚷。

“战王天下!战王天下!”

众离与十二骑兵纷纷策马站于大军前方,眉宇凛然。

居中为首的汗血宝马之上,一道黑色的桀骜身影。阳光徐徐照耀,风战修身穿铁衣铠甲,脚蹬朝天戎靴。他一手握利剑,眯起鹰眸迸发出精光,突得将剑举起,朝着前方的城池大喝一声,“攻——城——!”

“杀!”士兵们同样大吼,举步冲向了不远处的代城。

一时间,马蹄践起尘土飞扬,士兵们如蚁一般。

代城的府邸内,东骁天以及诸位大臣心中焦急如焚,一脸忧愁。东骁天望着殿外,凝眉等候士兵回报。他知道风战修再次攻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难逃一劫,难逃一死。他连明珠都不顾了,他还会顾及什么。

“报——战王军攻来了!”士兵大步奔进殿来,单膝跪拜在地。

众人一听,只觉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头,无法喘息。

东骁天默然不应,神色平静。他抬手轻轻地挥了挥,淡淡地说道,“下去,朕知道了。”

“是!”那士兵又退了下去。

大臣瞧见如此,你一言我一语,激烈纷乱地上奏,想要探讨出一个方法阻止风战修攻城,又或者是想要探讨出一个方法,让他能够放他们一条生路。事到如今,他不将城攻破,恐怕已是妄想。

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还是个问题。

“皇上!不如打开城门主动投降示好?”柳青已是坐立不安,他站起身来,沉声说道。

他急于想要保住性命,慌乱中只能想到这样一个下下策。虽然风战修为人桀骜不逊,可是至少他们柳家和他之间有过一段因缘。他又想着自己先前对风战修不薄,加上他被弘帝打入天牢时,水瑶还亲自去替他求情。

种种理由,让他愿意赌上这危险的一次。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柳丞相!你说得什么话!”江在元立刻喝了一声,反驳道,“这怎么成?皇上乃是大兴真命天子,怎可向叛臣投降?皇上!臣以为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

群臣束手无策,同时起身,等待他的决定,“皇上!”

东骁天却始终不应,面对群臣的质问选择了漠视态度。

“皇上!您倒是说句话啊!”江在元再次喊道。

“全城戒备防守,派出左右前锋迎击!”东骁天双眸一一扫过众人,字斟句酌地说道。

※※※

代城的兵士加上从宫中带出的士兵不足三万,以三万兵士去迎击二十万大军,这简直与以卵击石没有任何分别。风战修竟然会率如此大军压镇,可以看出他的决心有多么决然。不将代城攻下,誓不罢休!

城内留守一万士兵,剩下的二万士兵则分成两批各由左右先锋统领。

战王军的士兵与骁帝的士兵于代城撕杀,战王军不管是从士气或是作战方面都高胜一筹。不消多久,代城得到了士兵的回禀,左右先锋率领的两万士兵已经战死沙场,先锋将军也被战王军斩下了头颅。

一场血雨腥风,一场迟来的浩劫,像是暴风雨来得那么急,那么凶猛。

七天之后,代城的城门终于被攻破。

战王军拥入城被,与仅剩下的一万士兵撕杀。全城一片狼籍,尸体遍野。而那血腥味充斥于整座城池,漫天的哭喊声以及哀嚎声。士兵们不顾一切地残忍弑杀,根本不管男女老少,凡是这城里的人一律杀无赦。

由于代城靠山,三面环水,只有城门一道出口。

这里更是大兴最后一座城池,也是最偏僻的一座城池,根本就没有可逃的退路。

城门大开,士兵们开出大道恭迎战王入城。

在十二骑兵的开路下,风战修驾着宝马慢慢踱进了城内。盔甲不沾丝毫鲜血,他冷漠地面对满城的尸体,冷漠地面对那些哭喊的百姓,一张俊容阴霾无情。只需随便动动口,就能让人顷刻间由生到死。

士兵们护拥的大道一直延至州官的府邸。

府邸已经被包围,由于众离将军的命令所以迟迟还没有攻破。

不过,府中的臣子早已投降而出,纷纷跪拜在地。

只是独独不见骁帝。

柳青瞧见了宝马上的风战修,立刻匍匐跪走向他,沉沉喊道,“王爷!”

“你不要急,本王自然会杀了你。”风战修扬起唇角,幽幽吐出这样一句话。

柳青一听,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地。

八月末,九月初,结束讨伐大兴的最后战役。

府邸内上至侍卫下至仆人全都走光了,只剩下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东骁天,一道飘渺挺拔的身影,孤单单坐在正殿中。他在等待,等待风战修杀到他面前。也许,这一天早就该在两年前上演。

若是当时他没有拥护自己登基,那么他一定会起兵造反。

风战修,你果敢勇猛,的确所向披靡。你处心积虑,心思缜密无人可比。为什么在当时拥护他,为什么装出很爱明珠的样子。

殿外忽然走进一人。

东骁天望向来人,轻声说道,“你怎么没走,还在这里做什么。走吧。”

柳水瑶穿着一袭白裳,整个人显得愈发嬴弱。她知道代城已经被风战修攻破,她知道走到这里已经是最后一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逼上了绝境。前方是悬崖,回头是火坑,走哪条路都没有用。

她穿上了白裳,证明自己的决心。

如果他不能活下来,那么她也不能活下来了。

只是她不知道风战修会不会网开一面,放过骁天,放过孩子。

柳水瑶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屈膝跪拜在地,她低下头,柔柔的女声很好听,“皇上去哪儿,臣妾就去哪儿。”

她的声音很平静,一如她的心也很平静。

从小到大,无理取闹是她最为拿手的事情,惹人嫌弃是她所得到的结果。她一直以为自己深深喜欢的人是风战修,可是为什么每次她看着东骁天的身影,就会心里疼痛。哪怕当时风战修在她面前搂着明珠,她也没有那么痛过。

她突然有些困惑。

那时的相见,她难过的是因为风战修的不理不睬,还是东骁天的不同对待。

算了,恐怕都说不清了。

东骁天伸手将他扶起,沉声说道,“你走!”

柳水瑶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我不爱你!没有一天爱过你!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明珠一个!没错,我爱明珠!你走啊!”东骁天见她不肯走,愤然地吼道,“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想看着我被你心爱的战修哥哥砍了脑袋不成?”

柳水瑶依旧不说话,顽固到底。

“呵呵。”东骁天轻笑出声,笑得一阵无力,“你走吧。”

“骁天…”柳水瑶颤声喊道,哽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