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有话快说。”她催他。

他听话,不笑了,直接问她:“吃饱了? ”

“嗯。”她点头。

“那走吧。”

“上哪儿? ”

“陪你回去啊。”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这些年这座城变了许多,唯有这条马路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拐进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栋熟悉的房子,老旧的电梯一层一层爬上去。

郁亦铭伸手按亮了一个数字,是他从前住的那个楼层。

隽岚刚想问他想干吗,那里早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

他却开口问她:“章隽岚,你记不记得199X年,9月4日? ”

“不记得。”她回答,料到他又要说什么怪话。

“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早晨七点,我在家门口等电梯。” 他继续说下去,“像往常一样,向下的箭头灯灭掉,电梯门开了,你站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圆领的衬衣,一条藏蓝色的校服裙子。你没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我也没理你,那天上午四节课,我一直在心里想,章隽岚,你穿校服可真难看啊。”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门开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现。

隽岚惊讶地发现,她竟也记得那一天的事情——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有广播操比赛,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圆领衬衣、蓝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么德行,章隽岚有这个自知之明,比现在矮,体重却不轻,头发是剪短的,后脑勺的发角剃上去,像个小男孩。还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学校规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

“难看你还看。”她冲了他一句,“还记得这么牢,你小子自虐啊? ”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掉。”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却又忘不了。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装作不懂。

“你明白的。”他回答。

电梯继续向上升,眨眼间,她住的那一层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又像从前一样,面对面站在楼梯间里。

她试图对他笑,装作满不在乎,却笑得沉重尴尬,问他:“为什么现在想起告诉我? ”

“那次我们在纽约,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就订婚了,记得吗? ”他反问她,好像还是她不对。

“我不是说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动起来,几乎语无伦次,“为什么不是从前?为什么不是那个时候…那个…”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伸手把她拉过来拥进怀里,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放弃了,竟又开始哭。章隽岚,你就是没用!她在心里骂自己。

一瞬间,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对话,在香港,在纽约,在迈索尔,想起那个深夜,她突然明白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们爱上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又是另一些”,不知在哪里,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还有叶嘉予,差一点就要成为活生生的例子,那种近似于绝望的感觉,她永世难忘。

而这一切蹉跎辗转的经过,都是因为他,郁亦铭!

她自己也知道这么说有些不讲理,但她就是不想再讲道理了 !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在她耳边道:“那个时候,许多人对我说,你只有十几岁,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指一条路给你,沿着这条路走,无论名还是利,都不是问题。”

她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沿着脚底下这条黄砖路走吧,你会到达翡翠城。不知经过怎样的抉择,他终于没有走那条飞黄腾达的路,却还是到了比翡翠城更远的地方。

“我花了那么多年,想证明他们错了。”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却发现他们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这样。”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埋头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吸了吸鼻涕,嘟嘟囔囔,“决定跑来连累我? ”

“只除了一件事,他们没说对。”他在她耳边笑。

“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

他又拥紧了她,深呼吸一次,回答:“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不是说走了吗?”她问他,尚不肯定这是不是她的幻觉。

他却不回答,还反过来怪她:“你不跟我走,我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

好像就是这句话把她套住了,她又想起被冯一诺引用过的那句话: When I love someone, she/he ill be here I live, ho I spend a day.

他当真这样想吗?她不知道。

十四.上海,还是在上海,多年以后。

这一阵,章隽岚过得并不好,工作上的压力只是其一。

岁数早已经挂上三字头,她总算也有了一间两面都是窗的办公室,望出去便是黄浦江,磨砂玻璃墙上挂着镀铬的铭牌,刻着她的名字,July Zhang,还有个秘书坐在门口,十分体面。

新来的秘书二十五岁,跟她当年在香港时差不多年纪,也是个丢三落四毛手毛脚的主儿,就连起个英文名字也不像样,叫Juicy。

中午,冯一诺过来看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偷笑。若是平常,隽岚也就忍了,最近心情差,瞧那笑也特别猥琐。一诺约她吃饭,她也说不去了。

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外头雾霾重,看不到星星,漆黑的背景把落地窗变成了巨大的镜子。她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好,很累,也很凶,脚上却还是顽固地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倒不是为了好看,主要是想要为自己鼓鼓劲。学姐教她的办法,她一直都记得。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她突然这样想,整日卖命,一天天老下去。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的是她这几 天一直屏蔽掉的手机号码。每次那个人打过来,她便叫秘书Juicy说她不在。但此时Juicy早已经下班走了。新一辈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还要娇 气,稍稍辛苦一些便要换工作,用一个秘书,倒好像供着一尊佛。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起来,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对她说:“妈妈,妈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以后肯定不把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

她一听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光起火来,无奈对小孩子还得好声好气地讲话:“登登,妈妈不是生你的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爸爸呢?叫他过来。”

“爸爸好像也不在家…”

“什么,他不在家? !那他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

“爸爸好像忘了带走…”

隽岚一听更急,关照儿子在家乖乖待着,她马上就回去。挂掉电话,她收拾了东西就走,楼下正好有候客出租车,她坐上去报了地址,又说:

“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子发动,很快就驶进过江的隧道,她无心看窗外,莫名又想起她老妈说过的话:那家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她那个时候不信,结果,她嫁的这个人还真是不靠谱。

自己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嫁给郁亦铭? !现在回想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那年春节之后,她请了假送爸妈回上海,他竟也跟着来了,在他们从前住的那栋楼里向她表白,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居然就感动了。

然后便是远距离恋爱的日子,她舍不得放弃香港的工作,又逼着他回美国去把大学念完。一有假期就飞过去看他,如果不是电子机票,攒起来肯定有厚厚的一沓。

那段时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挨一顿臭骂,去了美国也不敢见郁亦铭的妈妈。她一早就知道郁亦铭不是那种适合带去给父母看的类 型,反正她也不是。两人凑在一起,从来都没想过会有结婚的那一天,刚好大家都不吃亏。

后来,怎么又想到结婚了呢?好像是因为登登。

她去旧金山短期外派,郁亦铭也飞过去看她,第二天又赶回学校参加一个考试。前后几个月,两人在一起统共就这么一天,从上一次生理期推算也不是容易中枪的日子,结果,却是轻敌了。

怀疑自己怀孕,就是一个多月之后,外派还没结束,她还在旧金山。

她情绪恶劣,觉得都怪他不好,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正忙得脚不沾地,眼看又可以升一级,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有小孩呢?郁亦铭到不跟她计较,又飞去旧金山,跟她一起坐在厕所里,等着验孕笔显示结果。

那短短一分钟感觉竟是那样的漫长,她又一次想起那句话——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她突然顿悟,如果结果是阳性,她会不知所措,但要是阴性,她会失望。

但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一点都猜不到。

片刻之后,那个小小的红色加号慢慢浮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似有若无。

郁亦铭在旁边研究了许久,终于嘘了一口气道:“总算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心里也是一松,这么巧,他也想要这个结果。

愿望归愿望,现实却还是阻力巨大。他们俩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东,都是租房子住,连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郁亦铭不光没有工作,而且还是个超龄的大学生。这个孩子要怎么生?谁来养?又在哪里养?都是问题。

孕妇本来就情绪不稳定,张隽岚更是这样,想到那些问题,简直像天都要塌下来了。郁亦铭却好像一点都不发愁,叫她也放宽心。

离开旧金山之前的那一夜,他总算给她看了那篇千年之谜一般的Essay。她以为会看到一张新打印好的A4纸,结果却不是。他给她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很旧的纸,也是A4大小,却已经变得柔软易碎,上面有深深的折痕,表面不甚光洁,仿佛被水洗过又晾干。

她猜到了些什么,抬头看他,等着一个解释。

“有件事我没说实话…”他终于坦白,“我从前打工的吉他商店在格林威治,不在切尔西。”

“为什么这么做? ”她看着他问。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他却不来找她,还把放在琴盒里的纸拿走了。

“那天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你一直没把这张纸拿出来过。”他答非所问,“章隽岚,你可真够笨的。”

“为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又问了一次。

他逃不过,终于回答:“我偷偷记下了你的地址,第二天过去找你,你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就算了? ! ”她竟有些后怕,他们俩就这么错过了。

“怎么会算了呢,”他反问,“你以为我去JC真是为了体验一下小白领的生活? ”

他又鄙视她安身立命的职业,她装作生气,心里却在想:哈,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

纸上的字是蓝色钢笔墨水写的,时间久了变得有些淡,隽岚躺在床上,一字一句读下来。郁亦铭就坐在旁边,看一本很厚的书。

当年名校的要求是写自传里的一章,他的题目起得十分霸气——《时间之外的回忆录》,第一部,第九章。

通篇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主角是一个男孩子,十五岁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时空陷入错乱,只有在一个女孩身边,时间才是有序的,以正常的速度流逝。但两人一旦分开,一切就又陷入混乱,下一次相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在那一章里,男孩对女孩说:“从一岁到十五岁,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十五岁之后,我过得很怪诞。你是我混乱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就像是我的锚,紧紧抓着这个世界。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便也回不来。”

“当年看到你这篇Essay的老师一定是个科幻迷,否则肯定不会买账。”看到这里,她这样评价。

“嘁,我写的明明是量子论,是你自己没看懂。”他不服气,继续看他的书。

好吧,他当年申请的是物理系,如果真是量子论,那就还算切题。

“你就是我的锚”,她在心里默念,是在说她吗?

正想着,他突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俯下身,又把她的两条胳膊环到他脖子后面。

她以为他要吻她,但他却托着她的背,拉她坐起来。

“你干吗? ”她问。

“护理书上看来的。”他回答,“这样你爬起来,肚子不用力气,过几个月就用得到。”

他又试了一次,她细细体会,果然是这样。

或许,他也没那么不靠谱,她突然这样想。

但一转眼,他又开始耍宝。

“你说要是我们从前没分开,现在会怎么样? ”她问他。

“那我们家老大去年就该上学了。”他回答。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推了他一把,骂道:“呸,谁高中毕业就生孩子啊? ! ”

“嗯,好像是早了一点。”他想了想,答得还挺认真,“没事,J大宿舍门口有安全套自动贩卖机,我老早就看好了。”

她听得一脸黑线,又推他:“什么叫老早就看好了,你这个人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啊! ”

“怎么不生还要被打? ”他叫冤,“从附中走到那里也就五分钟,隔一条马路,我就把校服脱下来,你替我拿着,然后我跑过去买,我老早就想好了…”

他说得那么详细,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又气又想笑,同时还有些怅然,如果他们真能做成校园恋人,那该多好。

随后便是结婚了,章隽岚从来没想到,结婚竟然也可以这么简单——九块钱,两个户口本,两张身份证,排队,填表,宣誓,就完了。他在民政局门口亲她,爸爸给他们拍照,妈妈臭着一张脸站在一旁,但过了一会儿还是问她要了簇新的结婚证,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正想着,出租车已经开到家门口。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房子,在近郊,门口有院子,种了许多花。

眼前这座房子也是郁亦铭找的,先是租的,后来又一点一点买下来。

第一次带她来看,是在夜里。

房子很旧,听中介说有十年没人住过,一楼正门的锁都已经锈住,钥匙插进去,转都转不动,最后只能从旁边的落地窗爬进去。电也没有,几个人打着两支手电筒一间一间照过来。上到二楼,屋子正中的条案上赫然摆着牌位和黑白照片,把隽岚吓了一跳,郁亦铭倒很镇定,走上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暖屋派对,只请了冯一诺一个人。那个时候,隽岚已经怀孕三十周,房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郁亦铭一手操办的。一诺连声夸他贤惠,说他们俩宜室宜家。

隽岚却在发愁,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她已经开始休产假,郁亦铭也再次辍学,在家SOHO。仿佛像是中了什么破不掉的魔咒,他就是念不完大学,拿不到学位。

隽岚替他着急,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自从知道她怀孕,就开始研究烹饪。他这个人学什么便要学到登峰造极,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喂她,害她一个月就胖了七八斤,结果被产科医生骂,每次产检之前,心理负担都特别的重。

待孩子出生,他又开始研究育儿。他郁亦铭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圆滚滚的一个小人,笑起来很甜,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经常半夜起来闹,一直折腾到天亮,两条腿踏起来,能踹人一个跟头,所以小名也有了,就叫登登。隽岚喜欢小孩,却没什么耐心,宁愿去上班,辛苦一日回家,就能名正言顺地做甩手掌柜。于是,这一个个不眠之夜,便都是郁亦铭一个人在奋斗。整日在奶嘴尿布里打转,难得他一点怨言都没有,还自夸有先见之明,老早开出租车的时候,就把这日夜颠倒的功夫给练好了。

等到登登长大上了幼儿园,他又成了家长委员会里唯一的男性代表,把几个女老师哄得很好。老师们爱屋及乌,就连登登这种一闪神就上房揭瓦的孩子也成了宠儿。

隽岚原本以为,郁亦铭是天才,她自己也不笨,生个孩子肯定卓然不群,结果登登除了胃口和鞋码比一般孩子大之外,还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了。老师出一道题,六个开心果吃掉三个还剩几个?聪明孩子说三个, 笨一点的说四个或者两个,再不济说不知道也行啊,登登却问:老师,那六个开心果什么时候发?这件事听得隽岚吐血,打心眼儿里担心儿子的前程,郁亦铭却只觉得可乐,呵呵呵笑着说:这下就放心了。

在外面,郁亦铭总是这样讲:章隽岚是我们家当家的。旁人也只当是 她在养家,其实,他做各种各样的事,赚的钱比起她只会多不会少。

这些年,他出版过一本孕产期食谱,写过几首曲子卖掉做了广告歌,教SAT考前辅导班教到全国闻名,还跟人合伙开发了 一个手机应用程序,光正版用户就有十五万,如果算上盗版,估计三百万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