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夏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和花飞雪一齐踩出两排并列的鞋印,继续说道,“她能用来威胁你的,也只有秦叔叔了。不过你放心,秦叔叔武功高强,又是盐帮北苑的元老,每年帮盐帮培养那么多弟子,她能把他怎么样?无非是虚张声势罢了。到了乾坤门,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你也不必非要为了锦凤夫人一句话而破釜沉舟,非取胜不可。”

听了这话,花飞雪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说,“洛千夏,你以为只要我不回来,不跟锦凤夫人碰面,有些事就可以逃避过去了吗?还真是小孩儿心性。”

想起洛千夏昨天带她策马狂奔,逃跑一般想要离开盐帮北苑时的情景,花飞雪便觉无奈。洛千夏从小就喜欢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洛千夏一阵沉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去看秦叔叔了吗?”

花飞雪答,“一直没腾出空来,这就要过去呢。你要同我一起吗?”

洛千夏想了想,摇摇头,说,“你跟秦叔叔很久未见,这一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还是你自己先去吧。”

他们两人都是秦叔叔的爱徒,可是花飞雪性子清冷,从小就不像洛千夏一样,整天在秦叔叔身边晃悠。其实细究起来,花飞雪是比洛千夏先认识秦叔叔的,因此二人之间的渊源也要更深一些。

据说秦叔叔早年曾拜在桐城派门下,以轻功和剑术扬名江湖,人称逍遥剑客秦慕阳。可是他性子古怪,武功卓绝却任性妄为,名声不是很好,后来还被桐城派逐出师门。中年之后无门无派,在江湖上已经鲜有敌手,却厌倦了杀戮想要归隐山林。在路上偶遇小孤女花飞雪,机缘巧合收养了她,而后又偶遇旧识锦凤夫人,便带着她一起投奔了盐帮。

听了洛千夏的话,花飞雪点头应了,转身往秦叔叔居住的西院走去。

此时已经接近子夜,洛千夏回身走向东院,行出两步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只见伊人白衣如雪,几乎要与四周银装素裹的树影融合在一起。寒风卷起她的裙摆水袖,衣袂飘飘欲飞,宛如素白的一双翅膀,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渐渐走失在茫茫夜色里。

有那么一刻,洛千夏想,要是能折断了这双翅膀,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该有多好。

山下的世界那么大,她可以飞得更高,更远,甚至飞得不知去向,而他,却愿意永远停留在过去他们相依为伴的日子里。

可是,这些,又怎么能强求?

4.

秦叔叔的房间黑着。花飞雪算了算时辰,秦叔叔这时候也许还没睡。他是盲人,房间里从不点灯的。整个西院一片黑暗。花飞雪站在门口,望着月色笼罩下的漆黑的二层楼宇,不由顿住了脚步。

其实秦叔叔那双眼睛,是在收养她之后才盲的。当年的逍遥剑客秦慕阳,也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倜傥,现在却变成了花甲之年的盲人老者。想到这里,花飞雪有一些心酸,抬起手,先缓缓敲了两下门,顿一顿,又连着敲了三下。两长三短,这是秦叔叔教给她和洛千夏的暗号。

房里传来秦叔叔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是中气十足,“飞雪,进来吧。”

花飞雪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漆黑,一边走到桌边点燃烛火,一边问,“秦叔叔,您怎么知道是我?这个时间来的,更可能是洛千夏啊。”

房间里有一位青衣老者正在榻上打坐,双目紧闭,神色平和,略显苍老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端正的五官,道,“你轻功好,脚步声比千夏要轻一些的。”

花飞雪想起自己屡屡靠这身轻功逃生,笑道,“说起来真该谢谢您,教给我这么好的一身逃命功夫。”

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小屋里亮了起来,花飞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片巴掌大的白色花瓣,登时满室弥漫起一抹淡淡的寒香,她的目光此时格外明亮,说,“秦叔叔,您猜我拿什么来了?”

这时,忽然“啪”的一声,窗户被一道劲风吹开,朝里打在墙上,露出外头一片白茫茫地雪色。阵阵寒意涌进房里,雪光下只见秦叔叔表情微微一变,忽然回身抽出挂在床头的一柄长剑。花飞雪见状,忙转头往窗外望去,却见空地上亮白一片,哪里有半个人影。

秦叔叔握着剑,淡淡问她,“你拿来的东西,可是冰镜雪莲?”

花飞雪答道,“是的,可是……可是徒儿无用,只保住这一片花瓣。但也足够治好秦叔叔您的一只眼睛了。”

“怪不得。”秦叔叔顿了顿,脸上颇有安慰之色,说,“你有心了。”

花飞雪刚要再说什么,这时簌簌几下,耳边掠过微弱的风声,有细小暗器从窗外飞入,速度极快,准确无误地打灭了烛火,并把桌上的蜡烛打成了几截。

房间里暗下来,花飞雪借着窗外雪光低头看去,只见地上散落着几粒指甲大的石子。脑海中掠过一个赭色身影,心中已经有数。

秦叔叔握着剑柄,倒提着剑,说,“窗外的朋友,明知道秦某人看不见,还打灭那烛火做什么?赶快现身,别在那装神弄鬼了。”

花飞雪将冰镜雪莲的花瓣收到怀里,双手分别扣了数根银针,扬声道,“杜公子,这一次花飞雪是在自己地方上,决计不会再让你们把这片花瓣也抢走了的。”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年轻男子的爽朗笑声,说,“秦前辈,小杜我可是无心嘲笑你瞎的。只不过看花飞雪姑娘站在那里,想跟她打个招呼罢了。”说着只见赭影一闪,转眼间已有一位面目英挺的瘦高男子站在窗边,笑道,“花姑娘,你果然聪明过人,这就认出我来了。其实,你应该欢迎我才对啊。”

——哄得我一高兴,说不定就把“月下香”的解药送给你了。这话在杜良辰心下一过,并未说出口,却见花飞雪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丝毫不见中毒后的委顿之色,不由有些诧异。

花飞雪见他言语间对秦叔叔颇有不敬,便道,“地旗旗主杜良辰不请自来,敝帮也是照欢迎不误的。不知杜公子跟段夜华那场架可打完了没有?虽说是窝里斗,也总该分出个胜负来的吧。”

杜良辰摇头笑笑,作势叹了一声,说,“哎,果然上杆子不是买卖啊,姑娘你上来就给我好一顿抢白,有些话我也只好先不说了。”原本想用她身中“月下香”的事情来要挟他们交出冰镜雪莲,可是看这架势她也不会就范,而且过去名满江湖的逍遥剑客秦慕阳此刻就在眼前,哪有不打一场的道理,索性就明抢好了。反正等过几日花飞雪毒如膏肓,自己也会来求他的。

念及于此,杜良辰收起笑容,神色一变,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石杵挥出,动作极快,直击向秦叔叔头顶,另有数十枚小石子同时飞出,打向他的下盘。

“接着!”秦叔叔忽然把长剑抛给花飞雪,凌空跃上桌案躲开杜良辰这一击,扬声道,“临走之前,我想把东君剑教全了给你。第一式: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注:出自《楚辞》中的《东君》篇,作者屈原。】

这套东君剑是秦慕阳结合青城派剑术精髓和自己毕生修为自创的一套剑法。他出身书香之家,少时饱读诗书,国学底子甚好,发觉这套剑法的某些特征与楚辞中的《东君》篇不谋而合,便将其命名为东君剑。过去也曾将前面几个招式传授给花飞雪和洛千夏,可是因为当时他们修为尚浅不能领会,便未将整套剑法教给他们。如今花飞雪下山在即,又遇到像杜良辰这样的强敌,正是激发她体内潜能的好时机,索性就想把这套剑法全部传授于她。

花飞雪心神领会,扬手接过长剑,依照剑诀使出第一式,手腕一转便横扫出去,削向杜良辰头顶。

这一招出手极快,动作优美且轻盈,此时杜良辰正欲向桌案上击向秦叔叔双腿,手中的石杵还未来得及碰到他,花飞雪的剑就挥将过来,半路上只好收回动作,身子往后一仰,眼前一柄银色长剑掠眼而过,只见花飞雪一袭白衣凌空而来,一剑落空之后,左手又挥起一掌直击向他的天灵盖。

八卦掌独有的掌风厉厉作响,秦叔叔侧耳听着,发现花飞雪将他所传授之武功融会贯通,剑掌合用,不由大为欣喜,赞道,“东君剑配八卦掌,不错不错!”

这套八卦掌是桐城派弟子习武的根基,秦叔叔很早就把它传给了花飞雪和洛千夏。看起来招式简单,但其实那七七四十九个掌式可以根据个人潜力和应对变化无穷,既是基本功,又是一套上乘掌法,能发挥多大的威力,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天分与修为。

杜良辰弯腰在半空避无可避,猛地把手中石杵往上一抛,双手撑地,抬腿用膝盖隔开了花飞雪这一掌。原本以为她武功平平,只是轻功不错而已,哪知这两招虽然力不惊人,出手却是快且周密的,若不是他多年来对敌经验丰富,在电转之间得以应对,必定是要被她的掌风所伤。

秦叔叔站到西侧屋角处,倾耳听着屋里的动静,发觉接下来花飞雪的速度慢了些,显是内力不及对手,渐渐落了下风。仍然是剑掌合用,具体用什么招式就听不出来了,但是依然不疾不徐,剑风喝喝,错落有致。不得不说,她的确是根练武的好苗子。可她根基不深,终究不是杜良辰的对手,支撑不了太长时间,秦叔叔上前一步,扬声又道出一句剑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花飞雪心思敏捷,再加上大致上已领会了这套东君剑法的精髓,第二招也是得心应手,依照剑诀挥手抖了抖剑柄,以此来测试手中长剑的柔韧度。剑身发出鼓鼓之声,竟似如藤条一般可以随意弯折,花飞雪微微吃了一惊,心想,秦叔叔这把铁剑看起来破破烂烂,没想到竟是一把极其柔韧的宝剑。来不及多想,杜良辰挥着石杵又攻上来,花飞雪一挑剑柄,延续前面飘逸轻盈的剑风,看似要刺向他的右手,半空里却忽然改变剑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剑尖往杜良辰的背心刺去。

杜良辰忙轮出石杵去挡剑,却见花飞雪忽然俯下身子,猫腰绕到他身前,斜喇喇抽回长剑,直直往自己心窝刺去。

“好一招,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啊!”杜良辰也明白了那句剑诀的精妙,忍不住赞了一声,双脚一加力,整个人倒立着跃到半空,一边躲过花飞雪的攻击,一边挥出石杵缠住她手中的长剑,这一招动用了八成内力,再落地时已用左手扣住花飞雪颈部脉门,说,“姑娘好资质,学得也快,可小杜我是来办正经事的,可没时间陪你玩了。”

花飞雪知道有秦叔叔在这里,自己决计不会有事。虽然受制于人,却半点儿也不紧张的,当下扬唇一笑,说,“杜公子这就怕了吗?难道你就不再想见识一下东君剑的第三式?”

杜良辰正待要说什么,秦慕阳忽然道,“飞雪,你的天分比千夏高,这样的时机也是可遇不可求,你看好了!”说罢纵身一跃上前掰开杜良辰的手指,随意往后一折,一边踢腿攻向他下盘,这一系列动作出手极快,看似招式平常,其中却蕴含了深厚内力,杜良辰忙借力在空中翻了几翻,否则一根手指非折断了不可。杜良辰没想到眼前这瞎眼老者动作竟如此之快且准,心想今日恐怕不好在他手下脱身了。面上却还是嬉笑自如的样子,说,“当年名震江湖的逍遥剑客秦慕阳果然名不虚传,小杜佩服!”

花飞雪在一旁看着,见秦叔叔掌风喝喝,掌掌切中要害,对八卦掌的领悟又深了几分。毕竟过去习武都只是在山里研习招式,即使对打也只是同门间互相拆招,并不真打,极少有机会临阵对敌。此时亲眼看见两大高手近身相搏,当真是开了眼界,受益匪浅。

秦慕阳一心速战速决,就在他双掌齐发要一举击败杜良辰的时候,窗外半空中忽然响起串串铜铃声,叮叮铃铃如翠珠落玉盘,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声音忽高忽低,好像就近在耳边,下一秒又像是远在百尺之外了。这时一个男声自半空中响起,似曾相识,磁性动人,深处笼罩着一种邪魅,想是在一旁静观了许久,可是满屋高手竟无一人觉察,沉沉说道:“东君剑与八卦掌倒也寻常,不过这姑娘处变不惊,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杜良辰听到铃声,神色一松,眼底浮现一丝恭敬之色,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秦叔叔说,“我们宫主来了。——秦慕阳,我敬你是前辈,武功好,不愿亲眼看着你送命。一会儿赶紧把冰镜雪莲交出来吧,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

秦慕阳眼盲,看不到窗外的情景,却能听到铜铃飒飒,声声诡怪,侧耳听着四周动静,当下也未答话。

窗外迅速闪过几道人影,转眼无踪,有如鬼魅。天空忽然暗了下来,隐隐约约透出些诡异的深红色,铃声不止,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熏香。

花飞雪怔了怔,心底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抢到窗边往外一看,只见面前仿佛有片深红色的海洋,波涛涌动,鼓鼓作响。窗外交相辉映的雪光和月光正在一层一层消失不见。花飞雪举起长剑往前一劈,黑暗中透出一丝光来,细看之下,竟是几个蓝衣侍女扯着深红色的布匹,将这栋房子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红布边缘用木杆穿着,大旗一般,猎猎作响,杆头处系着数串铜铃。

叮叮当当的清脆之声不断从半空中传来,方才花飞雪用剑削开的缺口转眼又被外层的红布罩住,眼前渐渐又是一团漆黑,间中透着浓重的红色。花飞雪只觉这情景诡异难言,知道是冥月宫的援兵到了,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扬声道,“冰镜雪莲是我历尽艰辛得来的,却被你们抢了去,如今留下一片花瓣给我也不行么?——你们冥月宫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的声音很快被半空里传来的泠泠之音所淹没。此时,整栋屋子就像一枚被红色布匹缠绕起来的蝉蜕,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隐隐透着诡异红色的黑暗中,花飞雪忽然腰间一温,身后传来雾气一般熟悉的熏香。

她一向自诩轻功不弱,如今有人无声无息地欺到了身边,而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真真形如鬼魅。大惊之下,花飞雪猛地回过头,一团漆黑中,唯有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极美,四周仿佛镶着一圈花边,四目相对间,花飞雪心中一震——那样的目光,似笑非笑,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妖邪之气,却又极澄澈,宛如飞星入海,水花四溅。

——难道是他?

这双眼睛,这样的气息,莫名就让她想起那日悬崖边的红衣男子。他在暴雨般的暗器中救下了自己,又将她掳到冥月宫,夺走她千辛万苦摘下来的冰镜雪莲。不过是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有种山长水远的恍惚之感,想起那晚他就是这样抱着自己,怀里有淡淡的熏香……黑暗中,花飞雪莫名面上一红,哪肯就这样任他环着自己,抬手一掌劈了过去,他动作极快,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力道却很大,花飞雪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身子就已经被转过半圈,他自后抱着她,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声音如石击细瓷,深沉中带着清澈,却透着轻佻,说,“姑娘,还记得我吗?”

他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缭绕在耳边,幽芳如兰,花飞雪从未与陌生男子这样接近过,只觉耳垂微微发麻,当下脸颊更如火烧,狠狠挣扎了一下,却挣不开他。这时,忽听“砰”地一声,黑暗中火星一闪,短暂的光亮中,依稀可见是秦叔叔举着案上烛台攻了过来,红衣男子不知用何兵刃挡了一下,一时间撞得火花飞溅。

四周很快又暗了下来,花飞雪感觉扶在她腰间的手似乎移开了,身侧穿来打斗的声音,动作极快,激起喝喝风声,衣袂翻飞中夹杂着窗外的铃音,黑暗中格外清晰。花飞雪想帮秦叔叔,又不该如何下手,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想把剑扔给他,却又怕给那人抢了去,不过秦叔叔的武功在当世高手中屈指可数,想来不会输给一个年轻公子。就这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忽听屋角处传来木器碎裂的声音,似乎有人被打飞出去,砸断了桌案,木屑四溅,黑暗中花飞雪躲闪不及,一块木片刺进了指尖。

可是当下也顾不得这些,黑暗中不知秦叔叔是胜是败,花飞雪扬声问道,“秦叔叔,你怎么样了?”

这时,忽然有人捏起她的手指,稍一使力,嵌在肉里的木片便哧一声飞了出去。十指连心,这样陡然一痛,花飞雪没有防备,忍不住呻吟一声。那人自后将她环在怀里,动作轻佻且温柔,捏着她的手腕说,“你的秦叔叔没事,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你的手很疼吗?”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就将她的手指含进口里,轻轻吮吸指尖的伤口。花飞雪身子一震,一种陌生而酥软的感觉顺着手臂蜿蜒而上,想挣开他,却使不出力来,这时他的手滑进她怀里,拈出一片巴掌大的白色花瓣,动作极轻,冰镜雪莲的香气四散在空气里,他在她耳边说,“这花瓣我拿走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第三章 花落花开自有时